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英》刘凌嫣

1、姐姐

　　十三岁那年我热衷于冲泡各式各样的花茶：黄绿色的茉莉花茶，紫红色的玫瑰花茶，蓝色的紫罗兰花茶……茶的颜色永远五彩缤纷，今天的不同于昨日，一如我变幻莫测的心情。我很用心地沏好每一杯茶，看着干枯的花瓣在水中像纱一样轻柔地铺开，清澈的颜色慢慢地渲染开去，水温也渐渐的适宜，便给展鹏哥哥端去。
　　展鹏哥哥是父亲的得意门生，时常到我家来玩儿。我的花茶总能让他大吃一惊，然后便忍不住笑出声来，一双眼睛弯成了可爱的月芽儿。他有时喝有时不喝。

　　十三岁那年我不可救药地爱上了二十三岁的王展鹏，还把我的单恋都写在了日记本上：
　　“班上的女生差不多都有一个暗恋的男生，而我一个也看不上眼，因为跟我的展鹏哥哥相比，他们只能算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儿！我喜欢我的展鹏哥哥——不，更准确的说法是我爱他！
　　“昨天他问我，院子里的小孩子那么多，你为什么不出去和大家一起玩呢？我没做声。他又说，我的同学都说林老师的女儿不应该叫林优优，应该叫林黛玉！是的，也许他之所以对我那样温和，那样亲切，只不过是想把我改造成一个现代的阳光少女而已！但……我还是爱他，如果他肯深情地看我一眼，我甚至愿意为他死去……”
　　死去活来，爱恨情仇，这一切在现在看来是多么可笑呀！可是在当时，诸如此类的一些句子，我居然很快就写了一大本！

　　“你在干什么？”展鹏哥哥笑眯眯地问我。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父母都不在家，我忙中偷闲写着我的单恋日记，他为什么偏偏现在跑来了呢？一定不能让他看到！否则我宁愿去死！
　　但他已经看到了：“哇，你在写日记吧？让我看看！”他将日记本一把夺了过去！
　　“不！”我用力跳了起来，抓住了日记本的一角。
　　他没有放手的意思，我们僵持着，然后我的眼泪便慢慢地涌了上来。
　　“还给我！”我说，“你怎么能这样呢？我恨你！”
　　他笑眯眯地看着我：“我偏要看一看，看看小才女的日记是怎么写的！”
　　他加重了力道，日记本在我们的拉扯下发出碎裂的声音。然后，日记被撕开了，很多张写满了字的纸和十几张没写字的纸散落了一地。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我就不知道了。

　　醒来时我躺在医院里。我现在成了父亲的病人。父亲是著名的心外科医生，却医不好独生女儿的病。
　　展鹏哥哥天天来帮我温习功课，我学得很用心，甚至比从前上学的时候还要用心！我一天比一天更了解我的展鹏哥哥，他真的太了不起了！他还会拉小提琴！还会画画儿！
　　在夕阳西下的黄昏，病房外的花园里，展鹏哥哥画了一幅水彩画。我问：“可以送给我吗？”展鹏哥哥答应了。我坐在他旁边，看着他描上翠绿的叶子，花满枝桠的大树，还有草地上星星点点的花……然后我觉得累了，便把头轻轻地靠在展鹏哥哥肩上。
　　他仍然很认真地画他的画儿，居然没有让开！我忍不住在心里笑了，继续靠在他的肩上，感觉就像是靠在他的怀中一样。

　　父亲说：“你不要天天缠着王展鹏了！我给你另请一个家庭教师吧！”
　　“不！”我尖叫道。如果每天都见不到展鹏哥哥，那……这个念头我连想都不敢想！
　　父亲忧郁地看着我，想说什么，叹了口气，最后却什么也没说。
　　我很快就能回家静养了，展鹏哥哥功劳最大，因为只要跟他在一起我就觉得心情舒畅，如沐春风！
　　不知为什么，展鹏哥哥有两天没到我们家来。问父亲也问不出什么，他会不耐烦地告诉我：“人家就没一点儿事？”趁家里没人，我自己出门去找展鹏哥哥了！
　　医学院里很静，我来的不是时候，展鹏哥哥大概还在上课。
　　忽然，我眼前一亮：一位红衣少女正在前面蹦蹦跳跳地跑，黑色的头发如黑色的火焰一样在风中飘。倏的，她回过头来对着远处笑了一下。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我忽然想起白居易的这首诗，要是我有她一半的美丽该多好啊，展鹏哥哥一定会很高兴的！
　　红衣女孩在阳光下站定，仰起头，闭上了眼睛，她饱满的红唇在温柔的阳光下熠熠生辉。展鹏哥哥走了过去，吻了她。
　　我尖叫了一声，我的心和声音在那一瞬被同时撕裂了。前面的两个人一起回过了头来——真的是我的展鹏哥哥！

　　我又病了，在半梦半醒间，我听到母亲含泪呼唤着我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醒来时父母环绕在我床前，样子苍老又疲倦。我忽然觉得很羞愧，为我的所作所为——大概是在鬼门关走了一趟吧，我的很多想法和以前已是大不相同。
　　父亲的声音从客厅里传了进来：“点点现在不能见任何人！”
　　我赤着脚跑了出去：居然是红衣少女站在外面！“你进来吧！”我说。父亲还想阻止，我安慰他：“放心吧，爸爸！我知道该怎么做！”

