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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陈年疾 ...


  •   一夜大雪,京都已是银妆素裹。顾宣不到卯时就咳醒了,平定气息后,他披衣坐在床边,不知在想什么,神情幽晦。

      翠莺忽慌慌张张地跑进俯仰轩:“侯爷!”

      “怎么了?”顾宣轻咳两声。

      “侯爷,您快去看看,夫人她……”

      顾宣一惊,飞步往赏梅阁走。进得屋子,紫英等人正围在床前。顾宣趋近一看,其华双目紧闭,两颊像点上了胭脂一般,他推了她两下,却没有反应,用手一探,额头烫得他禁不住吓了一跳,想了想道:“你们先出去,紫英留下。”

      紫英“卟嗵”跪在地上,哭道:“侯爷,您杀了奴婢吧,只求您赶紧救救夫人。”

      顾宣冷冷问道:“你怎么照顾她的?竟病成了这副样子?”

      紫英颤声道:“奴婢,奴婢……”

      她哪里敢说,其华腿上的刀伤一直没有好,到甘泉宫救人更是让她伤情加重,这些天都在强撑着,媚娘纵是托人往府里悄悄送来了最好的创伤药,也不管用。昨晚其华独自出去,连雀翎也未披,一瘸一拐地回来,见到她,神情仿佛放下了压在心头许久的一块巨石,握着她的手,感慨万千地说了句:“紫英,等帮了你们……”就晕了过去。

      她解开其华腿上白布一看,伤口处已经灌出了黄脓,她愁了一夜,不知如何是好,到了早上,见其华烧得神志迷糊,才不得已叫翠莺去请顾宣的。

      她心里翻江倒海,一心盘算,如果伤口被女医发现,如何搪塞过去。

      顾宣思忖片刻,却没有叫请女医,而是说道:“去请黄夫人来。”

      不多时,顾七扶着大腹便便的黄氏来了,顾宣道:“实在是没有信得过的医女,她的伤又不能让旁人知道,只能劳烦弟妹了。”

      黄氏忙道:“侯爷太客气了。”

      顾宣便与顾七避出去,紫英跪在一旁,心里如同连炸几个响雷,骇得动弹不得。

      黄氏瞪了她一眼:“还不帮忙?”紫英忙爬起来,抖抖嗦嗦地将其华的裙子往上掀,解开白布。黄氏看了一眼,叹道:“你们这两个没轻没重的丫头!伤成这样,怎么不早吱声?”

      紫英哭得眼睛都红了,不敢接话。黄氏转身出去,叫顾七去取军中最好的伤创药来,并对顾宣道:“侯爷,有些凶险。”

      九年前凉国入侵,顾七刚成亲不久,领着麒风营在熙州各地抗击凉军,黄氏则坐镇后方,挑起救治伤员的重任,是西路军中人人称颂的侠女。她这刻这么一说,顾宣心中不禁一沉,缓缓道:“一切拜托弟妹,只是大嫂若来探望,还请弟妹遮掩一二。”

      天亮后顾夫人得了信,亲自来赏梅阁探望,顾宣好不容易才将她哄回去。待到了夜间,其华的病更重了,额头烫得像烙铁一样,脸烧得通红,两只脚按下去却仍如败絮一般。

      顾宣愈发急了,思忖再三,只得命人将陈鹤年请来。陈鹤年看过,沉吟许久,又再探了一回脉,目光复杂地看向顾宣。

      顾宣忙道:“如何?”陈鹤年道:“夫人身上有伤,加上她幼时底子不好,近来为了什么事情积郁在心,受了风寒,数者并发,有些凶险。”顾宣道:“您只管用药。”

      陈鹤年开了药方,嘱咐道:“一定要好生保养,尤其是她的胸、腹、脚心三处,不能再受一点寒凉。还有,她因为高热,会有胡言谵妄的症状,你们一定要多担待一点。”顾宣一一应了,紫英则飞奔去抓药。

