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Rhythm 1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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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充足的四月天，常绿的大榕树枝叶婆娑。
并不止细叶榕，从第三教学楼往外走的小路沿途好几种乔木高拔，投映地上的光影朦胧斑驳。
说实在，每当那位男老师宣布下课，李绫儿都仿佛自名为会计学的牢笼被解放一样重获新生。徒步在林木纵列伸展的安静道路上，只有校车久疏来往，要么学生踩着单车轻快地擦身远去，更多是走不同捷径朝不同方向离开的同学短暂相伴，暖和的风习习吹在脸上，前一刻教室的场景课本的知识，都瞬间变得隔世记忆般遥远。
校园卡里的生活费快扣光了，前两天就从饭堂的收银机注意到了这点，趁着今天在这边上课，便决定顺路到行政楼充值。一辆绿色的巴士鸣动着越过她，率先攀过这段紫荆缤纷的坡道。大姐她们应该在车上吧，她想着，脚下动作未停。
本来在新生入学之初，学校派发的银行卡即已开通为余额不足的校园卡自动转账的功能，然而正是她入学不久，回家搭地铁期间，大意丢失了这张银行卡，除了要经历下车后匆匆去挂失补办的繁琐周折外，新申请绑定的卡竟莫名失去了自动充值校园卡的便利。于是每过一段时间，不管天晴阴雨，她都会出现在离宿舍近半小时脚程的行政大楼前，走进业务大厅，掏出粉粉的钞票，递交给办理人员……但凡她更不愿面对在饭堂就餐先得买饭票的麻烦。
重新站在阳光下，才刚过十点。
因为百年校庆的整修庆贺，眼前这条双向六线马路可谓耳目一新。自己还算是幸运的吧，李绫儿毫无压力地穿过空荡路面，边感叹着。虽然遗憾失落入读理想学校的机会，但她随之获分配的宿舍区彼时建成堪满三年，楼下生活设施基本满足，并且在教学楼和宿舍之间就是连接外界的公共道路，城市公交穿梭其中。而不像一部份宿舍区，尽管附近同样教学楼矗立，宿舍楼却外观陈旧，她坐校巴途经时曾远远瞟过一眼，难以想象自己可能住在阳台那般狭小的舍间，更别谈享用电梯和热水定时到户。这就是由奢入俭难。
人的“失去”，总是在不经意的下个瞬间，经由“得到”补偿。正如一条河要有中游的割舍流泻，才能让上游携带新的营养物质如期而至。
“付出”的说法兴许更贴切。
或拎着打包好的豆浆，或用餐歇息完的学生一个接一个走出她视线。和每区必有一间专属饭堂一样，售卖各式新鲜烤面包提供餐位的西点屋也是其配套设施之一，不过跟就在她宿舍对面一楼的新店相比，此际正身处的“前辈”俨然小巧不少，门面宽度和桌椅套数大概只有一半，但亦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一致入目见方的格局，摆放店内深处的展列柜上坐镇着连通校园卡系统的收银机，当学生有需要或顾客是外来的市民时，店员能用现金找零。
目光在弧面玻璃后的肠仔包菠萝包葱油包椰丝包肉松包上逡巡了一番。继早餐供应，饭堂要到十点半才再次营业，换作是课程排满一上午的日子那是没办法，可像这种没有讲师分散注意又没有饱腹饭菜慰藉身心的时段，她自然唯有指望西点屋。
“有劳，我要这个！”
“一个椰丝包吗？还有没有其他需要？”
“唔……再给一杯豆浆，打包谢谢。”
“好。”
在按好价格的收银机上轻快拍下校园卡，再一手接过一只打结的透明胶袋，转身想从另一个门口出去，却不由侧眸投视就在一步外弯身俯看柜中层层面包的外国人。
是的，外国人。
金发、白肤、高挑，一身休闲的短袖白套衫灰长裤打扮，被身后在餐桌前谈笑吃东西的女同学们时不时偷看犯花痴的外国人。
留学生？李绫儿换了个想法。
但好像有一点点眼熟。
便在这时，对方似是察觉到了什么，一双蓝眼往她这边一扫。
“哦！”她认出来了，同时也后悔没管住嘴。
哦个什么鬼啦！
“是你。”标准的英式英语：“你好。”
“你好，我还以为自己认错人了。”略结巴地组织着不够流利的词句，面上扬起因紧张生硬的微笑。
男生却没在意，淡笑道：“很高兴你认出我了。”
嗯？怎么发展的方向有点不按常理？还是现在的留学生都习惯随口调情？又或者刚好她遇到的是这样而已……
