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一见知君既断肠 ...
-
楔子
七哀与承欢,彼此都做了对方的劫。
初见之时,公子只望一眼,一切便都了然于心。只是那时他还不相信命运,竟以为凭借人之力量,是可以改变星际轨道,是可以……改变命运的。
因此他没有说出那天他所看到的命。他十五岁时在宫生将军寿宴上看到的那一对穿着血色对襟锦袍,面容相似到邪气的双生小童,以后的命运,竟是零落。
芝兰只是,微微叹惋。
第一章花迎剑佩星初落
小时候我最喜欢做的事。便是硬拽着双胞的不知是哥哥还是弟弟的浑小孩承欢在宫生园里四处晃悠,任意捣乱。
爬树摘果。挖泥刨土。捉虫捕鸟。牵犬逐兔。悄悄躲在园中来来往往的侍女身后,踮起脚故意踩她们拖地的长裙,在一阵人仰马翻后得意地相携而逃。为了引起父亲大人的注意而不惜踩死他在花园中精心培育的大片曼珠沙华,并故意让他看见我跟承欢被花汁染红的指甲,最后被罚禁足一月。
而那时最令人痛快的事情就是恶整父亲在娘死后一年娶回来的二房夫人骊姬,和她所生的孽种宫生向年。
偷吃二夫人和二公子的点心,在他们的膳食里掺沙土和口水,放一堆死小鸟死老鼠在他们床上之类的小儿科我已经不屑做了。因为那样根本不足以抵消我们心里繁盛生长的,对那两个人的恨意。
即使我跟臭承欢都没有见过因难产而死去的娘亲,即使父亲大人对我们的关心也算仁至义尽,即使表面上那位所谓的二夫人骊姬跟小杂种向年没有直接向我们挑衅作对,我也绝对无法随随便便就接纳他们,轻轻松松转身就忘记爹爹有负于娘亲的事。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这是娘的陪嫁侍女玉玦常念给我们听的诗句。据说也是娘在出嫁前最爱的诗。而在她嫁入宫生园中,倍受爹爹宠爱,受众人之羡艳时,她仍常常倚窗念起这首诗。
娘要的,只是忠诚相随的一份感情。而爹爹呢,还还未陪伴她到白首,只是一朝天人相隔,便完全忘记誓言,又娶新欢……我……绝对无法原谅!
与承欢对视一眼,互相触摸到对方眸中闪烁的一模一样促狭的冷光,我便知道,双生子的我们,不仅拥有相似到极致的继承自母亲的倾世容貌,我们还拥有同样尖锐的眼神同样邪魅到诡异的笑容。
任谁见到由两个七岁稚童脸上,露出那样的神情,都会被轻易蛊惑了罢。
那痴痴傻傻幼稚天真得不像话的宫生向年,怎会是我与承欢两人的对手?!
父亲大人四十大寿亦是我与承欢的十岁生辰。
与往年相同,今次自是尽其铺张之能事,于宫生园中设下千人寿宴,广邀宾客,共尽狂欢。
彩灯高悬,喜庆的红色尽情覆盖,金色的寿字亮得刺眼。席间觥筹交错,宾客往来,美人歌舞,巧笑晏晏。众宾祝贺道喜的话语听在我耳里,却是讽刺得不行。
所有人都挂着欢喜的虚伪的笑脸,所有的人都忘记十年前的今天,不仅是宫生大将军三十生辰,亦是我与承欢出生之时,更是我们娘亲他的正妻罹难之日!
