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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宛转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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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时,京都上空乌云密布,眼见入秋以来的首场大雨就要滂沱而下。风卷入庭院,将满院的草屑和尘土吹得团团转。偶尔有两片树叶扑进窗,落在案头上,其华浑然不觉,仍埋头看书。
不多时,一道霹雳闪过,雨终于打了下来,“哗啦啦”激起满庭白雾。紫英收了油伞,半个肩头湿漉漉地进了屋子。其华忙放下书,问道:“怎样?”
紫英回道:“大哥说,昨日又有几名六品以上官员被押入天牢,天牢里已经人满为患。听说再这样下去就要动用诏狱了。”
其华郁锁着的眉头舒展开来。紫英好奇地问道:“夫人,为何关的人越多,您越高兴?”
“紫英,前朝史鉴和本朝的刑律我都细细研读过,像这样的案子,牵扯进来的官员越多,朝廷越不好处置。比如——”其华拿起前朝史鉴,翻至某一页,道,“前朝铤击案,受牵连入狱的官员达到上千人,超过了京官的一半,朝政几近瘫痪,最后成帝不得不让人将所有罪责推到两名太监的身上,将这些官员都无罪开释,这才平息了一场足以动摇皇权的大风波。”
见紫英似懂非懂,她指向窗外的荷花池:“就好比一池水,假如清澈见底,里面有多少鱼儿一看便知,要逮住它们之中的某一条是很容易的事情。但如果把这池底的淤泥都翻出来,令整个池塘浑浊不堪,这时再去捞鱼,不但捞不到想要逮的那条鱼,说不定捞上来的全是杂草淤泥。到最后,捕鱼者不得不罢手,等淤泥沉淀下去,池水恢复清澈,才能下手。”
紫英恍然大悟,笑道:“奴婢就说呢,夫人这几日怎么总拿着这些书在看,好像越来越不着急似的。”
其华从嫁妆箱子里取出几样值钱的东西,轻声道:“你让你哥哥将这些拿去卖了,继续结交大理寺的人。这个案子有什么进展,就叫他来通知我们。只小心些,别让人发现了。”
“夫人放心,二门上的岑婆子已经收了咱们五十贯,若是被发现了,她也是死路一条,定不会乱说的。”
紫英去后,其华思虑半晌,听得外面的雨声越来越暴烈,莫名有种不安的情绪。她抄了油伞,正要出门,忽听得天空中一声炸雷,震得赏梅阁的门窗都颤了颤。随着这声雷响,两名婆子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六夫人!不好了,大夫人晕倒了!”
其华一听,油伞都不及撑开就往雨里冲,院子里已是积洼成片,她浑然不顾、疾冲而过,两个婆子还在抹拭脸上的雨水,抬起头时已不见了她的身影。
瑞雪堂中,素梅等人正急得团团转。她们派人去请太医,看门的卫兵只道没有顾宣和顾夫人的令牌,不准任何人出去,再往俯仰轩报信,顾宣却出府了。大家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眼见其华湿漉漉地冲了进来,许多人想起她那日封府时镇定若素的样子,心中登时大安,更有人在心中盘算起来。
其华急步走到床前:“大嫂如何?”
素梅忙口齿利落地将前后经过说了出来:“自打下雨,夫人便说腿疼、怕冷,奴婢们给她按捏,不管用多大的力,她总说没感觉,奴婢便觉得事有不对,这头令人速速去请太医,可转头夫人就晕倒了。夫人是在床上直接昏过去的,奴婢们并不曾挪动她。”
沈红棠缠绵病榻多年,经常晕厥,此情此景其华再熟悉不过。她探了探顾夫人的脉博体温,又看了看她的面色,微微松了口气,道:“这是一时闭住了。”
顾夫人的陪房吴氏走过来,急道:“六夫人,眼下大夫人不能理事,侯爷又不在家,还请您速速发出对牌,让小的们赶紧去请太医来。”
其华点了点头,用顾夫人交给她的铜匙开了箱子,取出装对牌的锦盒,心中却忽生警惕,手停在了半空中。吴氏急道:“大夫人这可不是小症,耽搁不得。若是有个好歹,侯爷回来,只怕六夫人您担当不起!”
