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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漕帮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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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下得最密时,顾云臻一行人满身泥泞地回到了漕运司。顾三抬脚将一个粮斗踢得飞到半空,骂道:“这老虎滩真他妈的邪门!这已是今年翻沉的第十七艘船了!”
仿佛应着他这句话,屋外忽然一声闷雷,“轰隆隆——”,震得窗户嗡嗡作响。
顾云臻恨恨地捶了捶桌子:“查勘定案,找不到一丝破绽,只能自认倒楣了。”
二人干坐许久,也想不出什么办法。顾云臻回到巡察使值房,仍觉心头沉重,正想着,随从罗震敲门进来,神色复杂,欲言又止。
顾云臻自到漕运司后,觉得此人办事得力,又想培养自己的亲信,便一直带在身边。此行往老虎滩查勘沉船现场,觉他果断干练,对他越发信任,便和声道:“罗大哥,有什么事吗?”
罗震眼圈发红,“扑嗵”跪在顾云臻面前:“求小侯爷作主!为我大哥申冤!”
顾云臻忙将他扶起来:“快起来说话,你大哥怎么了?”
罗震泣道:“小侯爷,这漕运翻船并非寻常的沉船事故,而是漕帮监守自盗后毁尸灭迹。我大哥当年是漕帮的运丁,他就是因此而丧命的!”
顾云臻震惊道:“究竟怎么回事?”
罗震平复了一下激动的情绪,道:“漕帮自成立以来便把控了南粮北运一事,可若只是规规矩矩地运漕粮,只怕饭都吃不饱。要想谋取私利,途径有三:第一,勾结各府道漕运司官员,南边报五百石,实际只运来四百石,而这边呢,又验收五百石;第二,运来劣质粮或陈粮,充作今年的新粮,赚取差价。”
顾云臻握住拳头往掌心重重一击:“我就觉得有问题,可又抓不到证据。”
“这二者还不算什么,第三种方法才利润最大,可以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如何?”
罗震抬起眼,缓缓道:“沉——船。”
顾云臻耸然动容:“真是有人故意为之?”
“两河一江加上数条漕道,水势有深浅缓急,行船素来艰难。若遇上大风暴雨天气,官舟翻没也是有的。漕帮的人因此起了贼心,他们监守自盗后,故意将漕船沉入水中,再向朝廷谎报案情,多者,岁至七十余只。朝廷虽有严刑峻法,仍无法阻止他们铤而走险,近年来反而有猖獗之势。”
顾云臻疑道:“沉船一事,户部、刑部及地方漕运司都要查勘定案,打捞沉船,搜寻落水者,每条船上还有护漕都尉,就这么容易糊弄过去?”
罗震冷冷一笑,顾云臻细想此番往老虎滩查案的情形,恍然大悟:“原来他们是在我们面前联手唱了一出戏。”
“这沉船一事也甚凶险,只要某个环节打点不到,便容易被捅出去,所以历来漕帮总会将得利的银钱大把送往京都。”罗震低低道,“我大哥就是因为不肯作伪证,被他们拴上石头,沉入了汴河……”
顾云臻大怒:“难道就没有了王法不成?”
罗震机警地左右看了看,凑近顾云臻:“小侯爷,若要将他们绳之以法,只有一个法子……”
顾云臻听罢,思忖良久,道:“事关重大,我再考虑一下,你先不要向任何人提及。”
罗震去后,顾云臻总觉得以自己的阅历和经验,尚不足以应对漕运司如此错综复杂的局面,若是以往,他早去向顾宣请教,可兵器司账册案后,叔侄间似乎生疏了许多,就连在瑞雪堂的见面请安,也是匆匆走过场,再无多话。
他为难了许久,忽想起曾与自己有同牢之谊、提点之恩的宋怀素,顿时兴奋得跳了起来,换过衣服,便往宋府所在的安邑坊去。
宋怀素这日休沐,见顾云臻前来,倒也高兴,二人说了会闲话,顾云臻将漕运上头的事情一一说了,诚心诚意地向他请教。
宋怀素听完顾云臻的讲述,沉吟不语。顾云臻与他在牢中多日相处,知道这是他的习惯,便静静地呆在旁边,并不打扰他的思绪。
良久,宋怀素轻轻地叹了口气,道:“漕帮为恶已有多年,这吞没漕粮还只是其一。”
顾云臻忙道:“请先生指点。”
“单靠几十船漕粮养不活漕帮那么多人。他们有了这些粮食,会在南方开办米行,平时就低价囤积粮食,待市面上粮食紧缺的时候,他们又将囤粮高价销售。这是一本万利的生意,若是遇上天灾人祸,朝廷还得花钱向他们买高价粮!”