但是在我们的记忆中,每年的今日,宫生园中必然张灯结彩,大摆奢席,象征喜庆的红色肆意遍布园中,而今年更甚。
华服袭身的父亲与新娶的三夫人花蕊相依大笑春风得意的画面,凝聚在我眼中。我袖下的的手指越蜷越紧,指甲深掐入掌心,火辣辣地痛。
承欢伸出手握住我的拳头,面容平静但眼中弥漫着如怒火燃烧般的红。我看着他那张稚嫩的脸,听见他用同样稚气的声音冷冷地说道:“她会是第二个骊姬,她的孩子,也会是第二个宫生向年。”
注视着面前那张与我完全相同的脸上带着那样令人发寒的神情,我只是冷冷地勾起嘴角。
两年前,骊姬未死。宫生向年未残。
那日,我,承欢与六岁的宫生向年相邀至郊外骑马。骊姬与父亲进宫赴太后寿宴,对于一切毫不知情。
当时,相伴在身边的十位侍女与二十名护卫皆亲眼目睹,宫生家的二公子在与大小姐策马追逐时不慎坠马,当场昏迷。
在昏睡三天之后向年才终于苏醒,只是双腿骨骼尽碎,再也无法站立行走。而他的左脸亦增添了几道无法完全消失的可怖伤痕。
大公子与大小姐也受牵连,被怒极的宫生将军鞭责二十,禁足三月。
但在禁闭期间,侍女玉玦误食由厨房炖给大小姐服用的药膳,中毒而死。
宫生将军盛怒,命令他麾下所掌的禁令使彻查此事,但最后却在二夫人骊姬房中极隐秘之处搜出相同的毒药,牵机散。
后亦有侍女指证曾在厨房撞见一脸惊慌的二夫人神神秘秘地将什么东西藏在身后。众人都清楚她因向年之事同大小姐大公子结下的怨,况且已是铁证如山。
无法,宫生阙将军昭告天下,赐死罪人骊姬。
宫生将军先前已遭受爱子伤残之痛,后又几乎要受丧女之哀,而凶手又是他最宠爱的侧室,自然情绪低落,无心再娶,只是一心放在朝廷政事和养育子女上。但未想,不到两年,便又有新人花蕊进门,取代了骊姬的位置。
这是我与承欢,仅凭当时七岁的心智,怎样也无法料想到的。
第二章淡淡浮生闲暮
“大公子万安。”迎面而行的侍女托着盛满糕点的盘,看见我出现时慌忙垂首请安。
这定是个初进宫生园的新人。
我瞟见她颤抖着的手指,僵直的身体,及脸上难掩的不自然的神色,忽然心生促狭。
轻触少女娇嫩的脸庞,附身在她耳边呵气如兰,我微笑得天地失色:“你叫什么名字?”
手一抖,盘中的桂花糕翻落在地,少女的眼神如某种幼兽般躲闪而稚嫩,颊边飞上淡淡红云,声音柔如秋水:“回……回大公子,奴……奴婢名叫蓂儿。”
“蓂儿……”我轻唤一声,语气迷离,心中却已升起诸多不耐:真是无趣的丫头呢。
我随即冷声道:“你可以走了。”不再看她一眼,即拂袖而去,走了几步,便看见一袭如云如烟的白衣飘在满是曼珠沙华血色弥漫的小路尽头,散发着月光般清冷而温郁的光华。
那一瞬间,我的心智似乎回到了普通十岁小童应有的天真和纯净,我的眼几乎不能离开那袭如雪白衣。
他啊……任是无情也动人。
白衣的少年面似樱瓣含露,笑若清风拂面,浅吟宛转若涓涓细流,他唤我:“承欢丫头……”
又是一个眼力平庸的人吗。我冷笑了一下,心里却有莫名的失望。
“我不是承欢。而且承欢他是男子……”
“我知道的。你是七哀。”少年注视着我,令我完全,无法动弹。他说:“但是我更喜欢叫你承欢丫头呢。以后,只有我能这样叫你吧。”那双世界上最漂亮最干净的眼,如同清泉一样溢满了光亮。终于被我找到。“承欢丫头……”
“你是……”眼睛莫名地一红,为他是如此轻易分辨出我与承欢的不同,这是我最欢喜又最难以启齿的事。
白衣少年执起我的手,于是他眼里的光亮落到了我的身上。像是天上的星辉一样。
他说,承欢丫头,我是芝兰,君芝兰。
一见知君既断肠呵,芝兰哥哥。
十五岁的少年,出生名门。性情温和。才情卓绝。君子如甚,芝兰玉树,名唤君芝兰。
从十岁生辰那日偶遇他后,君芝兰便常常入宫生园来。
我硬拽着愈发孤傲沉默的承欢,去看那个于落英缤纷间弄剑,在青山秀水中抚琴,携风雅之人品茗斗棋的少年。
溢美之辞与纷繁留言如同春樱般飘满肩头,少年的一袭白衣,却不沾分毫尘世痕迹,举世皆浊他独清。
我的心渐渐陷了下去。
我去广霍轩,求君芝兰教我用剑。
我睁大眼睛哀哀地注视一语不发的他,背却挺直,嘴角亦倔强万分地抿起,不肯屈了自尊。
我清楚,他一定喜欢这样执拗的样子。我便做给他看。
