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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孤挺花 ...


  •   其实我一直,都对明亮的东西非常恐惧。永远也无法得到的东西,还是不要触碰比较好。

      SIDE A
      “神啊,你为甚麽站在远处?为甚麽隐藏?”

      叫作安年的少年,一直作为最隐密的尘埃而存在着。
      不过是一个瘦弱而无害的清涩少年,面容是那种模糊的明朗,黑色的头发像丝绸一样柔软而绵长的垂下来,覆落在他颤动的眼睑上.他有非常好看的明亮如夜星的眼睛,总是如同两颗沉郁而闪耀光华的黑曜石般平静.他时常穿着最简单的宽大的白衬衣,不合身,上面总是有很多洗涤后留下的皱褶.在低着头从人群中沉默而迅速地穿过的时候,少年的白衬衣里灌满了黑色的风,吹起来,如同属于他一个人的静窒的旗帜.
      班上的男生厌恶他永远波澜不惊而又似乎充满嘲讽的表情,经常合伙把他按在教室,厕所的角落里,每个人轮番对他拳打脚踢谩骂羞辱一番.下课和午餐的时候他又沦为跑腿,负则为那些不断以武力威胁他的自大男生们买饮料.打饭,大多数时候这些东西都得他自己掏钱付帐,而在班主任调查时他又被踢出来当替罪羊。一个人承担所有的责难和处罚.
      也不是没有任何老师察觉到此类的暴力事件,经常私下里找他去问话,言辞恳切,态度温和,表情关切`.但他总是那样一种平静淡漠的表情,坚决否认一切关于对他实施暴力的猜疑,搞得老师最后也只好无奈地放弃.
      所有的人都认定他骨子里懦弱胆怯,且口风紧密.所有的暴力便都疯狂地变本加厉.
      即使是女生们,也开始嘲讽起他的一味忍让,并且也开始放心地任意差遣他.
      本来我是绝对不会关注这些无聊人做的无聊又垃圾的事情的.在班里男生拖了他到教室后面去揍,其他女生都开始尖叫和大笑的时候,我常常是点着一根烟慢慢地抽,没有表情地目光从这闹剧中收回,然后专心致至地待在教室后面的座位上看书.
      不过后来,安年从前面搬来与我同桌.因为班里一个男生的女朋友看中了他底三排的位置,于是要求他撤到后面来.
      下课的时候安年已经把书搬来,安静地在我身边坐下,然后对着我露出淡淡的似乎没有任何情绪的微笑.
      他的笑容像是一团雪.温度冰凉,不会让人感觉欢喜,也不会令人受伤.温和,但是绝不平庸.我肆无忌惮地打量他.看到一张悬浮在暖橘色阳光里深郁的侧脸,纤细的流畅线条,以及那样绚丽那样哀伤的美丽色彩.我几乎不能将眼前这个令人产生眩晕感的少年和那个隐秘的存在联系到一起.
      下课以后我去小卖部给自己买牛奶,回来的时候穿过一条长廊.走到厕所外时刚好看到一身是水的安年踉踉跄跄地从里面走出来.
      抬头看见我的时候,他又露出那种极平静的淡淡的笑容,仿佛他身上的脏水和脸上的青紫并未给他带来任何羞辱.
      "你现在就要这样回去上课"我迟疑了一下,还是问道。
      安年小心地扯起受伤的嘴角,眼里是安然而温暖的神情:"我没事,七哀."
      他第一次叫了我的名字,在这样窘迫的时候,他还是如往常一样表现出置身事外的姿态,就像一颗孤独存在的恒星,永远那样坚定不移,持之以恒地发出让自己温暖的光芒.
      我站在走廊上注视他模糊的背影,心里突然涌过一些激烈而绝望的色彩.
      安年推开美术室的门走进来的时候,我正一个人坐在被许多画架遮挡住的南侧窗台上,一边抽烟,一边看窗外裸露的如同女神温柔眼睛一般的星光.
      画室里有颜料浓烈的化学气味,四处陈列着肮脏惨白的石膏像,人的头颅,躯体,四肢分裂的五官,多面体,破碎的陶罐,假的水果,灰尘积聚的画布.墙上贴着由各届学生留下来的素描和水彩,黯淡泛黄,浓烈鲜艳.地上散落着未洗的画笔,凌乱的颜料盒,干瘪的颜料,临摹用的画册,地上散落着学生们的练习作业,拙劣的笔触,滥调的阴影,青涩的线条,如同白纸上一道道突兀的伤口,不断涌出青春而芬芳的血,它们是如此幼稚,又是如此美好.在角落处堆积着不可计数的啤酒罐,丢弃的烟头,食品袋,扑克牌,这些垃圾让画室充满腐烂而奢侈的味道.