顾云臻疑道:“朝廷不是在各地都建有常平仓吗?”
“他们有的是办法。每年收粮之时,只要胥吏们稍微动下手脚,各府州的课粮就不能如期送至水运码头。按惯例,为赶船期,就会将常平仓的米充作漕粮运来北方。待常平仓空了,就是他们哄抬米价、大举牟利之时。而他们往往还会与地方漕运司勾结,当课粮运抵常平仓平兑之时,课税官又会以时价来计算兑走的常平粮,再向百姓征收高额差价,百姓深受盘剥,苦不堪言。”
顾云臻骇然:“漕帮如此势大?”
宋怀素叹了口气:“漕帮由穆宗朝的漕军发展而来。由于当时对损毁漕粮惩罚过份苛刻,加上官员贪腐,漕军兵士痛苦不堪,纪律松弛。故穆宗末年的‘石冀之乱’一起,漕军便作鸟兽散。大部分人没有别的谋生之计,就霸占河道,垄断船运,慢慢衍生出了现在的漕帮。
“威宗爷虽然光复了河山,但国库空虚,无法再组建起一支漕军,于是漕帮渐成气候。再后来,漕帮将手伸到了依靠漕运为生的各行各业,运丁、纤夫、护漕军尉、验粮官、仓卫,甚至有些朝廷命官都暗中加入了漕帮。
“漕帮之害有三,一是方才提及的吞没漕粮、扰乱粮市;二是夹带私货,致朝廷大量税钱流失;三是勾结漕吏,盘剥农户,以武犯禁,以漕制法,稍有不慎,漕帮便是朝廷的心头大患。这几年,漕帮与丐帮不时有械斗发生,地方官都弹压不住,险些酿出大乱。最可怕的是——”
他缓缓道:“现在南方的粮食物资均通过漕运北上,若京畿出现变故,漕帮立场有异,只要切断漕道运输,这京都便会是一座死城。远的不说,就说长庆元年,正是乱王截断了漕道,导致京都无粮过冬,陛下苦苦支撑了几个月,最终没有法子,才被迫出巡延州。”
顾云臻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圣上就任由漕帮坐大吗?”
“圣上也是有心无力啊!漕运是本朝第一命脉,说到底还得依靠这些运丁漕吏。云臻,你在兵部也有段时日,你说,圣上哪里还变得出十万漕兵来?更遑论所需的财力物力。再说,即便圣上有心整顿漕运,朝中也会有人在背地里使绊子,否则为何历年来的沉船案卷都做得如此天衣无缝?”
顾云臻捶了一下案几,愤然而起:“我就不信抓不到他漕帮作恶的证据!”
