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朝唐姬》宁郁

3、第二章 教坊（1）

　　七月流火，天气转凉。可是十四个人坐在一个用帷幔遮掩得密密实实的牛车里，实在是酷热难当。
　　牛车中央摆着一个水缸，牛车里的人拥挤在水缸周围，从里头舀水来喝。不过走了一个上午的路程，水缸已经见底了。
　　从扬州到洛阳，走旱路要十天十夜，想到这里我不禁翻了翻眼睛，原本好不容易可以出来看看外头世界的新鲜劲儿早已被骄阳晒得一干二净。
　　“师父，已经没有水了。”绮霜嘶哑着声音。
　　“知道了，你们再忍忍，就快到驿站了。”师父回了一句，用帕子不住擦着额上的汗珠，继续与坐在他身旁的嬷嬷说些什么。
　　这次洛阳教坊派来的嬷嬷是一个年近五十之人，岁月在她沧桑的额上刻上了一道道伤感的年轮，她的眼中有一种看透时态的云淡风清，让我没由来的羡慕。
　　在她选舞女的时候极为严格，我从头到脚都被她仔仔细细地检查过了一遍，虽然我也不过九岁，却被外人这么看，难免有些难为情。还要看嗓子和舞姿手艺，多得让我心烦，却不敢违抗。
　　结果一百多个舞女，她也就挑出了包括我和绮霜在内的十二个舞女，不由得让我拍胸脯感到庆幸。
　　闲来无事，拨弄着手中师父特制的小箜篌，断断续续连接成几个音调，为枯燥的旅程平添几分欢乐。
　　“师父送你的？”绮霜轻轻推我，笑着问道。
　　我点点头，箜篌这种乐器我碰过不到三次，师父便说我有这方面的天赋，将他一直珍藏的这个小型箜篌送给了我。
　　这箜篌雕工细腻，纹络优美，却有一种岁月的痕迹，像是十几年前做出来的东西，形状小巧玲珑，刚好可以让我抱在怀里。
　　我仍然记得师父送给我这个箜篌时的神情，带着一点欣慰，一点伤感，喃喃着：“果然是遗传呵。”
　　遗传？遗传谁？我不懂得师父的意思，却很珍惜这个宝贵的箜篌，毕竟这是师父送给我的唯一的礼物。
　　况且，在箜篌里还藏有一个包裹，也是临出扬州时师父塞进来的，师傅说：“这里面包有五根钗子，你扭动钗子顶端，就会有液体地出来。液体有毒，可助你防身之用。钗子极脆，你要小心。”
　　“是什么毒？”我心跳漏了半拍。
　　师父沉默良久，方说道：“也不是什么毒，人吃下去会不舒服。所以你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得用。切记，切记。”
　　很快到了洛阳，这里果然是一个繁华的大城，房屋鳞次栉比，街坊整齐地排列着，井井有条，货郎的叫卖声此起彼伏。我觉得让我逛上一天也逛不完。
　　可是师父没有时间让我在街上闲逛，而是直奔教坊。教坊是由十几个两层高的房子组成，崭新的朱漆大门，锃亮的铜制门环，不时有悠扬的丝竹管弦之声传出，让人耳目一新。
　　牛车没有从正门进，那里停放着许多华美光鲜的香车宝马，而我们卑微的牛车只能从狭小的后门进入。
　　是不是身份不同，待遇就不同？我第一次发现我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呐喊：“等我长大了，我也要坐这么漂亮的香车宝马，逛完洛阳城！”
　　进入教坊的第一件事是去洗澡。十二个小女孩泡在一个巨大的池子里，上面漂浮着清香四溢的花瓣，洗去了一路的困乏与疲惫。洗完澡后，有年纪稍大的姐姐给我们送来了新制的衣裳，不再是硌人的粗布，而是较为绵软的缣纱。
　　在我们的惊叹欢呼声中，那位姐姐露出了瞧不起的笑容：“快点换上，还要去见掌事姨娘呢。”
　　一路上，绮霜一边环顾四周曲曲折折的回廊，崴嵬茂密的晚香玉花丛，一边对我说：“我觉得我好像喜欢上这里了。”
　　我撇了撇嘴：“几天前是谁还吵着要见师娘的？”
　　绮霜朝我做了一个鬼脸：“人总是要朝前看嘛！”
　　人总是要朝前看嘛。这一句话，在多少年后，我依旧记得，只可惜我和绮霜，都不复此时青涩的心态。
　　我们规规矩矩地跪坐在一间厢房的竹簟上，四周摆满了洁白无瑕的玉簪花，饱满硕大，清香袅袅，让人心旷神怡。
　　师父坐在我们身侧，他低头朝我笑了笑，天蓝色衣领露出了里衬的如意图纹。师父的笑容是我最心驰神往的，他能朝我一笑，顿时让我欢欣鼓舞。
　　屏风后有一女子莲步轻移，姗姗而出，她腋下一袭湖蓝十字暗纹锦春鱼尾裙用的是上好的绸缎，引得我仰颈观看，啧啧称奇。
　　她坐了下来，朝我们恬然一笑：“我是这里的掌事姨娘，姓邱，你们可以唤我邱娘。”她的声音甜美悦耳，如三月枝上柳絮拂过面颊般绵软。
　　“我听说，她的闺名叫‘绾霖’。”绮霜咬着我的耳朵偷偷说，还不忘在我手心上写下“绾霖”这两个字。
　　“这么说来，她也是从师父家里出来的？”我暗自喜道。
　　绮霜笑着眨了眨眼睛：“看来，我们在这里的日子不会太差。”
　　邱娘好像看到我和绮霜在偷偷讲话，但也没有点出，只是略微提高了声音：“我知道你们从扬州一路赶来很是辛苦，身体疲乏，但是在你们休息就餐之前，有些话我必须交代清楚。在这里自然比不上在你们师父家自在，由着你们想怎么样便怎么样。教坊里有教坊的规矩，你们要遵守规矩，一刻也不能忘。”她引了引坐在她身旁一个年纪较大的嬷嬷，“这位是徐嬷嬷，管理你们的饮食起居，一会儿就餐完毕，她会好好地教你们教坊里的规矩。”
　　好一个先礼后兵，表面上客客气气的，却又不失威严，吓得我和绮霜吐了吐舌头。
　　吃饭的时候，我看见师父和邱娘同用一张红木矮几吃饭，谈笑风生。也难怪，他们年纪相差不多，或许是从小一块长大的也不一定。
　　我实在纳罕师父为什么不娶温和美丽的邱娘，而是娶动不动就朝我发火的师娘呢？邱娘同师父讲话时脸上都带着一点红晕，或许她喜欢师父也不一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