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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缘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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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缘道,你还在那里磨磨蹭蹭做什么,今日有贵客来访,道长要在前厅接待,还有半个时辰就到,手脚麻利些!”
我手执扫帚,肩上搭着条抹布,用的时间长了,倒分辨不出这布本来的颜色了。按我这个样子走出去,除了头上顶着个修道之人爱梳的发髻,大约也横竖辨不出我是这个道观的弟子来。
“由道师姐,前厅我刚才就打扫过了。”我回想起一个时辰之前的事儿,腰板儿还略觉酸痛。
我迷蒙着从睡梦中醒来,便被人叫唤着去做那前厅的清扫之事,等我彻底别了周公,才发现这偌大的前厅里,只有我一个人突兀地杵在哪里。
我所在的这个道观名唤“瀛虚观”,因建在瀛虚山上而得名。这观虽不大,弟子也不多,却小有些名气。这世上想要修道成仙的人,都要挖空心思去寻那三大修仙宝地。这其中之一,便是有“登高远眺尘世渺,层间再上便升仙”之称的瀛虚山了。传言瀛虚山的上空有通天的入口,得道之人从这个口子进去,就能别了尘世,升入仙班了。有时有些仙子也会从这儿下凡来。
我倒是见多了在道观外不吃不喝等着看神仙的人,要说神仙,连根毛都没见过。
我原以为这道观很小,等我站在前厅的时候,我才觉得是我自己很小。我估摸着我大喝一声“我不想干了!”,这厅里便会出现无数个“我不想干了”的声音,颇为激进而悲切。多想了几分,竟自怜自哀起来。但我更不想面对师兄师姐们的斥责以及看着就觉得疼的木板子,甩了甩头,赶紧开始工作。
“缘道,你这些年越发不长进了,睁眼说瞎话这种不入流的事儿也干起来了。”
这走道里又挤进来一个人,更显压抑。我把一个个木板子的幻影从脑海中挥除,回到现实。
“我没有睁眼说瞎话。”我瞧了眼说话那人,一袭青衫,凤眼上扬,嘴角虽噙着笑,却还不如不笑令人来的愉快。
“哟,还学会和师姐顶嘴了,由道,你可别信了这小妖精的胡言,连道长都说了,她先天魔性缠身,本就是个坏胚。”
我心里一颤,当时入这道观的一幕幕,又呈现在眼前。
我原不叫缘道,这是入了道观之后,随着这“道字辈”改的名字。至于我原先叫什么名字,大约那名字太没什么意思,我也就忘了,反正名字本来就是个称呼而已。我也记不清爹娘长什么样子,刚入观的时候也还有些印象,只是整日里忙得不曾停歇,吃得也不好,营养不良导致记忆力消退这种事情,应该也很正常。
可偏偏有些事情,却像是打了烙印,触不及防地揭开,仍旧触目惊心。
我记得那年我6岁,遇上了百年难遇的大灾荒。我住的那个小镇子,每日里都有人从家里被抬出去,后来都不抬出去了,一是抬人的人自己也等着被人抬出去,二是实在没什么东西吃,这新鲜出炉的人肉怎可白白地送与了土地公公?
