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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谷中虎(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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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云臻领着纪阳侯府留守在营地中的数十人,风驰电掣般地往江离山山腹里疾奔。先前顾宣在帐外点兵时,他隐约听到他们要走东边,然而二三十里路奔下来,喊破了喉咙,仍未追到顾宣。他心急如焚,嗓子里似要冒出烟来。
雾越来越浓,已看不清天上的日头。再驰一段,前方是一个三叉路口,可没有了日头指明方向,无法分辨哪一条才是去往东边的。众人拉住座骑,面面相觑地站在三叉路口。
顾十三满头冷汗,脸上伤口不知怎地,钻心裂肺般地疼痛,他勉力回头找了一圈,颤声问道:“十……八呢?”
众人这才发现不见了顾十八,顾云臻已如热锅上的蚂蚁,恨恨道:“现在管不了他,回头再找罢。”一提缰绳,冲向最右边的那条小道。
“小侯爷!”顾十三急得大声叫道,这一开口,他整个人疼得缩成了一团,摇晃了几下,从马背上倒栽下去。顾云臻魂飞魄散地滚下马来,扑到他身前:“十三叔!你怎么了?”
顾十三强撑着一口气,摇了摇头,喘道:“没事,只是伤口裂开了……”
他意识渐渐模糊,拼尽全部力气攥住顾云臻的手,断断续续道:“小侯爷,你忘了……十八……是怎么姓顾的……”话未说完,便昏了过去。
众人一时慌了手脚,主帅身陷险境、急待驰援,号称西路军头号智囊的顾十三偏偏在这个时候昏了过去,所有人没了主心骨,均将目光投向了顾云臻。
顾云臻抱着顾十三跪在地上,方寸大乱,险些哭了出来。他望着众人,茫然问道:“十八叔,他是怎么姓顾的?”
侯府众人面面相觑,倒是顾十三的长随贺陵还有些印象,道:“那一年,麒风营在流沙河遇到大雾,迷了路,当时没带粮草,眼见就要撑不住了,是十八爷带的路,将大伙儿从山谷中带了出去。”
得他提醒,众人这才依稀记起了当年的事情。
顾十八九岁那年,还拖着两条长长的鼻涕,随着兄长顾十三在西路军中玩泥巴。顾十三机敏好学,心思比常人转得要快几分,年纪轻轻就屡立军功,深得顾显看重。顾十八却天性混沌惫懒,只因为走了狗屎运,在一场大雾中将迷路的西路军精锐从无定河峡谷里带了出来,老侯爷为表彰其功劳,特赐他“顾”姓,就此成为西路军十八郎中年纪最小的一位。但他却因此洪遇而招了嫉妒,遭了好几次黑手。他哥思忖再三,去求了老侯爷,老侯爷便一封书信打发他上京。他一个人揣着书信,背着个包袱从熙州游荡到了京都,进了起舞堂。
只是众人对这件事向来只当成闲话趣闻,有人道:“那是他走了狗屎运,误打误撞蒙中的。当时他毛都没长齐,懂个屁的地形。”
顾云臻便也犹豫起来,看着他的神色,众人有些不耐,七嘴八舌,皆觉得在这里等顾十八并非上策。有十来人性子急,也不等顾云臻拿主意,便往最右边那条道疾驰而去。贺陵等人则态度坚决地守在顾十三身边,不肯再往前走了。
不过片刻功夫,顾云臻身边便只剩下了二十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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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云臻召集人马时,顾十八还在沿着河岸慢腾腾地往回走,等他听到哨声,赶到营帐前,众人已打马远去,任他喊破了喉咙也无人回头。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慌慌张张地往马圈跑,那里却一匹马儿也没有给他留下。眼见众骑踏起的滚滚黄龙变成远处的一线尘烟,他站在栅栏前,欲哭无泪。
正不知如何是好,忽从马圈中传来“嗯昂嗯昂”的叫声。顾十八定睛一看,角落里盘卧着一头黑驴,却是用来拉运粮草的。
他万般无奈,只得将这头黑驴牵出了马圈,循着蹄印一路追赶。可这黑驴脾气十分倔犟,它套惯了辕头,不习惯有人骑在它背上。但凡顾十八要往东,它便往西,拿鞭子抽它几下,它就打死也不肯往前走。
顾十八被折腾得满头大汗,才往前走了二三里路。正焦急时,蹄声滚滚,一骑烟尘直奔他而来,却是顾云臻。顾十八大喜之下连忙叫道:“公子……”话未说完,已被顾云臻探身过来,将他拎到了玄燕背上。
玄燕四蹄如飞,顾十三被颠得隔夜饭都吐了出来。待二人赶回三叉路口,看见顾十三晕倒在地,顾十八屁滚尿流地爬过去,抱着他哥嚎啕大哭。
见到他这窝囊样,众人的心凉了大半截。顾云臻急得踢了他一脚:“先别哭,赶紧带路!”