其华盯了她一眼,向素梅吩咐道:“速速烧几个火盆,拿几个炭婆子来。红菱、白荷,你们继续为大嫂按捏腿部,不要停。紫莲,将府中那套银针取过来,素梅,你再叫厨房赶紧熬一碗参汤。”
素梅怔着没有动弹,见其华瞪了自己一眼,这才醒悟过来,连声吩咐下去,满屋子的人便动了起来。
吴氏见自己被晾在了旁边,又羞又恼,急得自行来拿锦盒中的对牌,口中道:“小小年纪,分不清轻重!你当自己是御医吗?便是侯爷来,也怪不得奴婢。”
眼见她拿了对牌,扭腰便往外走,其华厉喝道:“站住!”
吴氏吓得一哆嗦,旋即见两旁站着的人都是自己的心腹,心中大安,并不理睬其华,抬脚出了门槛。其华扫向诸婢,见这些人或轻慢或敷衍地看着自己,不禁拂袖而起,怒意满面,厉声道:“我说大嫂没有大碍便没有大碍,回头有事,侯爷只会寻我的麻烦。可若是违了大嫂的命令,让贼人伺机出了府,不能救回小侯爷,到时候大嫂和侯爷会如何惩处,你们自个儿掂量掂量!”
众婢听了惴惴不安,但仍拿不定主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其华接过紫莲捧来的银针,道:“诸位若不信,且先留吴家嫂子一刻钟。若一刻钟后大嫂还没有醒来,你们再去请太医不迟。”
众婢一听,手忙脚乱地拖住吴氏,纷纷道:“吴婶子且放宽心,夫人没有大碍的。”
其华心中稍安,不再理会吴氏。她俯身在顾夫人数个穴位处依次扎下银针,扎到虎口时,顾夫人身子轻颤,忽然间右手扬起,紧紧地攥住了她的手腕。
其华一惊,忙唤道:“大嫂!”众婢喜得围了上来,唤道:“夫人!”
顾夫人却没有睁开眼睛,而是用力攥住其华的手,口中喃喃唤道:“云臻,云臻……”她素日里柔弱温和,这一刻手劲却是特别大,攥得其华肌肉生疼。其华低头看去,只见她腕上青筋暴起,仿佛在攥着今生今世最为珍贵的物事,永远也不愿意放手。
屋外的雨仍在暴烈地下着,风吹得窗户“啪啪”作响。其华忽然想起那一日在青霞山顶,顾云臻紧紧地攥住她的手,任山风狂卷、巨石崩裂,他也不曾松开。她眼眶发热,慢慢地蹲低,伸出另一只手包住顾夫人瘦弱而冰冷的手背,轻声道:“大嫂,你放心,云臻一定会没事的。”
不知道是银针的作用还是听到了其华的话语,顾夫人身子一震,慢慢地睁开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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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风雨如晦,其华坐在床边,默默替顾夫人按捏着脚心的涌泉穴。顾夫人望着她,叹道:“之华,难为你了……”
其华微笑道:“您醒过来就好了。”
顾夫人看向跪在地上的吴氏,挣扎着要坐起来。其华忙拿了个锦枕塞在她身后,低声道:“大嫂,您这是忧心过度,加上本就有风湿痹症,气滞血淤,一时阻塞了经脉,才昏厥过去。所以我让她们给你暖了身子,扎银针疏通血脉,再喝上一碗参汤。是我冒昧,没有命她们去请太医,您要罚便罚我吧,与她们没有关系。”
“我的身子我清楚,没什么大碍,你做得对。这大风大雨的,稍有疏漏,就会让贼人有机可乘。”顾夫人提起一口气,厉声对吴氏道,“你跟了我三十多年,怎么到了关键时候就不把我的话放心上了?”
吴氏泪水涟涟,不敢辩解。其华声音清脆地说了一句:“违背主子的命令,是该罚。”吴氏身子一抖,低垂着头,只暗暗蜷起来的手指泄露了她愤愤不平的心意。
“可是——”其华拉长声音顿了顿,勺了一匙参汤送到顾夫人唇边,淡淡道:“该罚,也该奖。”
“哦?”顾夫人讶道。
其华瞥了瞥愕然抬头的吴氏,道:“大嫂,吴家嫂子不遵您的命令,该罚,以诫效尤。可她也是担忧您的身子,不惜以身犯法,这是她对您的一片忠心,您不可不体察。”
她放下瓷碗,款款道:“我也是方才听素梅说才知道,吴嫂子是十岁时就跟着大嫂的。她对您忠心耿耿,当年您怀胎艰难之时,她不惜推掉大哥为她介绍的年轻将领,一心守着您,到了二十岁才嫁人,嫁的还是府中的管事,为的就是不想离您太远。她生下孩子只有半年,便将孩子交给婆婆,又入府来伺候您,今日纵使违了命令,也是心忧您的身子,这样的忠仆又往哪里去寻?”