一日,面黄肌瘦的母亲很晚才回到家中,手里还提了个小包袱,冒着些许热气。她看着我,眼里藏了点我从没见过的情绪,我很多年后想起来,觉得,那大概叫穷途末路。
她把我叫到身边,和我说了好长一段话,我现今只记得一句:“随为娘的上山去找些吃的吧。”我一听吃的便来了精神,乐呵着跟着她出了门。我们一路向西,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走进了一座茂林山中。
母亲把包袱递给我,对我说了她与我的最后一句话:“这包袱里的是干粮,你在这里等我,我去找些野果来。”
可她再没有回来。我坐在那里,抱着那个包袱,饥饿难耐,却有怕母亲回来了没东西吃,只能从那包袱里掰出一小块一小块的馒头,勉强垫垫肚子。就这样连坐了三日,我突然意识到,我永远也等不到她了。
后来我懂了,不是所有的承诺都会兑现,而那些通常能实现的,又往往不需要承诺。
我想一直坐在这里只能坐成块饿死的石头,于是便起身,看能不能找到什么人家,即使找不到人家,这林子这么大,总能找到点吃的吧。
然而我错了。这大山中除了草就是不结果子的树,绿油油得直让人犯晕。大约所有人都和我的想法一样,因而这山里也就一户人家都没有。
我方向感也很差,不敢随意乱找,只能循着一个方向不停地走,饿了就掰一小块馒头,期间遇到一条小溪,我怕再遇不到这样的水源,拼了命地将肚子用水填满,倒解了我的饥饿之苦。
我也不知道走了多少天,走了多少路,感觉着山的趋势,揣测大约是翻了山的。我也不敢看手里的包袱中还剩多少干粮,我怕我一低头,发现干粮其实只剩下一块了。这山里没人住过,也就没人开路,走起来颇为不易。有一回行至一个陡坡,旁边也没有什么缓坡能行,只得硬着头皮往上爬。我原本又不是什么运动健将,加之没有一顿是吃饱的,爬到一半,脚下一滑,就要跌下山去。
我想这回大概是要死了,就算摔不死,干粮也飞了,还是得变成块饿死的石头,在这寂寞的山林里寂寞地待下去。然而人毕竟有求生本能,我闭着眼睛双手乱挥,竟抓住了一把突出的树根,睁开眼,我那小包袱稳稳地挂在脚边的一根树枝上。
我于是就很不想死了。大概是饿坏了,我的想法甚是奇怪,觉得我死了对不起这没离我而去的干粮。
我咬了咬牙努力让另一只手也攀上那树根,勉强将身子转了过来,脚下便可找到着力点。完成这一系列动作我的体力已消耗大半,维持着这个姿势有一段时间,我慢慢探下身去,小心地把那小包袱塞在了衣服里。这小包袱比之我刚上路之时已经小了不少,所以能塞进衣服里,我又是安心又觉凄凉。
后来不知又走了几日,总算天无绝人之路,一日我扒开没及我胸的草堆,看见眼前一级级石阶整齐排布,顺着那石阶向上看,远处山尖上有座房子,隐约还能看见袅袅炊烟。我以为我是饿昏了,又想起来还住在小镇上的时候,听大人说,人死之前都会看见些让自己开怀的东西或者是什么未完成的目标完成了的愿景。
我想我苦撑了这么长时间,终于还是没逃过阎王爷的手掌,眼中浮起了一阵酸涩,又觉得很不甘心,即使是幻景,我也要去摸摸,也要走他一回。
于是我颤颤巍巍地走向那石阶,伸手摸了摸,冰冰凉凉。难道不是幻景?我伸出脚踏了上去,稳稳地一点都不觉得是虚空。我惊喜异常,刚刚那股子酸涩劲儿还没过去,就化成了眼泪。
我坐在石阶上大哭了起来。
很显然,哭泣是一件很不明智的事情,因为它要吞噬我大量的体力。等我擦干眼泪,我一步也迈不开了。眼见胜利就在眼前,那将得未得的滋味难受得紧。
结果这爬石阶的时间让我觉得,比我先前翻山越岭的时间还要长上许多。等我终于走过最后一级石阶的时候,我本想自豪地回望来时路,就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当我再次睁开眼时,我发现我还是保持着晕倒之前的姿势,只不过周围多了几个人。
“快看快看,她醒了!”其中一个小人儿叫了起来。
“我就说她没死嘛!”另一个也凑了过来,显然扛不住我身上的气味儿,皱着眉又退开去。
我用力坐了起来,眼前的这几个,有男有女,虽都是素色的衣衫,却打理得整整齐齐。年纪大概和我差不多,不过那举手投足,却与我见过的小孩子们十分不同。
