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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八章 东宫(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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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慢吞吞地走向掖庭宫的西门,我的脚一旦踏出西门,就真真正正地离开掖庭了。我住在掖庭不过五个月,没想到这么快就要离开,真是愧对师父。
师父?我恍然想起进掖庭宫这么久还是第一次想起师父呢。一缕缕酸涩愧疚由心向四肢漫延,师父对我的期望那么大,不知道当他听闻我被驱逐出掖庭之时是何感想。
“呀,又是个被驱逐的宫婢呢。”
“嘻嘻,不知道是犯什么错啊?”
“似乎是被罚去东宫呢!”
“啊,东宫啊?!那种鬼地方?真倒霉哦。”
我终于明白芙楚当时“恨不得一墙撞死了结性命”的感受了,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忍受着刺耳尖锐的嘲笑走完永巷,若没有过人的勇气还真是不可能呢。
绮霜从后追上来,她因昨晚淋雨,身子有些不适,脸色发白,跑得也踉踉跄跄。“纤雩,纤雩,你等等我——”她好不容易追上我,将一些碎银两塞进我的包袱里。
“你这是做什么?”我连忙推辞。
“这些是我这几个月来攒下的月钱,你赶紧拿着。”绮霜认真地绷紧小脸,“你一个人在东宫孤立无援,总会有用到钱的地方,好好收着。”
“谢谢你,绮霜。”我哽咽道,忍不住抱住她,将脸埋在她的肩膀上,“还不知道下一次见面,是何年何月呢。”
绮霜轻轻拍着我的背,安抚道:“很快的,有机会我一定会求瞿司乐让你回来的。”
我解下腰间挂着的腰牌,递给绮霜:“那你帮我把这个拿回司乐司吧,方才走得急,忘记留下来了。”我吸吸鼻子,“要不你帮我收好,指不定有一天我还会用到呢。”
一路上有绮霜相陪,我也没有那么尴尬那么难受了。但是绮霜也就只能送我到西门口,西门的侍卫纷纷将她拦住。我一步一回首,默默地流着泪看着绮霜拼命朝我挥手,与我作别。一转身踏入芳林门,风中飞舞的乱红渐渐迷湿我的双眼,再也见不到绮霜的身影。
西内苑里芳菲次第开。红艳艳的蔷薇架,粉扑扑的芍药墙,还有满池绿波荡漾里接天连碧的荷花,那么芳香扑鼻,那么绚丽多彩。若是在平时,我一定会十分快活地去摘花,兴致勃勃地唱着古老的歌谣。但是现在我完全提不起精神,一路上都在低着头,没精打采地踢着小石子。
掖庭宫与东宫之间相隔一个太极宫,像我这样身为一个小小宫婢的,自然不能进入太极宫。去东宫的唯一路径,只有从西门出掖庭宫,再从芳林门进入西内苑,从西内苑走到东宫的玄德门。这一路十分漫长,要花上半天时间。
金乌西坠,我这时才望见玄德门上的飞檐走兽,夕阳散落的金色余晖均匀地涂抹在五彩的琉璃瓦上,在斑驳的草地上投下一道道绚丽的光斑。
听说一到东宫便会有人来接应我,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角色,我觉得我在掖庭宫里面已经够倒霉了,到东宫应当不会了。想到这里,我不觉加快脚步。
进入玄德门后,我便看到不远处的芭蕉树下立着一个身穿皂色宫装的女子,年纪约莫二十有余,眉眼浅淡,神情淡漠,看样子不是什么刁钻的人。
她看到我来,也不问便直接开口:“我是东宫的乐师采如,你跟我来。”
我见她说话淡淡地,似乎对我不感兴趣,心下大松一口气,心情也好了许多,亦步亦趋跟在她的身后。
脚下绵软,踩在满地的落叶上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由此可见那落叶在地上已经铺了厚厚一层,而且暗黄中带着被冻伤过的乌黑痕迹,居然还是去年秋天落下的!为何无人打扫?我遥看四周,几乎不见一个人的身影,宫殿的大门紧闭,门前有几只鸟雀闲闲地站立着,连啼叫都不曾啼叫过一声。我万万没有料到,诺大的东宫居然会如此杳无人烟,满目苍凉。住在这里不受皇帝所喜爱的皇嗣皇孙,该是如何凄惨孤苦的模样。
来到舞女居住的左春坊时天已经完全乌黑,这时候宫殿里头才缓缓走出几个宫人将门口残破的灯笼点亮。暗红的灯火在残风中左摇右晃,一副想飞走却无法飞起的模样。
采如领我进去,舞女们休憩的殿舍里没有一丝亮光,竹簟上铺满被褥,舞姬们就在被褥上睡得酣甜。我换上舞女们穿的皂色缣纱宫装,在一个小角落里将被褥铺好。
采如临走前才嘱咐我:“我居住在乐师们的右春坊,出左春坊往右走绕过崇教殿便到了。不过平日里没有什么事,你最好少出左春坊。”
我唯唯诺诺地答应,送她走后,侧身勉强在被褥上躺下,一夜无眠。
在东宫里面真的是无所事事,我日上三竿才起身居然也没人批评我,用完早膳,舞女们就坐在院子里闲聊或者做些针线活,倒是悠然自在。我因为是新来的,与她们不熟识,实在无话可说,闷了好半天,终于忍不住在中午时分走出左春坊,在东宫里头闲逛起来。
昨日从玄德门来到左春坊已经算是走完大半个东宫了,但是我还未来得及细细观赏。其实东宫十分典雅肃穆,花木扶疏,石山幽泉,只是太阳在上投下太过灰暗的阴影,让它鲜活不得。
走至玄德门旁,我听到一阵熟悉的欢笑声。我躲到一旁的石山后,探头观望,看到西内苑里一排排宫婢捧着金丝百寿芙蓉簟,缠花五福庆岁盘,九支梅簪花玛瑙盏,牡丹式青玉案,双耳狻猊青铜酒樽等尊贵之物向皇宫走去。一定是宫里举行宴会,才让宫婢们从太仓中取宴会所需物资搬运到举行宴会的大殿。
我曾经是那么羡慕那些可以进入皇宫的宫婢,只要待在掖庭宫,就一定有机会,若是没有前天,我一定有机会。如今,我距离她们那么近,却不再是她们。昨日那件宫婢的葱白宫装还穿在我的身上,今日就变成更为低贱的舞女的皂色宫装。看着那一张张欢声笑语的面庞,我羡慕还是嫉妒,已经分不清楚,只是知道,以我现在的身份,只能躲在阴影中,看着她们于光辉盛处,平步青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