      安年轻声地说,只有你一个人在画画吗?
      我微笑,继续专注地看着窗外如同画一般迷蒙氤氲的角色,感觉有一种情感正缓缓地涌过我的咽喉.
      .
       "那些为了考学而甘愿每个月交大笔学费的学生,买昂贵的画笔和颜料,每天无比喧闹地聚在画室里,抽烟,喝酒,吃东西,放MP3,聊天,化妆,打扑克,只要在规定的时间里完成一两幅毫无生气的临摹素描,交差了事,然后一大群人就大笑着结伴回去,继续寻找下一个玩乐的地盘.画画对于他们来说,并没有意义.那些激越而破碎的色彩,那些凌乱而绝望的线条,那些融化在眼睛里的画面,那些只能在短暂而虚幻的梦境里出现的绝美风景,对于他们来说,只是一种近乎强迫的妄想"
      "七哀.不是每个人都必须要同你有共鸣.他们无法理解你对于画画的执着与幻想,而你同样也无法理解他们对于世俗和实际的追求.七哀,你们目标不同,你们根本就不同.这种对于自身和他人的责备会更加令你痛苦,而这完全是无必要的."安年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本被我在每个无眠的夜里翻得烂掉的画册,他异常冷静地在陈述一个事实.
      "我并未想去责难什麽.只不过每天注视着那些混乱庸碌的人,便越来越感觉到自己与他们并没有什麽区别.每个人都是为了自己的幻觉而活,并没有什麽不同.安年,我想你亦是为了那一道撕裂的伤口而活的人."
      白衬衣的少年站在满地狼籍的画室里,用手指缓缓抚摩过蒙克和梵高的画,内心只觉得萧索.
      "或许今天是我最后一次来学校的画室,因为我的父亲认为画画是浪费时间的行为,所以他不允许我再继续沉溺在这样奢侈而虚幻的梦境里了.但是,这又有什麽关系呢不能画画对我来说并无所谓.因为我的梦境本就是我最好的作品,我不需要别人看见我的心,或是欣赏评论,只要我自己在这欢畅淋漓的幻想中得到安慰就好,"我已经很久没有如此直率而冗长地对另一个人描述我的真实感觉和精神世界.我的世界是一个迷宫,而出口或许早已被封闭,或许我只是需要倾诉,并不在意对方是否会理解.
      安年抬起眼,温和而平静地注视我:"蒙克画中的人物,都有深陷的眼眶和绝望至苍白的表情.扭曲的线条和放肆的色彩,是真正的现世和人类的反映.我们为甚麽要活着,为甚麽要忍受苦难,也许他一直在追问这个问题."
      "这就是你一直甘愿忍受那些屈辱和责难的理由"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我,然后微笑:"是的."
      SIDE B
      "神岂不是在高天吗你看星宿何其高呢你说,神知道什麽他岂能看透幽暗施行审判呢?密云将他遮盖,使他不能看见.他周游穹苍."