“难道就让这么个臭烘烘的东西坐在我们道观门口?”刚刚那个皱眉的问道。
“要不,我们去问问道长师傅?”那个看上去最小的怯怯地提议道。
“道长才不会管这些事儿呢!我看就是个穷叫花子,不知怎么的竟能爬到这瀛虚山上,也算她厉害。估计就是讨口饭吃。”另一个发表了自己的真知灼见。
我认为他说得颇有几分道理,我确实饿极,只不过我想得更贪心一点,希望能够留下来,不然我难道还要顺着原来的路再走回去,那我当初还不如坐着饿死在那里。
他们叽叽喳喳地议论个不休,我被围在中间,空气已经很不流通,那声音又如魔音罩耳。当我觉得我又要很不争气地两眼一抹黑时,他们的声音小了下去,从两侧分开,给了我一个喘息的空隙。
“一大清早的,不去温书练功,都聚在这里作什么?”那声音不大,然而穿透力极强,我被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师傅!”这会子这群人倒是口径一致了,我抬起头,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光芒间,一个长须黑发的男子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我小小地缩在他的阴影里。
“她一早上就躺在这里了。”不知是哪个胆大的说了一句。
“你叫什么名字。”头顶上一个声音传来。
我满脑子净想着要吃饭要找地方住,脱口而出:“我想留下来。”
他蹲下来,静静地瞧着我。我也静静地看着他,其实后来我一直都很怕他,可当时我所有的惧怕都来源于没有饭吃和对饿死的恐惧,因而我丝毫没有避开他的目光。
他看了我一会儿,眼神中闪现出一丝异样,接着将手贴近我的额头,才放上去,就似被火灼伤般立刻收了回来。他站起来,转身道:“你不能留下来。”
周围又暗暗响起些声响,我被迷惑,得意,吃惊的眼神所笼罩。道长一道冷厉的目光向我周围扫了一圈,我周围这些小道士们便都住了嘴,默默地鱼贯走进了道观。那道长最后一个进门,又看了我一眼,终将那大门合上。
我想我的命大概真的就到这里了,因为我确实一步也迈不出去了,而这四下里除了这道观,便再没有其人他人迹了,我即使有力气也没有方向,仍是徒劳。
那日我坐在那道观门口,看着阳光慢慢从我周围抽离,随之而来的就是无边的黑夜。那天上点点星辰,和我在小镇上看到的并无差异,我本以为在高山上望向繁星,会更贴近些。夜风有些清冷,山间云雾缭绕,繁星却亮的分明。我记起了一个传言,说是人死了以后,就会化成那天上的星星,若是有人记挂着自己,就能感应得到,就会投射出最耀眼的光芒。
我觉得就算我变成星星也了无乐趣,爹娘养不起我把我抛在了山上,绝不会再想起我。而这世上除了他们,便更没有人会在意我。那我变成了星星,也只会是最暗的那颗。
我倚着那石阶,望着天,时睡时醒,再醒的时候,天上一颗星星也看不着了,我知道我又过了一夜。
门“嘎吱”一声被打开,里头探出一个小小的人头,四周看看,看到了我,眼睛惊得成了铜铃状,立刻又把门合上。又过了一会儿,门又被打开了,道长似是没看见我,径直向那山下走去。
“道长!”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连滚带爬得扑向他,紧紧抓住他的衣摆。
他停住脚步,回身看向我,眉头微蹙:“你怎么还没走,我说了你不能留下来。”
我不敢放手,求他道:“道长,求求你,我没有地方去。”
“来去自有命数,你天生魔性缠身,呆在这道观里只会助长你的魔性,你还是走吧。”
我不懂什么魔性,我在镇子上的时候虽不十分讨人喜欢,也不是什么讨厌鬼,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般厌恶我,还是不断地求他:“道长,让我做什么都行,只要让我留下来,求你了道长……”
道长看着我,眼神复杂。半晌,他转过身来,问道:“如果让你立誓,绝不习我道家法术,你肯么?”
我频频点头,道家法术又不能吃,习它作甚?