这番话着实说到了顾夫人与吴氏的心坎里。吴氏只觉喉头热辣辣的,二十多年来,终有人能体会自己的一腔心意,她感激地看了其华一眼,伏地痛哭。
顾夫人则伸出手来,连声唤道:“阿芹,阿芹……”吴氏跪行几步,紧紧握住她的手,主仆二人心神激荡、相对而泣。
其华上前将吴氏挽了起来,轻声道:“先前是做晚辈的多有得罪,还请您见谅。”吴氏连连点头,喉头哽咽难当,心中觉得这位六夫人年纪虽小,却着实宽宏体贴、明理懂事。
主仆二人好不容易才止住泪水,见顾夫人情绪激动之后困恹疲倦的样子,其华柔声劝道:“大嫂,您切切要放宽心,否则云臻还未回来,您反而先病倒了,这府中岂不是更乱了?”
顾夫人愁容满面地摇了摇头,其华索性将她的脚抱在怀中,顾夫人尚不及反应,其华的拇指已重重地按上了她的太冲穴。顾夫人“啊”地叫了一声:“疼。”
“这就是了。这处疼痛,说明您郁结于肝,得放宽心才是。”
“唉,云臻没回来,我这心啊,又怎么能……”
“大嫂莫急,云臻就快回来了。”
顾夫人猛地坐了起来:“阿宣对你说的?”
“不是。”其华摇头道,“我只是听……听官人说起,受牵连的官员越来越多,宫中反而没有了动静,这说明圣上对如何处置这个案子开始犹豫起来。历来这样的大案,如果牵扯的官员太多,又是笔查不清的烂账,最后都会不了了之。”
顾夫人念了声佛:“阿弥陀佛!但愿如此。”
“所以啊,您若是再不好起来,云臻回来看到,岂不忧心?”
顾夫人觉得其华说得甚是有理,心中不知不觉地便放松了一些,再加上其华的按捏手法十分舒服,她渐觉困倦,慢慢地睡了过去,口中喃喃说道:“是啊,我若是再不好起来,我的儿……他要怎么办……”
屋外的风仍在紧一阵疏一阵地吹着,雨扑在廊下的青砖上“哗啦啦”作响,如同一波波拍上岸边岩石的浪花。
风雨声是如此的狂烈,遮住了急促而来的脚步声。
乌皮六合靴急匆匆而来,踏破满庭泥水,带起冷劲的风。随着来人的手势,奴仆们鸦雀无声地跪落一地,连架子上的八哥都停止了跳跃。最后一段路,他走得衣袂带风,然而就在踏过门槛时,他听到了屋内的交谈声。他的步伐有须臾停顿,随后逐渐放慢,悄无声息地走了进去。
他默默地站在屏风右侧,听着二人轻而柔的话语声,没有发出一丝动静。
素梅捧着安息香进来,正要行礼,他将手一扬,她不敢发出一丝声响地福下身子。他接过她手中的香炉,点燃了安息香。
其华听到屏风后“嚓”的轻响,低低道:“素梅,香点好后,你也去歇着吧,我来守着大嫂。”素梅轻应一声,悄然退到外间。
安息香从香炉的铁枝花格里袅袅娜娜地飘出来,不多时便弥漫至整间屋子。
雨渐渐地小了,屋中也亮堂了许多,顾夫人慢慢发出轻微的鼾息声,其华停止了按捏。她轻手轻脚地替顾夫人掖好被子,从袖中取出一本书,犹豫了许久,翻至某一页,慢慢将书放在顾夫人的枕侧。
她仍旧坐回原处替顾夫人按捏,闻着那淡淡缭绕的息香,渐觉困倦,伏在床边睡了过去。
屏风后的顾宣这才轻步走了进去。他的视线先是凝在顾夫人沉睡的面容上,接着落在枕侧的书页上。那是一本《松州杂记》,摊开的那一页上,用佛家“因果报应,循环不爽”的笔法,记录着一则当地的奇闻异事。
——松州府贺姓富翁,无子,招外乡子陈郎为婿以继家业。翁逾七十,妾得一子。再一年,翁病重,请得族人公证,托孤于陈郎。约定家产收益尽归陈郎支配,幼子成年后方得接掌家产,四一予之陈郎。若子夭折,则悉数捐给义学堂。翁另将契信交匿名忠仆。陈郎心忿之,十四年后,使计哄骗幼弟欠下赌场巨资,官府索拿幼子入狱,忠仆现身,以契信托陈郎营救。陈郎鸠杀忠仆,夺契信,变卖家产,抛妻弃女,逃回家乡。当月,幼弟病死狱中。