果然,白衣的少年微微叹息了一声,凝视我的眼神里多了一种我看不懂的悲悯:“承欢丫头,你学剑来做什么呢?你的生活,应该是策马扬花,抚琴弄吟,寻一处人间桃源,伴一位有缘之人,相濡以沫,白首不离。”说到最后一句,他的声音变得很轻很轻,像纱一样团团围绕住我,挣脱不出。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么?!”我咬着嘴唇跪下,盯着少年的目光灼灼如炬,吐出的话语坚定不可动摇:“芝兰哥哥,七哀不愿同寻常女子般在闺阁里束缚一生。求芝兰哥哥授七哀以独自活在这世间之技。”
我在青石板地面上跪得双腿麻木,嘴唇咬得淌出血来。最后,一只手温柔有力地将我扶起,我闻到独属于如玉公子君芝兰身上淡淡的沉香,我听得芝兰哥哥无可奈何的怜惜的声音:“承欢丫头,这剑,是会伤人三分且自伤七分的啊。”
我说,七哀绝不后悔。
承欢与我一同习剑。
他天赋极高,悟通心法亦熟练剑招。一招一式皆得君芝兰真传,且狠厉更甚,精准更甚,不要命更甚
我深知自己在剑术上的造诣不如承欢,于是便将更多心思放诸于旁门左道上:暗器,用毒,轻功,甚至易容,变声术。
承欢冷冷嘲讽我用剑的唯一不平庸之处便是不要脸于他更甚。
君芝兰笑意浅浅地看着我们俩习武,眼中的担忧之色却丝毫未减。
我只是故意忽略罢。
父亲大人一直忙于战事,常常在各战场和都城之间奔波往来。极少极少闲暇的时间里,他偶尔会来看一眼我们练剑的状况。承欢手中的那把飞殇剑,便是父亲大人看过他与君芝兰的一场比试之后喜极而赠与他的。
而我呢,父亲伸手摸摸我的头,语气又怜爱又无奈:“小七啊,你的性子太刚烈,又不肯像承欢一样专精一门绝技,只肯将精力放在旁门左道上。以后,若是我与承欢都无法保护你,你…… 也要自己强撑着,活下去啊。”
父亲大人当时的那个眼神,是我很少看到的温柔。他,终究还是因看到了我,而想起了娘亲吧。
翌日,父亲承西楼朝楼殇帝所赐镇龙大将军之封号,率领一众死士前往西域,誓平定番族之乱。
日间承欢与我沉默地习剑,在宫生园中几乎与人隔绝。在甚少的休憩与进食时间里,我与他也几乎是无言相对。因为我们是双生子,即使不对话,也能从对方的瞳孔中捕捉到相似的情绪。
就像那日偶遇三夫人花蕊与她那两个所谓的我们的弟弟妹妹时,我与承欢对视一眼,彼此都感受到浓厚的杀意。
我们握剑的手,未有一丝颤抖。
这一年,宫生承欢与宫生七哀十五岁。
如玉公子君芝兰已及弱冠,风华正茂。
只是这一年,我们却突如其来地收到了从西域战场上传来的父亲的消息。
西楼朝镇龙将军宫生阕战死!
楼殇帝下令众民披孝,举国同哀。帝特于宫中三日不食三日不嘻三日诵经以表悼意。
昔日富可敌国,权倾朝野的宫生园一夜间,便尽充斥着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味。明争暗斗的狼烟烽火,无声无形地升起,模糊了我们的眼。
第三章冷露滴梦破
清晨,我与承欢各执青锋,在院中互相切磋。
他的剑法招招狠厉,简单却致命。如同他这个骄傲而清冷的人一般,绝没有点到为止之意。
我拼命抵挡,却节节败退。于是狠下心来,十五枚穿心钉夺袖而出,直扑向那袭纯白如羽的华衣。
承欢微微侧过,身形却未有半分凝滞,只是瞬间功夫,他便已成功逼近我身,手中冷光袭人。
我嗤笑一声,暗中瞄见承欢眉头轻皱,便毫无犹豫地伸手过去,抚摸着这个十五岁少年额上暗而深的沟壑:“承欢,不要总是皱眉……”手指触到的皮肤温热而有些微的颤动。
我的另一只戴满护甲的手赫然抵住承欢颈部动脉处,金属护甲闪烁着诡异的紫色毒辉。断肠花之毒。
“承欢,我赢了。”我心满意足地笑。
他沉默地收回自己的剑,然后阖上眼淡然地道:“是我让你。”
是我让你。
我瞳孔收紧。方才意识到刚才我愚蠢地置自己于一个多么危险的境地。
承欢自小患有“眼疾”,一直长期服用一种珍奇药物。其中一味稀有药材,名唤迷瞳。自身无害,但偏偏与这断肠花相交融,便成了无救的剧毒。
说起来,承欢这“眼疾”,还是拜二夫人骊姬所赐。当年宫生向年初诞,骊姬休养在床。父亲大人携我与承欢前去问安。
躺在床上的骊姬正从侍女手中接过奇珍医药赤血珠研磨的药粉来服用。一见承欢前来,盛着赤血珠粉末的药盏便不慎打翻,烈性药末落进了最靠近她身旁的承欢眼中。
赤血珠乃至阳至烈之物,若非父亲急召神医及时救治,承欢那一双不露喜悲沉静如潭的眼,怕是再也见不得光亮。
那一年,承欢四岁。距今已十一年。
“迷瞳”那种神秘的幽香,已随了那个白衣少年十一年。
我却忘记这迷瞳断肠之毒对长年服用迷瞳已熟悉其药性的承欢是无效的,而我所执害人的暗器,到头来不过是害了我自己!
