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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捉蛐蛐(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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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宣与其华正在瑞雪堂陪顾大姑用餐,忽见顾云臻走了进来。顾大姑讶道:“今儿怎么想起回来吃饭了?不是说漕运司很忙吗?”顾云臻坐下,笑道:“我想娘这儿的饭菜了。”
顾夫人大喜,接连夹了菜放在他碗里,怜爱地说道:“多吃点。”
顾云臻埋头扒拉了几口,夹菜的时候,忍不住盯了对面的其华一眼。自打天驷监受罚后,他刻意回避着其华,多日未见,只觉她比在青霞山时丰腴了些,发如云、肤胜雪,此刻她正在为静若剥着虾壳,面上甜静的笑容如满山杏花般灿烂。
他筷子险些都拿不稳,一个鱼球夹了数次,掉落在地。他俯身去捡,好不容易在桌子下调整好面色,直起身,却见顾夫人正盯着自己,不由心中一慌:“娘,怎么了?”
顾夫人笑了笑,道:“见你瘦了些,是不是漕运司的饭很不好吃?”
顾云臻含含糊糊地应了声,不敢再看其华,只听到顾宣在柔声对她说:“你多吃点,别光顾着给静若剥,让她自己动手。”她轻轻地应了声。
静若三两下扒拉完,便扭股糖似地粘在顾宣怀中,道:“六舅爷爷,你答应今晚带我去捉蛐蛐的。”顾宣笑道:“好!这就带你去!”抱起她便往外走。
静若却想起其华先前的叮嘱,从他怀中跳下来,去拉其华的手:“六舅奶奶也去!”
其华得马叔指点,颇善驯兽之术,可于促织一道并不精通,昨夜被顾宣勾起兴致后,这日上午便往书房寻《促织经》,可找了许久都没有找着,问值守的丫环,说一大早侯爷便把这本书拿走了。她气得牙痒痒,晚饭前悄悄叮嘱静若,如果顾宣带她去捉蛐蛐,一定要记得捎上自己。可自打顾云臻进来后,她的心思便全在他的身上,整个人如同梦游一般。
她也是很多日子没有见他,只觉他瘦了些、黑了些。自打进来,他的目光一时凝在自己身上,一时又刻意不望自己这边。他笑的时候很勉强,而沉默的时候,唇则抿得紧紧的,她能感觉到他的挣扎、他的怀疑,还有那份无可言说的痛,这让她感到心脏紧缩,食不知味。
“六舅奶奶!”静若用力拉扯她的衣襟。
她慢慢站起来,轻声道:“大姐,大嫂,那我们去了。”
静若一声欢呼,左手牵了顾宣,右手拉了其华,三人往门外走去。
顾云臻忽然站了起来:“我和你们一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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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了小静若,瑞雪堂变得十分安静。素梅将丫环婆子们打发出去,往铜兽嘴里添了把香,拿着绣绷守在门口。
顾夫人与顾大姑盘膝坐在大炕上玩骨牌。玩过几轮,顾大姑轻声问道:“你看着,觉得怎样?”
顾夫人将摸到的骨牌掩到手心,眯目看了一眼,淡淡道:“还看不透。”
“也有你看不透的人?”
“瞧你这话说的,好像我有双火眼金睛似的。”顾夫人一笑,轻声道,“还真是看不透她。让她管家那会,我冷眼看着,倒真像是全心全意为顾家筹算,竟没有半点私心,我放了几本账册出来,若是有心之人不会不琢磨的,她却根本无心于此。不让她管了,她半句多话都没有,很干脆地就把钥匙交了回来。若说是装出来的,那是大奸大恶之人才有的本事,可她才十六岁!”
她叹了声,疑惑道:“还有一件事我百思不得其解。我身子不好,她侍奉我,看得出是用了全部心思的,若是不说,别人哪知道是妯娌,只当是儿媳妇。云臻被带走的那些日子,我旧疾又犯了,躺在床上动不得,全赖她衣不解带地守着我,为我针炙,替我按摩,帮我换下污秽了的中衣,不嫌脏不嫌累,不假人手,俱是发自真心。把我惊得……”
顾大姑一怔:“这么说来,顾家捡了个宝?”