      项初霁曾经在小镇度过一段痛苦而无虑的时光。
      母亲生下她与小她3岁的弟弟,与父亲离婚,独自抚养一双年幼的儿女。
      每天为了生计而高强度的工作,精神衰弱,单身女子养家的辛酸与寂寞,终于让母亲决定将她送到西南的小镇的外婆家抚养。
      13岁那一年母亲和她一起乘坐破旧的大巴车回外婆家。一路上在混杂着劣质烟味,体臭,汽油腥气的味道中,忍受长达5个小时的颠簸,她一直别过脸失神地看着窗外一晃而过的风景。而母亲只是沉默地坐着。脸上是疲惫厌倦和强迫忍耐的表情。
      周围如同漩涡般庞大的喧嚣人声,渐渐地将她们湮没。
      母亲将她交给前来接站的外婆,然后迟疑地抚摸了她的头,在短暂的沉默和尴尬后,她转身上车。
      项初霁被外婆粗糙的手牵着,在扬起的烟尘中注视着大巴车晃晃悠悠驶离的背影。
      外婆早年寡居,一直一个人生活,与初霁母亲之间似乎也无过多外露的感情,对她亦是如温水般淡然疏离。
      两个人经常相对无言地坐在同一张桌旁吃饭。除了碗筷的碰撞和咀嚼声之外,房间里常充斥着大段如黑白默片一般的静窒。但无人感觉难堪。她自小过着清寒而漂浮的生活,对物质的需求迫切且极易满足,虽然对眼前陌生的环境和苍老少言的外婆没有任何熟悉感,但是身体的本能要求她对这一切迅速适应,没有任何抱怨的机会。
      这座小镇带着一种苍凉而荒芜的气质,所有的建筑古老而简朴,小户的人家散落在各处,外表看起来如同矮小破败的灰色堡垒,数条青石板路如青蛇一样蜿蜒地朝四周延伸,湿滑的路面常年生着青苔,还有不可计数的因常年踩踏留下的洞坑,里面总是积着水,一不小心就会弄湿了鞋袜,镇周围生长着令她几乎无法想象的茂盛植物,欢喜而自在地聚集着,繁盛得如同即将涌上天际的巨大绿云。
      是美好而孤独的姿态。
      她在小镇上唯一的朋友是安年。十岁时被工作繁忙的父母送到小镇的亲戚家寄养,过了三年,父母离婚,他便再也没有离开这里。
      温和而对一切淡然的少年,一直以孤独的姿态生存着。
      不喜欢去学校,避开集体活动,对肤浅庸碌的人们敬而远之,最喜欢做的事情是阅读圣经,手指缓缓地触摸那些泛黄的柔软纸页,听风轻轻吹拂它们的声响,有清澈纯净的天光,自上而下,落到他的眼睛里,像花朵一样沉静而温柔的绽开,少年无声地微笑。
      她喜欢那些幽蓝的如同鬼魅眼睛一样的萤火。还喜欢长在山涧中大朵大朵绽开的白色栀子。
      放学以后安年带她去小树林里玩,教她辨识各种奇形怪状的植物,鲜艳却有毒,或者滋味甜美的野生果实。捉来几只独角仙或者金龟子放在手心里把玩,小心翼翼地避开可能隐藏着蛇的草丛树洞,一起在那样繁盛的风景中奔跑。
      他们一直等待暮色笼罩整个天空,萤火虫开始晃晃悠悠地在林中飞舞以后,才会笑着牵着手,走回家。一路上采了新鲜的栀子花,戴在头上,又赤足淌进溪水里,互相把水泼到对方身上。
      是非常快乐的时刻,她总是笑得如同发上戴的那朵白色栀子。有潮湿芳香的气味和纯净明朗的姿态。穿着宽大白色衬衣的少年在黑暗的小路上看着她的背影,总是会觉得心里格外安宁,像泉水缓慢的从心间流过一样,似乎永远不会干涸。
      没有人注意他们的晚归。
      初霁回到家里时屋里只有空荡荡的黑暗。桌上摆放着为她留的食物。
      外婆早早熄了灯,已经进了房间并且关紧门,里面断断续续的传出如梦呓般隐讳的说话声或是低声的哭泣。
      她小心翼翼地脱鞋爬上客厅里为她摆放的小床 ,抱住双脚,把头靠在膝盖上,然后努力地在黑暗中睁大眼睛,像小兽一样蜷缩着身子表情扭曲而惊恐。
      夏夜里总是持续整夜地响起尖锐而冗长的蝉鸣声,一圈一圈地笼罩住她。而那些幽蓝的萤火总是在她的眼膜上跳跃,当她欢喜地伸手去触碰时,又立刻碎裂掉了。
      短暂的梦境里,偶尔会有母亲转瞬即逝的模糊面容。没有抚摸。没有微笑。没有言语。
      她在孤独中变得非常敏感。因为恐惧黑暗而惊叫起来。然后她打开门,飞快地跑了出去。
      安年穿着湿透的白衬衣低着头穿过客厅。从喉咙里艰难地发出“叔叔,婶婶”的音节,非常晦涩。
      安年的叔叔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回应他。而婶婶自顾自的看着无聊而喧闹的电视节目,偶尔发出愚蠢的笑声。他们的两个女儿正在抢夺桌上的最后一个苹果,放肆的辱骂着对方。
      独自回到房间。没有人注意到他。没有谁为他留晚餐。没有人为他亮起灯。那些光亮和温暖没有一丝是属于他的。
      身体因为浸透水而而非常冷,但是心里那种压抑的几乎要吞噬一切的冰冷更加令人感觉无望。
      空洞的令人发疯的饥饿感,还有隐藏在血液里最抑郁的情绪,终于令这个沉稳内敛的少年痛苦地流下眼泪。他使劲的抱着头,蹲下去。
      非常冷。非常孤独。
      他在窒息的静默中听见一声一声敲打窗玻璃的声响,像是在梦中回响的旋律一般。
      安年打开窗户,看见那个端着食物站在屋外的少女温柔的脸,在夜色中纯净如月光。
      安年,这是外婆做的豆沙汤圆和绿豆汤。你现在要吃吗?
