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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舅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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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队行不了许久,就进了雷泽境内。雷泽是与北秦、南越毗邻的边镇,又是军事重地,这些年秦楚小战绵绵,秦国勤于练兵,蓄势待发,南越似有异动,楚皇心忧,索性将西面渤海的水军调过来七成,权充作守关的军士用着。雷泽因是重地,数十万兵力囤积在此,军士们光是粮饷每日的耗费量便多得惊人。朝廷虽多有照拂,但是粮饷从南方的忻州、陈仓运送过来,一路上难免耽搁,是以雷泽便多有粮商聚集,将中部苑川等地购来的粮食倒入军中,虽算不上暴利,但皇家银钱,赚得就是个“稳”字。雷泽有大部分土地与南越接壤,南越又是绮丽温软的酒米之乡,商客往来,络绎不绝。
雷泽因其特殊地位,官制也较其他州县不同,明面上军政两制,互不相干,但因其军粮买卖在,其中便有了脱不开的千丝万缕的关联。
雷泽郡守卢子豪一早便候在内城门口迎接公主的车驾。这北方的早晨真是冷呀,他稍稍抬起头,从藏青的帽檐往天上望去,天色苍青,似有风云翻涌的雷霆之势。身后的都是郡守府的门人,一个个都努力撑着眼睛,怕是眼睛一合上,就又睡了过去。
卢子豪的眼睛转转,又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
过了许久,他才看到远处旌旗飘扬。墨色作底,其上暗红的“楚”字直刺入眼中。他率一干人等,躬身行礼。车驾近了,他便见一人翻身下马,身姿矫健,行至他跟前回礼。他估摸着这便是贺典,于是道:“贺统领旅途劳顿,请到郡守府小憩。”
贺典冲他摆摆手,道:“重任在身,不便久留。多谢郡守美意。”
卢子豪看一眼眼前这人,知道雷泽是个尴尬之地,当下便不做声,只领着一众人退开身去,让车马先过。
贺典冲他一抱拳,返身上马,领着车队一路疾驰而过。
王甫实在车里坐不住了,掀开帘子喊:“贺典!贺典!走这么快作甚!这路颠簸得很,公主金枝玉叶,磕着碰着了,你拿几个脑袋来换?”
殿歌从丝帛铺就的软榻上抬起头来,一脸无辜地看着王甫实撩帘子的背影,又埋下头去,香香地睡着了。
贺典在心里哀哀叹口气,这位公公实在是难缠得很。公主的车驾是香色实木所制,车轱辘包着软芯木,莫说是走在这平坦的官道上,就是在颠簸的小路上行走,车里还不是舒坦的很?
他并不回头,只向后摆摆手,车队便慢了下来。
走得再慢,都有路尽头。
从赤城的驿馆到雷泽边境,他们走的是远远避开军营的一条官道,这比横贯雷泽到韦曲要近得多,是以天色刚刚染黑,他们便到了西楚境内最北的雷泽驿馆。
车队收拾停当,贺典便派人将公主已到边境的消息连夜送去给了韦曲的秦朝使官。翌日清晨,便传来消息说,明日北秦来使将来驿馆迎接小公主。
王甫实一整天都恹恹的。殿歌很无趣,只能拆了棉被扯着松软的棉絮吹着玩。王甫实没再像以往的时候管着她,呼号着“小祖宗”,只是在花梨木的桌边坐着,双手捧着一盏不知何时泡的茶水,定定地看着她出神。
殿歌坐不住了,从床上爬下来,拈着一撮棉絮,一缕一缕地扯着往他脸上吹。
她知道王甫实最怕痒痒,料想他会躲开,谁知道王甫实竟还是一动不动,只眼睛里忽然有泪水流出来。
殿歌一下子慌了,她竟把王甫实欺负哭了呀!手里紧紧攥着没吹完的棉絮,站在这个似乎一夜间鬓角灰白的公公面前,不知如何是好。
王甫实见她不闹了,才回过神来。脸上湿涟涟的,他抬起手,拿袖子擦擦眼睛。“给棉絮擦着眼睛喽,您瞧奴才这点出息,豆子大个事儿呢,还哭得像个娃娃。”他放下茶盏,拇指掐着食指尖,比出豆子般的大小。
他把殿歌抱到膝盖上,道:“上次咱们那个孙猴子的故事讲到哪里啦?”