      ****

      陈鹤年出了顾家,直奔苏府。苏忠知道他与自家相爷关系非比寻常,在大门上接了,直接往书房引。

      陈鹤年一脚踹开书房的门,劈头就问苏理廷:“是不是她?”苏理廷讶然抬头:“谁?”陈鹤年冷声道:“我刚去了纪阳侯府,为顾宣的夫人看病。”

      苏理廷手一颤,一滴墨弄污了整张薛涛笺,他放下笔,默不作声。陈鹤年咬牙道:“我之前就在奇怪,你从哪儿弄来一个叫苏之华的女儿,还以为是你训练出来的细作。但一见到她,我就知道……五官像你,但那神情,活脱脱就是红棠!”苏理廷缓缓道:“她病了?”

      陈鹤年气得一把将他揪起,怒道:“我只当你真的把红棠母女送回了横山,却原来……你骗了我十六年!红棠呢?!”苏理廷慢慢抬头看着他,眸子里有着一种无言的悲哀,陈鹤年身形摇晃了一下,喃喃道:“我就知道,红棠若是还活着,怎肯将女儿嫁给顾宣……”

      他眼睛瞬间便红了,挥拳揍上苏理廷的面颊。苏理廷跌倒在地,却不还手,只神情悲凉地坐在地上,叹道:“寿宁,当年我们为争一只狍子打了一架,后来为争红棠又打了一架,现在红棠已不在了,我们还有什么好争的?”

      陈鹤年泄了气,颓然坐在一边的椅子上,良久,道:“她……什么时候走的?”

      “去年秋天。”

      陈鹤年呆了许久,又怒气勃发地站起来,道:“你为什么要将其华嫁给顾宣?!”

      苏理廷叹道:“都是冤孽!其华在青霞山为她娘守墓时自己认识了顾宣,一定要嫁给他,我也没有办法。”

      陈鹤年呸道:“放屁!你的心思,别以为我不知道,这些年,你从来就没有死过心。当初那事没有成功,现在又打起二十万西路军的主意!你这是痴人作梦!”

      苏理廷冷笑道:“我错了吗?我且不论,当初他是怎么对你的?我们自幼跟着他,是他的左膀右臂,只因忌惮你陈家干政,借口先帝出殡时你爹莫须有的“笑”,任由那帮御史上书弹劾,将你爹问罪,全家流配三千里,你爹你娘都死在那瘴疠横行的地方,你不也是因为这事才灰了心的吗?这些年,你躲在太医院,学那武陵源中不问兴废的避难秦人,可做得开心?”

      陈鹤年记忆的闸口被打开,一时间不由大恸。

      父亲被贬去南疆前的那一夜,一袭青衫站在窗前听着落雨之声,身形瘦削,满头花白,那个背影浸透了他这十六年来的日日夜夜。被这样的背影惊得远得权势官场,风口浪尖,他学会了在日复一日的寂寞中听雨赏月,学会在药草的芬芳中求得一片宁静。

      尖锐的往事让他不堪再想,叹道:“我倒不全是为了这个原因。圣上,你,我,三个人情份非比寻常,我不想我们有朝一日反目,这才……”

      苏理廷冷笑一声:“你不想,可不代表他不想!他心中根本就没有我们三个人的情份,若真有,怎会将你爹逼死在南疆?寿宁,他早已不是我们年轻时追随的那个人了!现在在那深宫中的,只是一个玩弄权术的干瘪躯壳!我当初就是看准了他会变成这样,才想扶李治那乳臭小儿登基。当日若是事成了,你我同为辅政大臣,有何事不可为?”

      陈鹤年看着他越说越激动的样子,不停地摇头,最终叹道:“燮安,你这是害人害己啊。红棠和世诚的事情,只要我们尽力帮他们,未必没有转圜之机,你何必将他们往绝路送?!”

      苏理廷看着陈鹤年,眼神中有一点讥讽,一点悲哀。

      苏理廷轻声道:“寿宁,不是我不肯帮红棠,而是根本就帮不了,那是一条绝路。”

      “帮不了?”陈鹤年怒道,“顾显并非不通情理之人,只要先好好和他说,琵琶川的冤案……”

      苏理廷打断了他的话:“关键不在于琵琶川。”

      “不在琵琶川?”陈鹤年万分不解,“石家?顾六?还是西凉?谁有这么大能耐?”