陈郎返乡后再讨一房妻室,过门七月便生下一儿,陈郎不察戴了绿帽,反而大摆筵席,招来山匪觊觎。山匪杀死陈郎,将其妻儿掳掠上山。陈郎之假子七岁时逃下山,求得官兵剿灭山匪,救出亲娘,官府表彰其孝义,将陈郎家产发还给假子。假子发愤攻读,考中进士,派往松州府为官,途中偶遇一女郎,一见钟情,托人求亲,结为连理。
新婚之夜,进士郎开箱取出一玉佩,妻子大惊,取出贴身玉佩,却是一对,原来妻子乃贺翁之外孙女。进士郎得知前因后果,感念万千,遂令长子姓贺,承继贺翁香火家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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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华在梦中隐约又回到了秋棠园。
沈红棠最后的时光十分艰难,人消瘦如柴,肚子却高胀如鼓。她不欲令其华忧心,纵使疼得浑身冒汗,仍忍着不哼一声。每到这个时候,其华便会借口要去厨房拿东西,躲到园子后面,听到屋里沈红棠的痛苦呻吟之声,泪水怎么也抑制不住。
其华总觉得,娘在最后的时光无数次想开口对她说什么,最后又咽了回去。这一刻,她在梦中又恍惚看见娘在殷殷不舍地望着自己,仿佛要叮咛什么。
“娘——”其华的腿猛地一弹,惊醒过来。
屋内,顾夫人仍在鼾睡,安息香幽幽地缭绕在整个房间里,而她放在顾夫人枕头边的那本书已悄然翻到了另一页。
这一页,同样用佛家“因果报应,循环不爽”的笔法,记录着一则当地的奇闻异事。
——松江季氏巨富,嫡妻吴氏生二子,妾得一子。庶子娶妻孟氏,孟氏女颜美如玉,纵分府亦日日往嫡母处请安,侍奉公婆,和顺妯娌。一日吴氏病重,孟氏割肉熬汤,乡邻美誉之。管家不慎遗失乡邻借据,季氏震怒,杖责之,孟氏长跪救下管家,劝得季氏免去乡邻借款,孝义之名传于四方。
吴氏二子均娶吴氏女,大吴氏猜忌易怒,小吴氏愚笨。孟氏先与小吴氏交好,大吴氏疑二妯娌联手谋夺家产,暴怒下推搡,致小吴氏流产,大小吴氏遂反目成仇,吴氏二子亦争斗不休。某年二子均卷入军粮案,死于狱中,大吴氏之子亦死于天花,大小吴氏哀哀气绝。季氏死后,家产均付予庶子。
孟氏豪侈不过三年,面部与脚底忽生脓疮,无法视物、不良于行,夜夜梦见大小吴氏索命,惊恐下广散家财。家产散至一半时,面部脓疮痊愈,家产散尽时,脚底脓疮结痂。孟氏遂遁入佛门,吃斋念佛,以赎前罪。
其华只当是风吹动了书页,正要翻回原处,指尖刚触及纸面,斜剌里忽然伸过一只手,覆住了她的手背。
其华急忙回头,只见顾宣正站在身后,嘴角含着一丝意味不明的冷笑。
她惊得迅速缩回手,顾宣慢腾腾地拿起书,瞄了一眼,闲闲道:“夫人可真是爱看这些闲杂书。”
其华不知道他是何时来的,心中警惕,冷冷道:“大嫂入眠困难,只有念这些奇闻逸事,她才睡得着。”
“哦?”顾宣哂笑了一声,道,“我也有不寐之症,哪天夫人也念一段我听听?”
其华沉下脸,正想讥讽他两句,忽见顾夫人动弹了一下,忙劈手夺过顾宣手中的书,斜睨着他道:“官人若是想听,回头我定给你念。只这本不行,这是大嫂爱看的,不能夺人之美。”说罢翻回原页,将书塞到顾夫人枕下。
顾夫人睁开双眼,问道:“什么是我爱看的?”
顾宣与其华同时上前将她扶起,又异口同声道:“没什么,我们在说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