殿歌疑惑地看着他,小嘴唇抿得紧紧的,不说话。她虽是小孩子,但方才那一瞬,却对迎面压来的沉痛感伤有所察觉。对于王甫实的欲盖弥彰,她似乎明白什么,却又带着一丝疑惑,眼神空蒙,哀哀地看着王甫实。
王甫实心中本就哀戚,哪里还经得起她这么凄凄的一望,顿时不管不顾,失声哭了出来。
殿歌扯下别在衣襟的手绢,回过身替王甫实擦着眼泪,嘴里呀呀地像在唱什么,细细听来,像是曾经穆妃用来哄她的小调。
王甫实好容易才收住眼泪,抱着孩子,抽抽嗒嗒地给她讲孙猴子的故事。
中午用过饭,殿歌照例被抱到床上睡了一觉,待得醒来,已近黄昏。
屋子里只有一个侍女,正靠坐在桌边打着盹儿。
殿歌睡觉一向不安分,此刻从被窝里爬起来,发辫松散了些,几缕柔软的头发垂在脸颊边,更显得小脸楚楚可怜,一双眼睛水汪汪迷蒙着,娇憨得如同羊脂玉雕的小娃娃。
窗外天色渐暗,几棵掉光了叶子的老树枝丫遒劲,偶有寒鸦扑腾着翅膀落在树梢,稍停一会,又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她在屋内,听得壁炉里的碳火发出的“呲呲”声,却闻不见屋外寻常人家烧火做饭的烟火气。
翌日清晨,所有人都起早收拾妥当,刚到寅时,秦朝的使节便到了。
殿歌正坐在床边,晃着两条小短腿,无趣地看着一群人。她昨天下午睡了许久,是以今日早早起床,倒也不觉得多么困倦。
王甫实正在给侍女细细说着什么,小姑娘眉目刚刚长开,目秀眉清的样子,想必调教好了也是个伶俐人儿。
王甫实还是放心不下。先前秦朝皇子使楚,只带了一个书童,是以殿歌的排场也铺张不得,以往用惯的宫人都没有带出来,只在离宫前连夜从内务府挑了个看的顺眼儿的,一并带了来。一路上王甫实逮着空便嘱咐这嘱咐那,繁琐的礼节全省了,只把殿歌平日里的生活习惯跟她讲了,叫她牢记住。姑娘听什么都点头,王甫实看着她这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只得在心里沉沉叹气。
贺典在门外轻轻敲了两声,示意一切准备停当,就等着公主了。
王甫实走过去,抱起殿歌,就往门外走去。
姚朔站在驿馆外的石阶上候着。
雷泽这样的清晨,对于在北方生活多年的他来说并算不上冷,只是寒鸦飞过,粗哑的叫声让他心生苍凉。
王甫实抱着孩子跨出驿馆的朱红大门,贺典护在他身后。
“姚大人。”王甫实见了他微微躬腰,算是行了个礼。姚朔也弯下腰去一揖。
姚朔身后的嬷嬷走上石阶,想从王甫实怀里抱走殿歌。
孩子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死死地搂住王甫实的脖子,怎么也不肯松开。
嬷嬷从背后环过孩子的腰身,想强行抱走。
殿歌一下子哭了出来,小脸蹭在王甫实的肩膀上,双手越搂越紧,直喊“不走不走”。
王甫实只觉得心口像是被剜了一刀又一刀,一下子疼的紧,眼泪也跟着往下淌。
嬷嬷也不敢大力拉扯,只得回头为难地看着姚朔。
姚朔脸上似乎也有动容之色,双手拢在袖子里,眼睛微微眯起来。
王甫实像是忽然下了狠心,托着殿歌的两手一送,将孩子托力送到嬷嬷怀里,两只手伸到脖颈处,扯开孩子环着他的双臂,将殿歌送实到嬷嬷手中。
他转过身就走了。
孩子哭声凄厉,使劲从嬷嬷怀里探出手来,够着手想要抓住他。无奈他走得飞快。
嬷嬷不敢耽搁,抱着孩子便躲上了马车。