所以承欢说,是我让你。
我想起君芝兰当年带着迷惘说的,剑,是会伤人三分再自伤七分的。
面前承欢那张波澜不惊但苍白绝美的脸,如同黑夜中安静绽开的栀子,清凉芬芳,令人心安。我突然很想抱抱他。这个不知是我哥哥还是弟弟的白衣少年。身上带有令人迷恋的气息,不同于君芝兰那种温润沉郁的更凛冽锋利的气息,如海洋般令人心甘情愿地沉溺。
我笑着对他伸出手。
承欢毫不犹豫地反手握住我的。
彼此的掌心都是一片润润的温暖。
有侍女小心翼翼地端了绿豆桂花糕,糯米团子跟清粥上来伺候。说是花蕊夫人特意吩咐厨房送来给大公子大小姐的。
我冷冷地不发一言,用似喜非嗔的眼神紧紧地盯着那个跪在地上双手高高举起食盘的侍女,她的双手无法抑制地颤抖着,肤若凝脂的颊上泛起桃花绯红。
这样似曾相识的场景令我心生嘲意。
“你叫什么?”我轻佻地触摸她丝绸般光滑而微烫的脸,如神般居高临下地发问。
承欢面无表情地立在我身旁,毫无言语。
“回……大小姐,奴婢名叫……蓂儿……”
嘴角勾起若有若无的笑。于柔嫩肌肤上游走的手渐加大了些力度,只听少女吃痛惊叫了一声,便瘫倒在地上,薄裙下的身体曲线美妙动人,如同新生的瑰丽花朵。
“为何你知道我是大小姐,而他却不是?!”我与承欢自小都作相同打扮。着一色干净白衣,黑色长发同在脑后高高挽起。作为女子,我从不梳妆打扮佩戴任何多余首饰,甚至还未曾施过胭脂水粉。而作为男子的承欢面容清秀丽人,线条柔和如绝美少女。我与承欢此时并排站在一起,即使开口说话,我们的声音几乎都是一样的清冷。
我执拗地认为,这世上除了君芝兰,绝不会再有第二人能分辨出我们。
而这名曾在我十岁时神秘出现在我眼前的侍女蓂儿,现在竟然能一眼识出我的身份,是在无法让人不怀疑当年她误认我为大公子承欢,到底是误还是伪?!
侍女白皙如雪的脸上赫然映着几个黑紫的手印。她惊慌失措不顾一切地就在地上磕起头求饶道:“大小姐饶命,大小姐恕罪,奴婢该死……”发髻散落,银钗滚落地面,披头散发的女子面目近乎可憎诡异。
我紧蹙眉头,厌恶油然而生。抬脚对她腹部就是一记狠踢。她的身体如同一朵残损的花,无助地在冰冷的地面上喘息挣扎。
她用力爬过来。抱住的却是我身旁承欢的脚,她的眼泪是多么楚楚可怜跟动人心弦啊,她娇弱的哭泣声更是无助得惹人爱怜:“大公子,求求你,让大小姐放过我吧!我的肚子里,已经有了公子你的骨血呀!”