      她的面容还带着一丝因甚少向外人显露真心而泛起的羞涩。但她仍是那麽明亮而直接的看着他。这种盛大的喜悦和温暖仿佛雨滴落下,瞬间击中少年的心脏。
      初霁从窗户艰难地爬进来。少年笑吟吟地在屋内伸手接住她 。两个人拥抱在一起。
      他们在黑暗中一边吃着糯软而香甜的绿豆糕,一边流着泪接吻。彼此的身体无比靠近,亦无比温暖。
      虽然这只是如梦境般短暂而华美的安慰,只是一个激越而破碎的幻觉,只是一段无法捕捉和保存的逝去时光。
      初霁和安年在疲倦和安慰中沉沉睡去。醒来的时候只是半夜。月光寒冷而黯淡。安年轻轻抚摸她深陷的干涩眼眶,然后听见她说,安年,我要走了。我弟弟在两天前自杀。我母亲即将来带我回去。
      安年,你会哭吗?
      SIDE A
      “早晚之间就被毁灭,永归无有,无人理会。”
      上课的时候,我塞着耳机在听那些几近疯狂的激烈鼓噪的音乐,感觉自己的心脏也像那些没有旋律没有止尽的鼓点一样茫然的跳动着。
      安年在我旁边,沉默而平静的阅读圣经。
      后来他常会取下我的耳机,用虔诚而几乎虚无的声音给我念里面的句子:人为妇人所生,日子短少,多为患难,出来如花,又被割下,飞去如影,不能存留。
      我的左耳边,是如此安详温暖的声音,仿佛充满希望和救赎。我的右耳这边,还是如此颓丧如泥沼般无法自拔的绝望。
      其实我一直都明白,我们不能自主地存活于世,需要极尽的隐忍,妥协,和放弃。
      恒久忍耐,又有恩慈。
      安年对我说起他小时候在小镇亲戚那里度过的时光。完全同城市不一样的清新和质朴。美到极致,但是虚幻易碎。
      只有唯一的朋友。在学校里被镇上的孩子孤立。他们将他堵在众人的包围圈中,像看马戏表演一样一边得意地评头论足一边发出难堪的嗤笑。
      安年的骨子里似乎有一种命定的东西,妥协和隐忍。从小阅读圣经令他笃信神的存在,对待一切世事都极度淡漠,从没想过反抗或改变所谓命运。包括幼时被双亲遗弃,被叔婶虐待,被同龄人欺侮。一切都是命定的轨道,他只要平静地沿着它走下去便好。
      这样的生存,令人感觉非常悲哀。
      但是那个成为他唯一朋友的少女是完全与他相反的人。在同学围住安年开始发出笑声时,她总是会冲上前维护他。她就像倨傲的野猫般肆无忌惮地伸出利爪,驱赶周围一切伤害他们的人。
      安年在叙述这些事情时表情会变得温柔和迷茫,眼睛里像是弥漫着一层苍白的雾气,潮湿而哀伤。
      “那麽安年,你还记得她的样子吗?她叫什么名字?现在又为什么与你分离?”我突然很想知道答案。
      少年安静而默然地看着我:“这又有什么重要呢?七哀,这都是已经过去了的事。你现在还记得你喜欢的第一个人的名字或音容笑貌吗?他们都只是存活在过去的时光和记忆中的人而已。”
      “但是,安年,”我寂寂地微笑,“我并没有喜欢过谁。没有什么能够长存而久新地活在我的生命中。我是一个自私的人。我只爱自己,并不懂得如何去接纳别人。更何况是付出,等待和耗尽心力地永不休止的想念。”
      安年说,七哀,原来你还没有长大。
      即使是在伤害别人和被别人伤害之后,你还没有真正长大。

      西郊有一段废弃的铁轨,周围是大片大片疯长的蒿草,朝着永不可触及的明朗天空伸出手去。是如此寂寞而歇斯底里的姿势。
      我和安年逃了下午的课去那里。并排坐在断掉的铁轨上,晃荡着双腿,一边喝罐装的啤酒,一边享受落满全身的温暖细碎的阳光。安年在我的身边哼起莫名哀伤的旋律。似乎是不断重复着的“KANON”。