贺典站在石阶上,目送着北秦的车队带着小公主离开。直到看不见了,才返身往回走。刚跨进驿馆的大门,便看到盘着腿靠着门席地而坐的王甫实。
王甫实还在抽抽嗒嗒地哭着。他暗色的袍子外面还套着厚厚的一件粗布棉袄,这是刚到赤城的时候,耐不住北地寒凉,从贺典那里盘剥来的棉衣。
棉衣洗过很多次,微微泛了白,此刻穿在他身上,显得人愈发老态。
贺典伸出手去,想扶他起来,却被他一巴掌拍开。
王甫实自己撑着手臂站起来,蹒跚着步子往里走。贺典在他身后看着,越发觉得冬日苍凉。
姚朔接到公主,在韦曲的驿馆与留下来的人马汇合,便马不停蹄地往莒阳而去。
急赶两日,远远地离了雷泽,一行人才松了口气,渐渐放缓脚程。
殿歌自从那日大哭了一场,便安静了许多,镇日待在车中,只是一见到那日抱走她的嬷嬷,便拿手捂着眼睛,不愿意看她。姚朔无法,只得将她与那个名唤莲儿的小侍女单独安置在一辆马车中,马车外军士随行,好生小心翼翼。
又走了两日,便到了珠崖县。县名取自此地的一座高山,就唤作珠崖,想要进县城便要翻过这座山。
姚朔是以一行人缓行。珠崖上尽是嶙峋的山石,一边是万丈深渊,走过的时候,偶有山石滚落下来,打几个滚,便越过不宽的道路,跌下深渊去。
山道难行。
随行的军士都下了马,姚朔点了几个人,示意前去护着马车。
行至半山,忽然听得山石滚落的“沙沙”声。
姚朔抬头一看,不知从何处冒出来几个草寇,粗布大棉袄,提着大刀直奔车队而来。
姚朔探手入怀,想掏出秦朝使节的腰牌,谁料触手空空,竟没有带在身上。
忙乱间只见草寇来势汹汹,已逼到近前。
姚朔正欲开口,却见一个草莽大汉,提刀便砍翻意欲抵抗的军士。
官家的军士本就心气高,哪受得了这般近乎折辱的恶行,一个接一个,提着刀便冲了上去。
山崖上顿时混战成一片。
姚朔一届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夹在混战的人群中着实吃力,只得紧贴着山壁,一步一步地向着停住的马车靠过去。
他面前一个打得正酣的草寇忽然转过身来,一个窝心脚又给他踹了回去。
姚夫子百折不挠,勉力爬起身来,小心翼翼地躲开不长眼的刀剑,慢慢靠上去。
又被打了回来。
这次把他打回来的不是窝心脚,是莲儿。
莲儿被人从马车里扔了出来,正巧砸在他身上,摔得不省人事。
姚朔看着倒在地上的莲儿,许久明白过来,心中顿时一惊,再抬起头来,马车已经驶得远了。
他心内哀号一声,再顾不得身份,大喊起来:“别打了!快去给我追!快去追!”
只是哪里还见得到马车的影踪。
马车驶了许久,才在一处树林深处停下来。
树木尚未抽芽,整片林子都是青灰色的一片。前一冬的落叶在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踩在上面发出“簌簌”声。
赶车的男子摘下斗笠,解开肩上的披风,轻轻抚平衣服上的褶皱,这才掀开厚重的车帘。
车里孩子双手紧紧扶着窗棂,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团,牢牢攀在车壁。浓密的睫毛下,黑漆漆的眼眸里泛着迷蒙的水雾,整个人像是从深山密林间裹挟着露水跳腾而出的小鹿。
殿歌看着眼角含笑的男子,眨眨眼睛,软糯糯地喊道:“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