承欢一怔。然后他轻皱眉头,淡淡地出声道:“我不认识你。”那般纯净无辜的脸。
蓂儿满脸泪痕,眼神哀戚绝望,她苦苦哀求道:“大公子,我是真的怀了你的孩子啊!你难道不记得那一晚,你把我放到大小姐青纱帐的那张玉床上,然后你说你爱我,你以后还要纳我为妾的……”
啪!我抬手甩她一个耳光。“下贱!”我冷冽地道,语中戾气如泛滥的毒烟。
“大小姐,我真的,是跟承欢公子欢好过的!这是公子送我的银钗,他说是自小收着的,不喜欢戴便赏给了我!还有,大小姐你不是奇怪我为何能认出你的身份么?这便是最好的解释!我与承欢公子缠绵了那么多日夜,他的气息他身上的每一部位我都再清楚不过了。公子他左侧锁骨附近,有一块淡月色的圆形胎记!”蓂儿目光恳切,一字一句说得是无比真诚。她摸出方才滚落在地的那只银钗,高举到我面前,桃花般艳丽的脸上清露湿润。
我只看一眼,便识出真伪。
父亲大人在我与承欢小时便各自赏赐一只银钗。造型是世间绝无仅有的据说是娘亲生前最爱的樱花。
我们各自珍藏,且都舍不得佩戴它。
此时置于蓂儿带血掌心里的那一只钗,与我一直藏在袖中的那只完全一样。
它是真的。
而承欢的胎记,是只有我,父亲,君芝兰三人知道的事。
我忽然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死寂的憎恶。跪在我脚边的那个美丽的下作的女人,她肮脏的下贱的身体曾在我日夜相伴的青玉床上与我最干净的最桀骜最圣洁的承欢相互纠缠!
她彻底弄脏了我最爱的最无邪最干净的承欢!我想吐!我想杀死她!用最不堪的手段折磨她!
我不看承欢。尽管我知道他在看我,目不转睛。但我不愿回过头去时在那双最高傲最美丽的眸子里发现一丝我不熟悉的东西。
我不再受大脑中理智的控制,而是任凭心中的怨怒如火般蔓延开。我夺过那只银钗,我用强大的力量将那女子按倒,我用她的男子赠她的银钗狠厉地划破她美丽动人的脸,一下一下。直到她无用的挣扎停止,直到血肉模糊。
我不看承欢,我把满是血渍的银钗扔到蓂儿不停颤抖不停呜咽的喉处,然后我几乎是逃离般地走出了这个满是落花的院子。
我最爱最亲的那袭白衣。我的彼此最接近的少年。我的承欢。他已经被弄脏。他已经用一种近乎绝望的速度飞快地脱离了我的世界。
我的手心,满是血的腥气,与彻骨发寒的冷。
芝兰哥哥,你在哪里?这个时刻,你在哪里?!
第四章断鸿声里,立尽平生
蓂儿死了。她的尸体是在已经腐烂发臭的时候才被人从院子的草丛里拖出来找到的。她的手里,握着承欢的一半银钗,是带着樱花的那头。而另一短截,赫然插在她的咽喉处,要了她的命。验尸的时候,尸官证明,她腹中确有三个月未成形的胎儿。
所有的人都认为是我下的手,而这一切在他们眼里只是件无关痛痒的笑谈。我无心争辩。
我不想看见承欢。我不能听到承欢。我不愿想起承欢。
虽然我知道,他一直守在我身边,没有离开过。所以他清楚,蓂儿不是我杀的。我不会轻易弄脏我的手。
父亲大人仙逝多日,而宫生园新主迟迟未立。我与承欢疏离。花蕊夫人暗暗蛰伏,蠢蠢欲动。
她的两个孩子皆年幼未执事,所以,她只能拼尽她所有的力量来与我抢夺这个位置。
我们似乎都遗忘了一个人。不,只是我遗忘了罢。
宫生园中,拄着玉拐的少年,冰冷而得意地望着我笑。他的漆黑的眸中,有着与我极相似的暗涌的欲望与仇恨。
我的胸中深隐着一口浓烈的腥气。微一偏首,口中便生生呕出一滩黑血来。
几日前握过银钗的掌心,那道不深但一直未愈的伤口,不断地涌出黑血,剧痛已经开始麻木。
“宫生向年,好个宫生向年!好一个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宫生向年!哈哈哈!”我仰头大笑,不顾有更多的血从口中涌出,笑声空洞阴冷得像是一具没有生命力的玩偶。“我甚至忘了,父亲大人当年,是赐予我,承欢,还有你,一共三只银钗啊!”