他叹了口气,将他的衣摆从我手中抽出,沉吟道:“该来则来,不可免之……”复又对我道:“跟我来吧。”
我就这样凭着歇斯底里地一番哀求进了道观,昨日瞧热闹的那群人看到我跟在道长后面,一个个都惊奇无比。道长找了人带我去沐浴更衣,吃了点东西,帮我梳了个发髻,又催促我赶快去后厅那儿完成入观拜师的仪式。
我一进那后厅,就看到左右整整齐齐地站了两排人,中间一个软垫,道长端坐在软垫之前。一个小道士带着我走到那软垫跟前,示意我跪下。我跪了下来,听道长说道:“今日起,你就是我瀛虚观的弟子,改名缘道。”
我重重地磕了个头。
“然而你本性并不适合修道,因此你在这道观之中,只能做些扫洒之事,读些经典,万不能修炼法术,偷读修道之书。今日你当着众师兄弟,师姐妹起誓,绝不做我先说的这些。”
“缘道发誓,日后定不会偷练法术,偷读修道之书。”
道长点点头,又将一粒丸子递与我,说道:“以防万一,你还是吃了这丹药。日后你若修炼法术,只要一使法术,使出多少功力,你自己便要承多少功力。”
我一口就将那丹药吞了下去。这丹药微苦,划入喉中,一片清凉。
从此我在这观中便呆了下来,这一呆就呆了十年,现如今我已十六,也确如当初发的誓一般,不曾习过一点法术,而这观内大大小小的清洁事务,也实打实地落在了我的身上。就像今日这前厅一般。
我听了那浔道的话,抿着嘴唇,心想怕不是她又耍了什么计策,而我偏偏又无力还击。这观中有那么几个人,看我尤其不顺眼,这浔道就是其中一个。听说她是哪国的郡主,一身傲气,长得也好看,根本犯不着和我过不去。我想来想去,大概是我这样的人进了这道观,辱了她的身份罢。其他人虽不很讨厌我,然而因着这几个人的气势,又因为师父的说辞,也就对我很是疏离。
“你有没有撒谎,去前厅一看便知。怎么样,有没有胆量去对峙?”那浔道眉眼一挑,斜睨着我。
“去就去!”我问心无愧,被她一激,更是恼火。
于是我们一行三人走向前厅,一进去,浔道便笑了起来:“这便是你说的打扫过的前厅,看这地上的灰,都可以作画了。”
我早上辛辛苦苦打扫的前厅,现今到处都蒙上一层灰,我看着浔道满脸的得意,心中也了然了七八分。由道看着我,脸上带着怒气,显然是觉得我为了偷懒而骗她。
“师姐,是我扫的不干净,我现在就重新扫一遍。”我低下头,拿着扫帚开始清扫。
听见外面一个声音道:“师父回来了!”由道一惊,厉声道:“缘道,这下可好,师父回来看到这景象,有你好看!”
我心说不需你提醒我也知道,可又没别的法子,只能继续低头干手上的活。
我感到这前厅的光线暗了下来,由道赶忙上前要解释什么,师父挥挥手,道:“你们都下去吧,等会没有我的话,谁都不准进来。”
“可是这屋子那么脏……”浔道以为师父是瞎子,提醒他。
师父一挥衣袖,整个前厅焕然一新,我脚下的地都可以照出我的人影来。这回浔道终于住了嘴,悻悻地走了出去。而我则暗暗腹诽,师父明明自己能用法术打扫屋子,还成日里让我到处累死累活地清扫,实在是很不人道。
我从这前厅的后门出去,刚要合上门,门里飘出来一个声音。
“了意,好久不见。”
“司乐神大驾,令我这瀛虚观蓬荜生辉啊!”师父的声音跟着也窜进了我的耳朵里。
我回想了一下,先前浔道走的时候已经把前门关上了,而此时我又把着后门,里面怎么凭空多出了人声?