宋怀素忙道:“云臻,漕帮沉船案牵涉面太广,切不可贸然行事。”
“先生放心。”顾云臻怕宋怀素反对,没有将罗震的提议说出来,只道,“学生不会再鲁莽行事,这次定要先抓到真凭实据,再决定对策。”
宋怀素沉吟片刻,道:“既然你有意整肃漕运,眼下正有件事情要着落在你身上。”
顾云臻忙道:“先生尽管吩咐。”
宋怀素交待下去,不多时侍从领着两个人进来。走在前面的是一名年约七八岁、浑身缟素的女童,她身后一名瘦削老者,眉头紧锁,满脸的不合时宜,却是顾云臻的旧识——漕运司的书办周汝和。
顾云臻对这位狷介耿直的周书办素有好感,见他要行礼,忙将他扶了起来。
宋怀素怜爱地抚了抚那女童的头顶,道:“据朝廷掌握的情报,漕帮共辖四个堂口:青龙堂堂主薛度,白虎堂堂主常威,玄武堂主要由纤夫组成,堂主铁伦;朱雀堂的堂主则是一名叫做李光荣的前水师校尉。
“可这些年来,不管朝廷如何打探,也无法知晓现任漕帮帮主是何人。据传此人手中握有所有帮众的名册,以及朝廷官吏这些年来在漕运上的不法证据。他隐藏得极深,也许是一名富商,或者扮成了一名运丁,也有可能是朝中的某位官员。若是能找到他,拿到他手中的东西,就有希望彻底肃清漕运。”
宋怀素指着那女童,道:“她姓陈,叫陈二丫。她祖父在金门码头漕运司做了十多年的验粮官,也秘密加入了漕帮,并成为了漕帮帮主的心腹干将,是这世上少数几位知晓漕帮帮主真实身份的人。到了天命之年,他的家人连遭横祸,他又生了场重病,便信了佛,逐渐良心发现,忏悔昔日罪孽,将漕帮历年来所犯之恶行都写了下来,欲交给朝廷。可当时郑柳二相斗得激烈,朝中乌烟瘴气,他不知道哪些官员与漕帮有勾连,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直到听说我出狱。
“更重要的是,漕帮上任帮主留下了一笔巨额钱财,存在方圆钱柜中,需要印信才取得出。而老帮主可能是出于对继承人的不信任,将印信一分为五,帮主与四大堂主各持一片,五片全合上,方可取出钱柜中的钱财。这位陈粮官也想法子把漕帮帮主手中的那一片印信偷到了手中。他费尽周折方才联系上我,唉……还没来得及等我去取那罪证和印信,漕帮帮主已将他杀人灭口,还放火烧了他的房子,他一家十余口悉数葬身火海。所幸这个孩子当时在外祖母家探亲,才逃过一劫。”
那陈二丫默默地听着,满面倔犟仇恨之色,却一滴泪也没有流,只将拳头握得紧紧的。
“待我派去的人赶到,这位周老先生正领着人在救火,那陈粮官被抬出火场,一息尚存,留下半句话便断了气。”
顾云臻忙问:“什么话?”
周书办开口道:“当时我那陈老弟口齿含混,气息不继,说得不是很清楚,经过现场之人多番印证,他说的应是:‘巳字……豆里’或者‘巳字……斗里’。”
顾云臻略微思忖,眼睛一亮,:“巳字号粮仓的粮斗里?”
他忽醒悟过来,看向周书办:“那日你要彻查粮斗,原来是想找寻罪证!”
周书办捋着山羊胡子,点头道:“不错。那日我找了个由头,将整个漕运司的粮斗,不管是不是巳字号的都查了一番,可还是没有找着。”
“这就奇了……”顾云臻皱起了眉头。
宋怀素道:“云臻,因为没有确凿的证据,为免打草惊蛇,我不宜直接出面。而你是漕运司巡察使,漕运大小事宜你都有权过问处置,仓场的每一个地方你都去得。由你来继续不动声色地寻找这些东西,再合适不过。我这头再想法子请得圣上的允准,从户部抽调一些精于盘仓和案牍术的老吏,清查仓场囤粮,看能不能找出蛛丝马迹来。”
顾云臻忙道:“先生放心,学生当尽力而为,定要将那名作恶多端的漕帮帮主给揪出来!”
陈二丫听了,猛地冲到顾云臻跟前,跪下来叩了三个响头,却什么话也没说。她叩首的力气极大,地上青砖“咚咚”作响,顾云臻听得额头发麻,忙将她拉了起来。
周书办斜着眼睛看向顾云臻,轻哼一声:“一介武夫……”
顾云臻看过他的履历,知道他因性子耿介,在武人手中吃足了苦头,对他的话也不以为忤,而是诚恳地看着他,道:“周老先生,您是漕运司的老人,还望您能从旁协助。”
周书办眼白一翻,冷冷道:“铲除狡吏,为陈老弟报仇,是咱份内之事,岂需小侯爷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