“你笑什么?!”少年不悦地瞪着我。他也是一袭纯无血色的白衣,浓黑光滑的长发,面容与承欢和我约有六七分相似。只是他行动不便,拄着玉拐,且左半边脸颊上,有三道触目惊心的丑陋伤痕。
“当年你将断肠花毒下在我的伤口上,令我毁了容貌,一生一世都得忍受夜晚来临时伤口破疤流脓之痛!你令我断了腿,彻底成了废人一个!你与你娘的陪嫁侍女玉玦串通,令她服毒,栽赃给我母亲杀人之罪!今日……今日我就将这些苦痛尽数奉还!宫生七哀!宫生七哀!你好狠毒的心肠啊!”
我吃力地用手支撑起身体,侧卧在地上,因疼痛而剧烈喘息着,脸上嘲讽的笑容却未褪色半分。
我当然拥有狠毒的心肠!当年我设计陷害他与他母亲时不过才七岁,却已知审时度势,暗揣谋计。而现在我十五岁,却败在一个我早已将其完全忽略而毫无设防的废人手上!宫生向年!
宫生向年,你果然拥有同你母亲一般强盛不屈的生命力。你就像一株表面已枯萎衰竭的植物,却隐隐散发出毒息。
“向年,你真是个好孩子。你真的很听话。”花蕊夫人的声音像无处不在的水,在我耳边缓缓流淌。
那张华美的与五年前初进宫生园时并无二致的少妇的脸,因着将一切已掌握在手中的志得意满,而闪烁着居高临下的狂喜。她用那双被父亲大人赞为天下最神似我娘亲的眼睛凝视着我,完完全全,胜者为王的气势。
“向年,你确是个能做成大事的好孩子。比你杀死你最宠爱的侍婢蓂儿,还有你的亲生骨肉,你怕是心痛万分吧。”花蕊夫人假意温柔。
“最宠爱?!女人不过是被玩弄利用的尤物,弃之不惜!以后待我成就大业,子子孙孙,无尽无穷,怎会不舍得这样一个孽种……”宫生向年冷冷嘲讽道,眉眼间弥漫着戾气。
随即,花蕊夫人戴着护甲的的手便从他的胸口破膛而出,汹涌的鲜血激烈地喷洒了一地。
他的脸上,至死都保持着那一瞬凝固的狂妄之色,瞳中还倒映着花蕊夫人冷傲美艳的脸,无比狰狞。
我的唇角,轻轻浮现一个不动声色的笑。我感觉到了身边出现了承欢的气息。
那袭纯白的衣,如以往任何时候一样,站在我身前,以他的方式,护我周全。
承欢的剑,一如往常的狠厉精准。在尝到花蕊夫人燥热腥甜的血时他的剑发出一声满足而欣喜的长啸。
异常美味的毒血啊。
望着眼前缓缓倒下但面容竟带着一分快意与爱恋的花蕊夫人,我突然忆起一件极重要的事,情急之下大喊一声,血沫顺着嘴角流下:“花蕊!你为何会知道承欢身上有胎记这回事?!”
年轻美艳的少妇唇角轻微上翘,抿成一抹弯月。她满意地笑,眼中尽是一览无余的迷恋之情。她捂着胸前巨大的创口喘道:“我……我的承欢,我当然知道他的一切。嫁入这宫生园的第一天,我看到了承欢,一眼便恋慕上了他。尽管当时,他还只是个幼童啊。我一直关注着他的一切啊……承欢……你来……你来……”
承欢执剑上前,表情淡然而戒备,目光中有一丝狐疑。
五枚血红色毒针如同几粒漂浮在空中的极难察觉的血滴,悄无声息地袭向那袭白衣。
是出自有名的暗杀组织牵机阁的暗器曼陀罗针!
承欢敏锐地感觉到空气的流动有变,迅速轻松躲闪开袭击。
几乎是同一时刻,花蕊夫人纤指十弹,无数毒针即发若血雨,齐齐涌向瘫在地上无法移动身体的我。我的瞳孔顿时被一片铺天盖地的血针映成一片诡艳妖魅的红。
一切……却被一袭挡在身前的白衣覆住。白衣上随即就遍布了大片大片触目惊心的红。白衣染成了深艳的血衣!