“多年不见,了意兄怎么这般客套了?”还是那个声音,这声音与我师父的声音很不相同。师父声音虽然也很浑厚,却透着清冷,然而,这个声音浑厚里又很有磁性,很是动听。
“哪里的话,不知离罄兄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也不是什么很要紧的事情,天帝的寿辰将至,听惯了那天界里的丝竹之音,我既司乐,自然是来凡间采采风,找些新奇优美的曲子,为天帝祝寿。正好路过你这里,我的犬子此番与我同行,也很想见识下了意兄的风范。桐萧,醉埙,续笙,快来见过了意道长。”
“见过了意道长。”
我彻底被震撼了。这前厅里竟多出了四个人,这四个人是怎么进去的?这话里还有些我听不懂的地方,天帝,天界,司乐?思前想后,我被我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难道这四个人是神仙?原来这瀛虚观果然与那天界有关,看来传闻往往是有现实依据的。
我深觉这样站在门边听人家的墙角十分不好,然而脚下又迈不开步子,就安慰自己,今日被那浔道摆了一次,听些奇闻异事缓和下情绪也很是合理。
我这念头刚刚在脑袋里闪过,就听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缘道,昨日那桶衣服洗好了么?快拿出来,好几个人等着换呢!”
我便只能拖着步子,走时还听见里面说:“其实离罄此番前来还有一事,那……”那字后面的话都被不断呼唤我的声音淹没了。
于是我下午在那井边打水的时候,满脑子都是关于神仙样貌的遐想。然而我的想象毕竟有限,起先是猜想那神仙既然法力无边,一定有些过人之处,这过人之处应该会体现在这相貌上。可是我这十多年,统共也就没有见过多少男性,我的师兄们又不爱和我打交道,我经常分辨不清谁是谁,唯一记得清面孔的,只有师父。
我觉得师父这十多年相貌没有什么变化,与我6岁初次见他时几乎一样。他不愧是师父,相貌与我那些师兄相比,绝非一个档次。然而他见我时总蹙着眉头,一副“怎么又看见你”的表情,所以他在我眼里又很可怖。
我沉浸在脑海中的幻想不可自拔,都没注意到旁边站了个人。
“没想到今日师父竟然没有罚你,你运气可真好。”
我心下一沉,这浔道可是个万分执着的女子,主要体现在她对修道的刻苦和对我的折磨上。今日那一招没有得逞她怎么可能轻易善罢甘休。
我将那桶水提上来,往地上一放。由着惯性那水便从桶边溅出,浔道怕沾湿了衣服,忙退后一步。
“你这没教养的坏胚子,真不知师父当日怎么收了你!”
老是听人无缘无故地骂自己,教养再好的人也会把持不住,何况我到底是没什么教养。
“你再说一遍!”
“你以为我不敢么?你就是妖精,坏胚子,魔性缠身!”她统共也就这三句,颠来倒去地用,因而最狠毒的话也不过是把着三句加在一起。
可这还是勾起了我全身的怒火。我想这世界终是不公平的,有些人注定要受欺负,哪怕她从不曾想过欺负别人,比如我;而有些人注定要不断地将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哪怕她所拥有的比之别人已经令人艳羡,比如她。
我上前扯她的头发,她没料到我竟会用这么原始的方法对其进行攻击,动作也慢了几分。我以为我主持了公道,然而这公道立刻就偏向了她那一方。她念了道咒,用掌往我胸前一推,我就飞出去好远。待我狼狈地落在地上,最疼的不是屁股,而是她刚刚拍我的那个地方。
我忍痛爬了起来,对面的浔道倒是坐在了地上,脸上挂满了泪珠,哭得梨花带雨,煞是好看。唯一的缺点就是头发凌乱了些。
我正纳闷儿被打的明明是我,怎么她倒哭得比我还起劲。接着我马上醒悟,女子的眼泪是最好的武器,她哭得那么好看,那些爱慕她的师兄们岂不更神魂颠倒,欲除我而后快?
果然她的那些好哥哥们一个个循着声音而来,看她时怜爱有加,看我时刀光剑影。
我想我辩解已然没什么意义,但我实在憋不下这口气,胸口还隐隐作痛,刚刚摔下来,怕是屁股上也有乌青。
“她只不过头发乱了些,而且她也动手了!”