      苏理廷苍凉地笑了笑:“看,寿宁,你什么都不知道,就这么冲过来指责我,唾骂我。这么多年了,你倒是一点都没变。”

      陈鹤年吼道:“有屁快放,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你知道……”苏理廷顿了顿,终于艰难地说了出来,“红棠的母亲,姓什么吗?”

      陈鹤年一怔:“老寨主夫人?她不是姓沈吗?所以红棠和世诚在外面行走江湖时,都化名姓沈……”

      陈鹤年忽然顿住,极度的震惊让他全身的血仿佛都凝结住了。他不敢置信地张嘴看着苏理廷,苏理廷的表情告诉他,他的猜测就是事实。陈鹤年只觉全身发冷,喉咙却紧得像一块石头,许久,才极弱地发出声来:“所以,世诚他……”

      “是。”苏理廷轻声道,“他知道,只要圣上甚至太子在位一日,琵琶川便不可能翻案,所以才答应我,趁着太子到延州面圣,火烧延州行宫,扶李治上位。没成想还是败在太师手中,手下全部殉难。他本是性格偏激之人,绝望之下疑心是我出卖了他,发狂般地杀了我的父母弟妹,若非红棠为我挡了一掌……”

      陈鹤年双膝一软,跌坐在椅中。良久,他低下头,捂住脸,已过不惑、饱经风雨的人,这一刻,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但很快,他搓了搓脸,又抬起头来,恨声道:“以前的事我管不了,但红棠仅有这一点骨血。顾宣并非善与之辈,你可不要败在他的手上重蹈覆辙。”

      这句话击中了苏理廷的软肋,他的脸狠狠一白,却仍道:“这一次我定不会输。”

      陈鹤年怒了,道:“是,你打的如意算盘,想着其华若是能生下个儿子,顾氏叔侄一死,西路军便在你掌控之中!只你这么做,又置其华于何地!”

      苏理廷缓缓道:“那也得试一试。”

      陈鹤年气得面色铁青:“我比你更了解顾宣,他若和你为友,可以掏心掏肺,但若为敌,那就是一头狼,一头吃人不吐骨头的狼!比沈世诚狠辣百倍!”

      苏理廷呵呵地笑:“那就看看他和我,谁更狠一些!”

      陈鹤年已经绝望,也不想再说什么,抬脚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回头道:“当年我叫你放心,为了红棠,我会守口如瓶,今日我还是这句话,为了其华,我什么也不会说。但其华她,是红棠唯一的女儿……你自己想想吧,将来九泉之下见到红棠,怎么向她交待!”说罢拂袖去了。

      苏理廷呆坐在椅中许久,方要起身,忽听得书架子后有什么咯咯咯咯的声音,他遽然变色,抽出案边长剑,一脚蹬开书架,就往前刺。

      剑尖在苏敬修胸前停住,苏敬修不知是被苏陈二人对话所透露出来的大秘密所震骇,还是被这长剑惊吓到,牙关不停咯咯咯咯地叩着,两腿抖得跟北风中的枯叶一般,滴答滴答,苏理廷低头一看,他竟已吓得尿了裤子。苏理廷再看了他一眼,他手中的古董瓶子呛啷一声,跌得粉碎。

      苏理廷一咬牙,道:“敬修,不要怪爹。”手腕一回,宝剑便要往前递。

      苏敬修终于回过神来,颤栗着跪下,哀求道:“爹,不要杀我,我什么也没有听到……”

      苏理廷的剑尖在空中顿住,那年那日,沈世诚疯狂的样子,让他多年来犹恶梦缠身。十多年来,他不停地纳如夫人,一个接一个地抬进门,可纵然儿女成群,仍弥补不了对爹娘弟妹的那份歉疚。

      他颓然长叹一声,收了剑,道:“从明日起,你去城外庄子里读书,不得见任何人,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回京。”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6章 陈年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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