顾夫人不动声色地丢出一个四点,叹道:“可也太反常了些。你我都送走过几位老人,知道只有侍奉过亲人终老的才能做到这般,她一个在尼庵里长大的相府娘子……”
顾大姑犹豫了半天,狠狠心没有吃,摸上来是个五点,凑成一对梅花,乐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劝道:“你也别太操心了,左右在这府里翻不出你的手掌心。外头还有阿宣呢。”
“就是阿宣让我看着忧心啊。”顾夫人低低道,“你这个弟弟,你还不清楚吗……”
顾大姑将一颗珠子放在手心慢慢地摩挲着,叹道:“是啊,我看着都觉得心惊胆战的,不知道他这是要唱一出什么戏。小的时候我还能看透他,水是水、砂是砂。谁欺负了他,他必定要报复回去;可对谁好,又恨不得掏出全部的心肝。他四岁那年出疹子,是你抱着他没日没夜熬过来的,他就把你当成了亲娘。你怀云臻时,他几乎是寸步不离,连明永都……”说到这里,她笑得前仰后合,“……明永来和我抱怨,他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想进你的房,阿宣都跟看贼似的……”
顾夫人啐了她一口:“你个没羞的,做了祖母的人还说这话!”见顾大姑越笑越厉害,她也笑道,“你别笑我,当年谁和姑爷到海上跑了一年,回来后就抱怨规矩多,不能和姑爷睡一间房……”
两人笑了一回,顾夫人叹道:“你说得对,我现在也越来越看不透阿宣了。自打明永走后,他反倒和我疏远了,以前像是我儿子,有什么说什么,现在比寻常的小叔子还要恭谨疏淡。我都不知道如何才能解开他的心结。唉……”
“这结啊——”顾大姑丢出一张牌,恨恨道,“别人是没办法解开的。只怕要等到那结在他心里烂了、腐了,活生生剜去一团肉,才会长出新肉来。”
顾夫人许久没有说话,只默默地将手中的骨牌倒来倒去。澄黄色的骨牌在琉璃灯的照映下发出淡淡的光泽,许是盯得久了,让她眼睛有点泛酸。
那个自己亲手带大的少年,从熙州回来后就成了再也让人捉摸不透的青年。他带回了丈夫的灵柩,又支撑着这个家度过最艰难的时刻,从此他就成了长袖善舞、手腕狠辣的纪阳侯。他对别人总是彬彬有礼、笑脸相迎,唯独在她面前,却是一副淡淡的神情。
他每天很恭谨地来向她请安,尽着一个小叔子的本份,恭敬而又郑重地和她讨论府内事务。却不再像从前那般,兴冲冲地跑进来叫她“大嫂”,在她为他抹汗的时候,告诉她今天又去了哪里,认识了什么人;告诉她城南的桂花全开了,李惟成和田璘又输给了他,在东市跳了一曲胡旋舞。
他也不再带着云臻跳到荷塘里摸鱼,不再带着他去老宅捉蛐蛐,无论言行举止,他都比自己死去的丈夫表现得更像一个严父。
这些年来,他再也没有正视过她的目光,一次都没有。每当她想像从前一样,细心地为他整理衣冠,叮嘱他要多穿件衣服时,他总会不动声色地避开。
他变得越来越深沉,也许只有在静若面前,才能见到他轻松而稍带些孩子气的笑容。
是不是要剜去他心头那块腐肉,他才会像从前一般欢喜地叫声“大嫂”呢?
琉璃灯罩后爆出一团灯花,同样沉思着的顾大姑像被惊醒似的,道:“对了,我正要问你,我听说云臻有了意中人,可那姑娘却再也找不到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顾夫人的手在扣着的骨牌上轻轻抚过,似是要敛去那令她眼睛泛酸的光芒。她轻声道:“我正为这事愀心。那女子像在人间蒸发了一般,可云臻反而只字不提了。我的儿子我知道,他若是动了心,十头牛也拉不回,这只字不提了,到底算是怎么回事呢?”
顾大姑恨恨道:“怎么顾家的男人个个都是多情的种?”
说话间她终于打出了那个“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六点。顾夫人眼眸一亮,把手中的骨牌翻出来,笑道:“天牌对!我赢了!”
顾大姑气得想掀桌子:“怎么回回都是你赢?”
顾夫人笑眯眯地将银锞子收入荷包中,道:“赢了你又怎么了?你孙子孙女一大堆,女儿也嫁了,我可还没娶儿媳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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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若离了顾大姑的视线,便像脱了缰的野马,恨不得整个人都吊在顾宣身上。顾宣索性让她骑在肩头,静若得意地左顾右盼,跟着她的丫环吓得想把她抱下来,顾宣不允,静若更得意了。
出得府门,随从们牵来了马车。顾宣却道:“老宅不远,现在东市正热闹着,不如我们在东市逛一逛,走过去。夫人,你意下如何?”他后一句话说得极是温柔,看向失魂落魄的其华。
静若喜得不行,拼命扯其华的衣袖,其华这才反应过来,轻轻点了点头。
忽然间传来一声马嘶,一匹四蹄雪白的黑色骏马从石狻猊后冲了出来,踢踢跶跶地奔到其华面前,便要去舔她的手心。
其华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眼见顾云臻还没有从大门后出来,急忙尖叫着躲向顾宣身后。管家急得大声叫道:“谁管小侯爷的马?还不赶紧拉住它,吓到六夫人了!”
顾云臻落后十余步,其华尖叫时他刚刚迈出门槛,没看到玄燕去亲热舔她手心的一幕,只看见其华小鸟依人般地攥着顾宣的衣袖,满面嫌恶地捂着鼻子道:“这谁的马啊?臭烘烘的!”
玄燕被强行拉开,不停回望其华,眼神中透着委屈和不解。随从连连给其华鞠躬:“小的该死,小的也是这两天才伺候这马,没看住它,吓到您了。”
顾宣道:“算了。”他看了这随从一眼,疑道,“你不是这府中的?”
顾云臻忙走上前来,道:“这是漕运司的罗大哥,侄儿见他办事得力,便留在身边。”
顾宣淡淡“嗯”了声:“你们不用跟着,都散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