“很高兴在这里见到你。”
噢，教科书式的对话要出现了。可没等她一番慨叹礼尚往来，后背猛地被手臂一揽，整个人重心前倾，差点就撞上面前这个陌生人。
“当心。”清冷却温柔。
顷刻，当日在商场书店，在那本《衆神的植物》见证下的情景，风暴般席卷过脑海。还是像闪烁着银光，矜贵微翘的深金色发梢，还是像冬日破晓，铺展深远苍穹的蔚蓝眼眸。
几个男同学鱼贯穿过不足一米二宽的通道，李绫儿堪堪别过余光，只捕捉到他们匆匆来去的尾巴。
“失礼了。”
“没、没事，谢谢你，而且，也该是他们道歉才……”恢复站姿，绞尽脑汁地酝酿措辞，不意被眼皮下一片濡湿的水迹掐断，“你的衣服！”
接着看左手提的胶袋，原应紧密封好的豆浆竟变成杯盖分离的状态，洒出的豆浆不仅令袋子变得黏乎乎，更殃及了男生的上衣。
“对不起！”把打翻的纸杯连袋放到展列柜上，慌慌张张翻出纸巾，“给你。”
幸好她的理智仍在线，没有脑子一热大庭广众上下其手地帮一个异性擦去污迹，即使这污迹是因她而起。再说，擦去是不可能完全擦去的，唯有泡进水里洗掉。但她怎么都做不到向一个仅见面两次的陌生人提出这种建议，虽然的确纠结考虑过。
“别担心。我回去洗干净就好。”
李绫儿刷的抬起头，止不住脸上的惊愕，“你怎么知道”这样的蠢话险些便脱口问出。
仿佛连她最后的疑惑也看了出来，他只是轻轻动了动嘴唇：“真的没关系。”
茫然无措之际，见他长指勾起已经不成样的豆浆包装。
“你还要吗？”
浪费可耻，尽管她怕弄得手上甜甜黏黏的，可还是用拈住杯沿的方法取出了还剩一半豆浆的杯子，放到面前一口气喝光。
都丢到门口的垃圾桶后，她扭头，发现他正站在眼前。
“面包不买了吗？”
“我没有很饿。”
他要是答不饿或者直接说不买了倒好，这种回复反而叫她内疚感油然上涌。
关她事吗？好像并不能彻底否认。
“你方便的话，我们去外面坐一下？”末了，她莞尔指了指对面的石花基。
没问她为什么不就地落座，明明店内有位子空出来了。将他淡然点头的神态纳入眼底，她无来由地想到——很像，和塞梵。是跟女士来往时自然而发的绅士风度吗？
拧开瓶盖，往水渠倒出少许水冲了下手。好在今天上课时不怎么渴，离开教室前仍有小半瓶水留着在回去路上喝，不然现在可要找地方借水了。
掏出纸巾抹了抹手，她开口道：“还是很抱歉给你惹麻烦了。”
“是我愿意的。这样说的话，其实是我把你牵扯了进来。”
她愣了愣，“不……你没有。”旋即顿住，如果他指的是护着自己避免被撞到，就不难理解了。
风，稀疏吹过，带着四月的懒散和明媚。
头顶翠绿的树冠微微摇曳着，随着风的迭荡，光影在他们身上、指间、瞳孔飘散起舞。在肉眼看来不过是很细微的摆动，事实上却花了树木非常大的力气，然而不管多小幅度的摇摆，但凡人见过一次，都会忍不住感到欣喜，从此把那番景色连同自己当时亦说不清的心情记入脑、刻进心，期盼着下次再会。
也是因为这样，人才喜欢落英缤纷、秋叶漫天的时节吧。
而不曾探究这对树木意味着什么。
“包，分一半给你。”话音落下时，袋子里的椰丝包已变成了两半的姿态，“你先吃。当然，你不想吃也无所谓。”
男生沉默了片刻，手伸出径直取走了靠近他的半个面包：“谢谢。”
待会得再拿张纸巾出来了，她边思忖，一边失笑，“这要没完没了了。”
两人面朝十字路口而坐，大道上茁直的大王椰、近前葱郁的细叶榕、远处娇嫣的洋紫荆，尽收眼中。
“你的名字，能告诉我吗？”
你是谁。
一刹那，遥远的音符在耳畔跃动。
“啊、不好，该先自我介绍的。”
向你问安。
“我叫李绫儿，是本地人，今年大三在读。”
我是邻星的子民。
青涩而纯真的目光自始未变。
他在那书店与之相交时就那么想，不，是他一直以来都这般知晓。
所以，现在，他方才亲临此地。
“安斯艾尔。”
安斯艾尔。
“你可以简称‘希尔’。”
“安斯艾尔……”他听着那个「名字」在女孩唇间振动响起，虽然并不全然一致，却仍如破茧的蝶，自舒展的花蕊丛中苏醒，展翅初现瑰丽之姿，无言的热流在他此刻的胸膛奔腾：“真是好听的名字，像唱歌一样。”
那是你，是这片灵境——
不对。
圣主光耀的庭院。
不是这样。
“我是不是，说错什么了？你的脸色不太好。”
蒙上阴翳的蓝眸让她不自已生出不安，霎时间，仿佛他们身置的这片树影都变得更沉、更长。
是错觉吧。
“我没事。想起一件往事而已。”
李绫儿松了口气。忽然，一辆校巴爬下图书馆侧的那段坡道，当她兴起猜它会拐进这条林荫小道时，四个大车轮却是滚动着，毫无迟疑地往正门奔去。