      “初中的时候非常糟糕。是一个粘稠腐烂的深渊......混沌.....茫然......痛苦.......压抑......以及对自身能力判断失误的巨大挫败感......几乎令人疯狂。”我仰头注视天空,并不在意自己的话里充斥着极度的脆弱。“那时我们班上有一个女生,非常漂亮,总是引人注目。但她就像开在山涧中的栀子一样不可采摘。她也是一个倨傲而清冷的人,和很多英俊异常的男生来往,但并不刻意亲近任何一个。班上的女生都极度厌恶她,是嫉妒,仇恨和世俗对异类的排斥结合在一起的复杂情感。她们的恶意攻击让她无法正常地上学。但是不知为何她一直忍受这一切,不肯主动转学。”
      “那麽你呢?”安年的声音很平静,却似乎隐藏着冷涩。
      “我?”我失笑,“你以为我能做什麽?我又不是神难道你以为我可以拯救她?!我只是半路插进来的转学生,自身难保,我又有什么立场和能力去帮她?!”“七哀,她最后卧轨自杀,之前他在你的储物箱里留了长信,而你当时为什么没有阻止她?”安年冷静地看着我。
      “你......”我恍惚觉得这个少年身上有一种白色栀子的气息,味道让人感觉异常熟悉。“我的父亲临暗从美国回来,他命令我搬出当时简陋的住所,立刻转学。我是在新的学校上课时才得知了项初霁自杀的消息。因为我走的时候没有清理学校的物品,所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悄悄的朝后退了几步,因为对面安年的眼睛里充斥着慑人的光芒。
      安年突然伸手抱住我。我闻到他衬衣上植物的清新气息。
      我在那种淡淡的温暖中模糊地听见他呓语般的声音:“初霁,初霁。”
      SIDE B
      “你们以为可记念的箴言,是炉灰的箴言;你们以为可靠的堡垒,是淤泥的堡垒。”
      14岁的弟弟因学习压力过大和母亲时时无端的责骂而积存怨愤,终于在和同学争吵后负气自杀。他吞掉整瓶安眠药,并且割断动脉。
      再见到母亲时项初霁无法从她的脸上捕捉到悲伤的痕迹。她还是如同初霁13岁时的记忆一样,脸上挂着麻木和疲惫的表情。草草结束弟弟的葬礼,母亲又去加班。她独自回到陌生的家中,心里有空荡荡的风吹过,发出巨大的声响。
      晚上她做好番茄鸡蛋面条,边看电视边等母亲回来。直到面条冷透,仍然没有人回家。她忍不住饥饿,用手抓起凝稠的面条大把塞进嘴里,像小兽一样狼吞虎咽。她给自己倒牛奶。把耳朵贴在杯子上听液体在里面流动的声音。她在空阔的房间里唱歌,嘻嘻地笑起来。胡乱地跳一段舞,白色的裙子像枯萎的花瓣一样和她一起恣意旋转。最后她趴倒在地板上,把脸埋在手臂里无声的哭泣。后来几乎每一个晚上,她都这样一个人度过。
      母亲似乎到了更年期,常年被压抑的情感扭曲而变质地在此刻完全爆发。
      她因工作的沉重,情感上的空虚,还有失去儿子的隐痛一直郁郁不乐,有时又会异常暴躁。常在半夜加班或约会回来时突然冲进初霁房中扯着她的头发把她拖起来,有时是难听的辱骂,有时是不顾一切毫无理由的殴打。她对初霁惨淡的成绩和疏离的态度感到愤懑,为她指定学费昂贵的补习班,买大堆的补习资料,给她提供优越的生活条件,希望她能感恩图报。但一切似乎都并无起色。两个人在长久的互相折磨中都感到绝望和沮丧。谁也不能说服谁。谁也不能打败谁。
      学校里追求她的男生很多。刚进学校不久,拥有淡漠气质和美丽面容,身上散发着纯净植物气味的少女项初霁成为众人追捧关注和肆意意淫的对象。
      不乏有家境极优面容英俊的男生喜欢她。生日的时候送大捧的玫瑰和真丝的裙子给她,在学校引起轰动。她不喜欢玫瑰这样热烈的花朵,只是放在自己的房间里任由其腐烂。那条真丝的裙子是柔软的白色,初霁只看了一眼就将它塞进衣柜最深的角落。
      母亲后来听到一些关于她的风闻,觉得无比屈辱。一边骂她破烂货不要脸,一边用晾衣的铁架抽打她。初霁不闪躲,只是在如水的黑暗眼亮如星,她平静地说,这是你欠我的,欠弟弟的,你要怎么还?