“承欢!!!”我的声音像是撕裂一般尖利破碎。拼命移动着僵硬的身体,我狼狈不堪地一点一点朝着那袭血衣黯然坠落的方向爬去。从小到大,我一直都是倨傲又冷硬,不可被人侵犯的大小姐,从来没有如这次般陷入如此绝望到恐怖的境地。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突然跌入深恐承欢离去的痛苦和不甘中。
花蕊夫人却先我一步扑向承欢。她怜爱地抱住承欢那具已毫无生气的身体,手指轻抚他的苍白绝美的脸,他紧闭的眼,他散开的沾上血渍的黑色长发,动作轻柔得像是在爱抚情人。她仰头得意地大笑:“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如果我对你出手,他就一定会为了救你而来送死!我就赌这一把!哈哈哈哈哈……我赢了!现在,我终于可以和他,一起死了。”
她伏身在承欢怀中,双眼含露,明若夜星,颊若莲瓣,唇似含血,表情欢愉得像是陷入初恋的娇羞少女,她笑吟道:“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予,一生休。纵使被无情弃——不能羞!”
花蕊点燃了火折子,扔在枯叶铺地的脚边,火焰引燃了她华丽的紫色衣裙,红光渐渐蔓延,映照着她神情满足的脸,竟然有一种奇异的美丽。她温柔地抱着承欢,她与他的身体相互交融于一片若血红曼珠花海的火焰中,直到……我亲眼看着那袭血染的白衣和紫裙完全消失在轻烟袅袅的火海里。
火势顺着风向开始向四周蔓延,园中华丽绝美的亭台楼阁,都陷入了滚烫的火焰中。
我……我无法接受这个现实。
承欢,承欢,我们甚至在十五年的人生中,还未曾踏出这座宫生园一步。
承欢,你是属于我的,我是属于你的。
你,怎么可以离开?!
狼狈不堪的我,中毒的身体瘫软无力,连丑陋的爬行都异常吃力,只能扑倒在火堆旁,眼中盈满了血似的鲜红,灼烧得似乎要剥离身体一般。我死死咬着嘴唇,渐渐涌出的腥甜的血让我浸入疼痛的清醒,却依然无法抑制地失声痛哭出来。
“承欢……承欢……”
一双手轻柔地抱我起来。我绝望得颤抖蜷缩的身体落入一个温暖而带有沉香的怀抱中,多么安定。
那袭不染人间烟尘,绝世独立的白衣,非常熟悉却让我无法再沉迷眷恋的身体。君芝兰温润如玉的面容,在我渐渐合拢的眼里,却仿佛不带半点温度,陌生得令人心寒。
“承欢丫头,我回来了。”
我隐约看到了君芝兰唇角的微笑。然后我带着眼角未干的冷泪,昏昏睡去。
第五章隔梦忘归途
君芝兰府邸。庭院深深。曲径通幽。花重织锦。蝶飞莺啼。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流光,流光如水逝。
白衣的少年,端着一碗冰糖桂花莲子粥浅笑吟吟地站在落花满地的园中,注视我的眼神如同月光般清凉美好:“承欢丫头,来吃点心了。”他的表情,是真正的宠溺和包容,真实得让人根本无法拒绝。
由他小心翼翼地亲自喂我喝粥,我木然端坐,任他动作如何温柔。他耐心地轻劝我,我干脆一口咬住他修长的手指,死死不放,还睁大双眼狠狠瞪住他。
君芝兰无奈,叹道:“承欢丫头,你不要这样。乖,听话,快把粥喝了。”
我摇摇晃晃地从石凳上站起来,一挥手就将石桌上所有的食盏,茶杯都拂到地上。听着瓷器碎裂的清脆声响,我得意地笑了。
君芝兰已经习惯了我自中毒以来几乎每天都会发作的躁狂症,只是默默地看着我歇斯底里地大喊着:“你为什么,为什么不救承欢?!为什么不救承欢?!君芝兰!你为什么不救承欢……”
最后的吼叫,我几乎已是声嘶力竭。
君芝兰。你是故意的么?故意在一切都消逝了以后才如神般降临在我面前,还妄想我会因为你将我从绝望的废墟中拯救出来,而顶礼膜拜地感激你?!