就算明知道校内公车只有三条线，好几次，在不同时间的同一个地点，她还是猜错了它的去向，毋宁说错判了它的本质。不管表面上如何短暂趋近预判的轨迹，只要它打一开始便是前往目的地A的车辆，就决不可能上演到达目的地B的路径。
“你在看什么？”
压下心头微末的失落，她笑着指尚未驶出多远，却亦是此行一去无返的背影，灰黑刺鼻的尾气冉冉追随：“校巴！是开往校门的B2路车。”
说罢，注意到安斯艾尔手上再没有什么椰丝包的丁点影子。
“纸巾。”
看他乖巧接下优雅擦拭一遍掌心指尖的样子实在是赏心悦目。
“你口渴吗？”
安斯艾尔视线掠过她手中的水瓶，几不可察地点了头：“有一点。”
“那你在这等一下，我尽快回来。”
然而才动身迈出脚步，人即被喊住。
“你要去哪？”
李绫儿眨了眨眼，理所当然地：“买水啊。”
安斯艾尔反应过来，“我也去。”
咦？
没等一堆问号冒上头顶，高出自己一个头的金发青年业已停在了她身边。
“在哪里？”
行动速于思考，李绫儿还是本能抬手给出了答案：“三角超市。”
叮，咚，叮咚咚，叮咚叮……
石花基和超市所在房子之间有一个梯台。
叮，咚，叮咚咚，叮咚叮……
攀上这个梯台。
叮，咚，叮咚咚，叮咚叮……
超市就在眼前平房的二楼。
富有节奏的钢琴演奏由远而近层层加进地抓住了她的耳朵。是地面梯口旁的眼镜店在放音乐。
“…twenty-five thousand moments so dear
Five hundred twenty-five thousand six hundred minutes
How do you measure
Measure a year？”
这首歌……
韵律明快的乐声中，她领着安斯艾尔登上通往二楼的木梯。超市便在梯口五米前。
“矿泉水可以吗？还是你喝可乐奶茶什么的？”
“这瓶就好。”李绫儿瞟过去一眼，是她熟悉的本地牌子，此时又听他道：“我想喝你手上的果汁，但这里没有。”
“果汁？”
“…measure the life of a woman or a man？
In truths that she learned？
Or in times that he cried？”
她怔住，意识到他可能在说自己用来装白开水前的瓶内原含物，侧头打量了一圈满是瓶瓶瓶的货架，竟真没有。
“下次带给你吧！”家附近的便利店有卖。
过滤完自己亲手泼的水，她一下子僵住，尴尬地迎上安斯艾尔恍若闪过一丝兴味的眸光。
“啊，刚才的话，我的意思是……”
“先结账。”
“哦，好、好的。”
“Remember the love
Oh，you got to remember the love
You know that love is a gift from Up Above”
超市同样支持校园卡消费通行，虽然一支中瓶矿泉水的价格，直接付现也行。
拿过小票，把水放到安斯艾尔手边，她抬脚：“走吧！”
“稍等。”映入女孩透出不解神色的眼帘的，是他信手取自收银台促销架上的物什，“我有东西要买。”
“Share love, give love, spread love
Measure
Measure your life in love”
女中音拔高、转调、拉长。
她记起它，大概出自哪里了。
“你听过这首歌？常常出神的样子。”
想反驳才没有常常，却仍是跳过了无伤大雅的细节：“上学期选修的音乐剧鉴赏，老师课上播放的音乐电影之一，故事最后，主人公们合唱出了这首歌。虽然因为和老师不来电的关系，期末的口试部份搞砸了，只能靠书面试挽救评分，可是直到刚刚，我想……”木梯来到了尽头，李绫儿轻快回过头，“我还是感谢他的，给了我接触诸如这般美妙作品的机会，让灵魂为之赞颂。”
“你相信灵魂？”
直视着那双在晌午阳光下丽芒流转的蓝眼：“为什么不呢？”说着，她晃了晃指间的金莎，“为何送我？”
“在书店时就觉得你是喜欢吃朱古力的女孩。正如歌词里唱的，爱的世代。”
“啊？”
安斯艾尔举步，将一张纸条放进她手里，既而轻摇起手上的矿泉水瓶，“再见。期待你买来的金桔柠檬果汁。”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Rhythm 1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