      母亲震慑。终于失魂般的停止暴力,不再同她说一句话,默然走进房间。
      她在女生中处境一直极差。但她从不在意。因为这个世界上她只需要一个人,她只需要她的安年。但是她对于那个本来一直隐藏在人群中最后却默默地帮助她的,总是拥有一头乱糟糟短发的少女七哀,亦是心存感激与安慰的。只是看见她像小鹿一样总是躲闪和慌乱的眼神,初霁也只是笑笑,然后远远走开。
      安年在某个夏日的清晨突然出现在初霁面前。他坐着长途汽车,一路和一些衣着杂乱蓬头垢面的农民工挤在同一个狭窄的空间里,忍受着闷热和刺鼻的气味。他如同一株从泥土中生出的芬芳植物,在那些庸碌的人中显得如此突兀。
      初霁背着书包经过校门时突然看见那个穿着宽大白色衬衣的清秀少年站在那里,微笑着看着她。
      她亦微笑。
      坐在店里吃冰淇淋的时候两个人开始肆无忌惮的接吻。感觉到彼此身上久违的熟悉的温暖和格外纯净的气息。两个人的嘴里都是冰淇淋冰凉而香甜的味道。
      她听见安年缓缓的对着她的耳朵轻声说,我很想念十五岁的时候我们坐在地板上分吃同一块绿豆糕的味道。初霁,我很想念你。
      安年,我是这样的想念你。
      在车站时安年说,初霁,我即将被父母接回省城,然后念重点高中。我们可以生活在同一座城市里,呼吸同样的空气,感受同样的风了。
      初霁,我每个星期一在上钢琴课,学会的第一首曲子是你最喜欢的KANON,很快我就可以弹给你听。
      初霁,我们以后会变得很好。我和你,相依为命。我们会拥有世界上最盛大的温暖。
      初霁,神不会离弃寻求他的人。神不会离弃我们。
      爱,是永不止息。
      初霁不说话,只是与他紧紧拥抱,然后亲吻他的额头。
      非常的温暖。

      和火车巨大的轰鸣声一起,她听见了身体骨头碎裂的声音。
      还没来得及闭上眼睛,她就被某种巨大的力量猛然跑向虚无的尽头。
      还没来得及,在永生的寂静降临之前,先那个微笑平静的少年道别。
      还没来得及,为悲伤的他泪流满面。
      SIND A
      “你何使我出母胎呢不如我当时气绝,无人得见我。这样,就如没有我一般,一出母胎就被送进坟墓。”
      “项初霁她很喜欢吃绿豆糕。有时她整天整天不正常吃饭,只朝嘴里塞大把大把的绿豆糕。她总是身体虚弱,脸色苍白,但她一直是坚强的女子。”我一边将放在抽屉里的小说一本一本地收拾进书包里,一边平静地对他说。
      “我知道。”安年坐在我旁边,低着头,似乎仍是在看圣经。
      “是你们共同拥有的回忆吧。虽然已经成了过去了的事情,但是你们一直都没有忘记过。”
      “你,又要转学了吗、"安年突然抬起头来,问我。
      “我也有让我想要去争取的东西。我会念美院,继续画画,过我喜欢的生活。我的父亲毕竟还是无法阻拦我。”
      “安年,最后的现在,我可以向你索求一个亲吻吗?‘我微笑。
      于是我们站起来,在教室最阴暗的角落里,在周围巨大的人声喧闹中,温柔的亲吻对方。
      然后我背着书包,向那个少年道别,转身离开。
      我想,不会再有人能给我那么干净的亲吻了。
      ----献给孤独挺立永不衰败的花朵
      作者:七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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