“叫我芝兰哥哥……承欢丫头。”君芝兰捡起一块地上的碎片,握在手心里。他看着我的眼神无限哀戚,充满了柔软的怀念:“记得以前你就喜欢这样唤我,那个时候只要听到你的声音,我就会无限欢喜。那个时候,你才十岁……我心知……自己的卑劣无耻,却又无法控制自己沉溺愈深。”
“看你与承欢练剑,与你们一同谈笑,品茶,讨论心法……那几年,让我觉得曾经一直生活在别人期望中的自己,在那时才算真正的活着。”
“后来师傅令我回天青山修行。一去便又是几年。只是在一次偶然下山置物时听闻将军仙逝,我深恐你们会在激烈宫斗中会成为牺牲品,立刻便赶了回来。只是……终究还是迟了一步。”
“花蕊啊……她也只是个可怜的人。嫁给你们的父亲,却悲惨地爱上不能爱的人,爱上承欢,爱上一直因崇敬母亲而坚持恨着她的承欢,爱上自己丈夫的儿子,爱上一个还是孩子的少年……这一点,是不是与我相同呢。当时我离开宫生园,以为花蕊会因执恋承欢而对他手下留情,可是,我还是低估了她啊 ……”
“你父亲,曾托我照顾你。那时我年少气傲,又自恃一剑可独扫天下,所以非常坚信自己完全能护你们在这乱世中周全。但是我最终……还是输了啊……没能救得承欢,甚至……还失去了你。”
“承欢丫头,你还记得我曾经许给你的未来么?”君芝兰长身玉立,白衣上流光辗转,有如一般圣洁。“你的生活,应该是策马扬花,抚琴弄吟,寻一处青山绿水,伴一位有缘之人,相濡以沫,白首不离。”
我冷笑一声,不耐地别过脸去,决绝地道:“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已逝流水,无需再提!”
他的目光,无论有多么哀伤,我已不想再看。
那日我中了宫生向年所施的剧毒,又拖延多时才得到诊治,故毒性有部分残余仍存在体内,幸得君芝兰多日来悉心照料,每天端来上好汤药和珍贵补品供我疗养身体,我的病才能一天好过一天。但是,毒基仍然比我们想象得还要更深,这么久以来,我仍是无法使用内力,甚至,双手无力到根本无法握剑,更不用说重拾之前修炼的暗器心法。
这样被锁在重重庭院中的我,简直就如同废人一样,被君芝兰像个玩偶一般操纵着。
他每日都来看我。只是有时他因奉师傅上清大师之命前去处理武林纷争,或是参与天下盛会,而离开院中几天。但每一次过不了几天,他都会及时赶回,还会给我带回各地一些精致的小玩意小零食,不厌其烦地面带微笑对我讲述他在各地遇到的奇闻异事,面对我的毫无反应他也毫不恼怒,一如往常。
如同,他真的是我的守护神一般。
偶尔抚琴,他会在繁花中微哀长吟:“因恨成痴,转思作响,日日为情颠倒。海棠带醉,杨柳伤春,同是一般怀抱。甚得新愁旧愁,刬尽还尘,便如青草。自别离,只在奈何天理,度将昏晓……”
心为所动。
已多日未正眼看过他的我,径直走到雕花木桌前,亲自倒了一杯茶,送至少年手边,微绽淡然笑容。
“芝兰哥哥……七哀的这杯茶,你是一定要喝的……”
君芝兰瞬间指下忘琴,目光一怔,随即笑得万种风情,惊羡天人。他朗声道:“承欢丫头的茶,我是一定要喝的!纵使是一杯毒酒,我亦甘之如饴!”
我心中一惊,却仍沉默地看着他仰头一饮而尽。
少年如我所愿地沉沉昏睡过去。睡颜如同纯白花朵,不染半点风尘。
我凝视着他。这个十岁时出现在我生命里的少年。曾经,他也是我和承欢的信仰和支柱,我们,绝没有第二个能如此崇敬而绝对地信任他的人了。
那一日,宫生园的废墟中,除了我们曾经的家,我的唯一的亲人,我过去的一切依托,究竟……还被摧毁了什么呢。
将早已写好的淡花白笺轻轻放在少年手边,再看一眼。
便毫无留恋地走出这座被囚禁的庭院。连一次不舍的回头,都没有。
当那名少女的身影刚刚消失在庭院尽头,房中本昏睡在琴旁的白衣少年便悄然醒来,望向窗外那一片寥落景象。
掀起少女留下的诀别纸笺,上面只有一行字迹模糊的诗句:
“相见相思无所遁,重逢已然是路人。”
少年将她留下的这仅有的纪念握紧,闭上双眸,惨然一笑。
是不是在这个下午,自己的恍惚的一生,已然,就这么过完了……
在各自远离的人生里,亦有一句未说出口的,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既断肠。
By——Aegis七哀
2011年5月22日15:19
BGM:三人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