　　她微笑着站在我的面前，快乐、健康，宛若一颗珍宝在阳光下闪光。但愿我能及得上她的二分之一！
　　“快在床上躺好！”她大声地喝斥我，又自我介绍道：“我叫朱瑞英，是临床医学专业一年级的学生。你可以叫我瑞英姐姐，我一直希望能有一个妹妹的！”
　　“是他让你来找我的？”我问，不想再提那个人的名字。
　　“不是！”她马上会过意来，“你的展鹏哥哥已经不理我了！”
　　“为什么？”
　　“因为他觉得，你的病是因他而起的，更准确地说，是因为他和我的关系！他现在很自责。”
　　“也许是有这么回事吧！不过你可以告诉他，现在已经没事了！”
　　“不行！我试过了，没有用！他很固执的！所以现在非得要你来帮忙！”
　　我哭笑不得：“我能帮你什么忙呢？”
　　她的大眼睛转了一转：“你的身体得好起来，人也变得非常自信，非常快乐，这样他就会知道没有他你也能过得很好，那么他就会放心了！然后就会接纳我了！”
　　我说：“你的想法倒是很好呀，不过连我自己都不太有信心。”
　　她猛地一下扑了过来，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你答应就好！其它的事就交给我吧！首先，你得保持乐观的心境，因为情绪对于一个人的身体是很重要的！另外，我从明天就开始给你补课吧！你总呆在家里也不是办法，等身体好点儿了还是要回学校去的！”
　　我说：“那真是太好了，我求之不得！不过你不会教我三天就嫌烦吧？”
　　她信誓旦旦地道：“不会！伟大的爱情能帮我战胜一切的！”
　　她伸出了小小的拳头，在我面前用力举了两下。

　　瑞英姐姐真的一诺千金。两年后，我考上了一所重点高中；五年后，顺利进入某名牌大学；九年后，我在一家机关上班。瑞英姐姐硕士毕业后留在了附属医院，现在和父亲是同事。他念完博士后自己开了一家制药公司，每年过年都会来给父亲拜年。我一看他进门就躲进自己的小屋，更不会给他倒茶。父母对我的行为很不满，但也无可奈何。
　　应该说，瑞英姐姐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但我们仍然保持密切的联络。她现在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几乎无话不谈，除了他——非常奇怪，随着我和瑞英姐姐的关系越来越好，我们之间关于他的话题却越来越少，最后干脆不提了，就好象这个人从来就没有在世界上存在过。
　　瑞英姐姐还没有男朋友吗？我曾旁敲侧击地问过她，很多其他的人也这样问过她，但她只是笑，什么也不说。我的瑞英姐姐在别的问题上仍和十年前一样爽朗，唯独在这件事上却变得含蓄又保守。

　　瑞英姐姐出车祸了！
　　我在医院守了一整天，但是医生告诉我她没有度过危险期。我忽然想起十年前她的回眸一笑，阳光下那个让我心碎的吻，还有她可爱的小拳头……很多种感情同时涌上了我的心头，我忍不住哭了。

　　“你为什么不娶她？你明知道她是喜欢你的！赶快跟她结婚！你听见没有！”我攥着他的衣领，使劲地摇晃着他，眼泪爬满了我的脸庞。这是十年来我第一次约他。
　　他轻轻地扶住我的肩膀，安慰道：“好了好了，点点！我和你一样担心，但是相信我吧，她不会有事的！”
　　我说：“你一定要答应我，等她的病一好你就娶她！”
　　他看着我，沉默不言。
　　我急了，跺着脚道：“说你答应我了！快点说呀！”
　　他的脸上现出痛苦的神情，但他真的开口说话了：
　　“曾经有一个小女孩，我看过她写的一本日记，然后就情不自禁地爱上了她。我每天都会猜，她给我泡的花茶是什么颜色，但是每次都猜错了。我画画的时候，她静静地偎在我身边，离我那样的近。但是后来我做错了一件事，她就再也不理我了。我只能远远地看着她，看着她一天比一天美丽起来，但是却不能跟她说一句话……”
　　“不！不！不！”我尖叫道，“你在骗我！告诉我你是在骗我！”
　　他看着我，一字一顿地说：“我没有骗你。我已经错过一次了，不会再错第二次。如果你还是不愿给我机会，那么我此生就绝不会再去爱别人！”

　　瑞英姐姐真的好了，英姿飒爽，一如往昔。我仍然把她当病号，很尽心地照料着她，给她削水果，陪她说话，就像她十年前照顾我一样。
　　“等一下有个人要来。”她忽然说。
　　“谁？”我问。
　　“你的展鹏哥哥！”她笑嘻嘻地说。
　　“我得走了。”我惊惶失措地站了起来。
　　“别走！”她飞快地拉住了我，“坐下来吧，我有话要对你说！”
　　她看我坐下，静静地说：“我准备去德国留学了！我一定要学个博士回来，超过你的展鹏哥哥！说不定我还要嫁个老外呢，比你的展鹏哥哥还要帅一千倍！”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她笑了：“不要那样看着我，我的头脑很清醒！有些事情我努力过了，所以就不留遗憾了。我虽然失去了一个男朋友，却多了一个好妹妹！上天对我多么宽厚呀，我一直希望能有一个妹妹，现在我就有一个了！”
　　我也笑了，我说：“瑞英姐姐，你为什么就不能是一个男的呢？要不然我一定什么哥哥也不要，赖死赖活也要嫁给你！”
　　我们纵声大笑了起来，一直笑出了眼泪。

　　瑞英姐姐真的要走了，我和展鹏哥哥去机场送她。
　　在离去的最后一刻，瑞英姐姐忽然转过头来，大声说：“点点，别忘了多泡几杯花茶！某些人一直念念不忘呢！”
　　她哈哈大笑着走了，我和展鹏哥哥的脸却都红了。
　　我问：“你喜欢喝花茶吗？那为什么我有时泡的茶你连碰都不碰？”
　　展鹏哥哥用力握住了我的手：“你再泡一杯试试看，我这次一定喝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