“你说她动手了,有证据么?她打你哪里了?”
我想说胸口,可我不能说。难不成等会真的要脱衣服验明伤情?最后吃亏的不还是我?
他们见我沉默了,以为我理亏,一个个又高了几分。
“缘道,师父当年看你可怜收留你,不是让你在这里血口喷人的。”
“就是,要我说,当初就不该留她,留她就是个祸患!”
我百口莫辩,他们又爱旧事重提。我感到喉咙有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连带着呼吸都有些困难。我想我大概要哭了,可我不能哭。这十六年,我只哭过一次。那一次我在石阶上哭了那么久,该流的眼泪都流光了。
我这十六年又非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只是今日觉得很累。我这在道观的十年,没有一个朋友;师父收留了我,算是我的再生父母,却也不曾施与半点温情。我以前不知什么时候,偷偷看过别人从山下带来的话本,那话本上写那女主受人欺负,委屈郁结心中,后来便有个翩翩公子为她打抱不平,终于还了公道给她,两人还喜结良缘,白头到老。
这十年间,每每遇到这些事情,我就告诉自己,一定会有个像那话本子里写的公子出现,为我陈述清白。然而,我毕竟已等了十年。我今日想,那话本子大概就是给我这样的人看的,看看而已,何必当真。
胸口依旧抽抽地疼,刚刚摔得也不轻。我一瘸一拐地走向那个木桶,他们上前抓住我,要我和浔道道歉。我想挣脱,挣脱不开。
“你们放手。”
所有人的动作都戛然而止,一个公子从树后走了出来。那公子身着宝蓝色长衫,外穿银白狐裘夹袄,黑发及肩,头上用月白色的玉簪挽了个髻。我看着他的眼睛,有一瞬间让我想到了那年我在道观外看了一夜的繁星,光芒似水般流入心灵。
“你是什么人?我们这瀛虚观的事还轮不到外人来管。”
“先别管我是什么人,只是你们欺负个小姑娘,我看不过眼。”
“欺负她?你晓得她是什么人?她可是这瀛虚观中最不善的一个,只有她欺负别人,哪里有人敢欺负她?”
我听了这话,想这普天之下,颠倒黑白之能事儿,这瀛虚观可排的上一二。
“我不管她是什么人,只说今天的事儿。”那公子走到浔道面前,问道:“你说她欺负你,你没动手打过她?”
浔道大约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等风姿的公子,又靠得那么近,两颊微微发红,娇羞地点了下头,算是回答。
“那我刚刚怎么看见你推了她一掌,将她打出几丈外?”
浔道脸色微变,仍是不肯承认。大约知道这事儿无法对峙,她仍旧占着上风。
“那好,”,那公子转身走向我,指了指我的衣服,说:“她这衣服上有一种粉末,平日里人沾上了不会有什么问题,若是用了法术,施了功夫,这粉末沾在那人身上,便会有毒,七日之内,就会七窍流血而死。”
浔道听了这话,脸上青了又白,白了又青,很不好看。
“我怎么从来不知道她身上有这种东西?你不要诓我!”
其实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衣服上有这么神奇的东西,而这公子我又从没见过,他竟知道得如此清楚,让我也颇感意外。
“我是不是骗你,你七日之后就会知道。”说完,那公子帮我提起那桶水,拉着我就要离开。
“等等!”浔道在身后叫着。
我回头一看,浔道已经从地上爬起来,快步走到我们面前。她的手攥着衣角,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开口道:“前面我是推了她一掌,而她也打了我,大家扯平。我说了实情,你快告诉我怎样才能解了这毒!”
那公子微微一笑,说道:“要解这毒其实也很容易,解铃还须系铃人,你这七日之内,天天洗一件她的衣服,你的手适应了那粉末,自然就好了。”
“要我洗她的衣服?”浔道像是听了这世间第一荒唐事。
“若是她不肯给你写,那我也没别的法子了。”那公子看了看身边的我,复又提着桶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