“去、去哪?”顾十八抽噎道。
“东边!”顾云臻几乎吼了出来。
顾十八抬头看了看,随手往左边那条小路一指。众人将信将疑,顾云臻咬了咬牙,便往左边驰去。这一路下来岔路口极多,有的路杂草丛生、七弯八绕,众人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心态,索性全由顾十八带路,在浓雾中走了十余里,隐约听得河水“哗哗”流淌的声音,便是绕江离山的离水了。
路是指对了,却依然不见顾宣的身影。
有随从说道:“小侯爷,情形不对,已到了离水,再往前就出了围场,只怕侯爷走的根本不是东边的道。”
顾云臻也觉得不对劲,这时顾十八才如大梦初醒般,呆呆地问了一句:“公子,咱们这是要去哪里?”
顾云臻气得险些晕过去,怒道:“有人要暗害小叔叔!我们是去驰援的!”
顾十八呆了呆,一蹦三尺高,急道:“你们怎么不早说?西京围场东边这条道,并无哪里可以伏击偷袭。反而是先前那棵歪脖子树那里,往偏东北那条路进去,有一处木桥,下临深渊,是整个西京围场最适合伏击袭杀的地方。”
“你怎么知道?你又没来过这里。”众人七嘴八舌地问,又纷纷道,“十八爷,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情!”
顾十八急得面红脖子粗,话却说得无比利索,跟平时判若两人:“错不了!当年我一个人上京,路过这里,看到有士兵把守,心中好奇,偷偷溜进来逛了一圈,我走过的路,我都记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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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风了。
因着这风,雾逐渐散开,可峡谷中仍然十分昏暗。
缓缓流淌着的溪水已被血水染成了殷红色,顾宣靠着溪流旁的大石头重重地喘气,只觉每一次呼吸都像有刀子在肺里面搅动。
对方看不清楚顾宣藏身何处,暂时停止了箭弩的射击。
顾宣身上的紫色爵服,早在突围的时候便已脱下来套在那只猞猁的身上。饶是猞猁行动迅捷,也被万千箭矢射成了刺猥,倒在溪涧之中。
幸得这只猞猁牵制了敌方片刻,使伏击者没能放下滚石巨木,众人及时从木桥边的险境中脱离出来,三三两两地隐身在沟涧旁。然而对方铁了心要取顾宣性命,那恐怖的、令人窒息的箭弩竟像是永无止境、永不停歇,让他们无法脱身。
顾七咬着牙,用力将左臂上那支黑翎箭拔了出来。他看了一眼,喘着气冲顾宣咧嘴笑道:“这个黑锅,由突厥人来背。”
“欲盖弥彰,一帮蠢货!”顾宣不屑地冷笑。他凝耳倾听着风中的强弩上弦之声,低低道,“曹翙应该已经找到北院大王了,不过等他把燕人引过来,还得再拖一阵。我们必须反守为攻,否则会很被动。”
顾七点了点头,冲躲在右前方石头后的麒风营士兵悄悄地扣了个手势,那士兵便将套着军装的一块大石头往外一扔。
但听急骤的“夺夺”之声如暴雨打荷叶般响起,休止的那一刻,顾七怒喝道:“走!”
三十余人齐齐从藏身之处蹿出来,他们先是以扇形往两翼飞奔,又以之字形在丛林间回旋前进。敌方箭矢已经用绝,又看不清顾宣藏在何处,便有一瞬的停顿,就这么片刻的功夫,顾宣已如猿猴般悄悄地由溪涧旁潜伏到了木桥底下。他握着铁索,一扳鞍桥,仿佛不小心间将身形露出大半,又飞快地缩了回去。
敌方主将鹰隼般的眼神瞬间便发现了他,尖哨一声,上百条彪悍的身影从埋伏的地方涌出来,往顾宣藏身之处冲去。
而这时,顾七等人已经重新隐藏好了身形,待袭杀者都涌到了木桥旁,他们齐齐从暗处探头出来,弯弓搭矢、箭如蝗羽,每一箭都如同阎王爷的令牌,收割着这些狙杀者的性命。
反击开始,狙杀者变成了被杀的猎物。
沟涧边不时响起短促的惨呼声,顾七等人在林间迅捷无伦、兔起鹘落地游走狙袭,每一箭便有一人应声倒下,不过片刻,木桥旁便堆满了尸首。
而顾宣早已悄悄离开了木桥,如幽灵般隐身在一棵大树后面。他无声无息地从背上的箭壶中抽了三支箭,搭弓拉弦,寻找着敌方那名戴着铁制面具的首脑。
他可以很肯定自己没有见过这个人,也可以很清晰地感觉到这人身上散发出的死亡气息。这股气息不同于兵戈铁马浸润出来的杀伐之气,倒像是一把锋刃,被嗜血的杀神擎在手中,从阴曹地府中缓缓步将出来,阴冷而险恶。
然而这个人仿佛融入了白白的薄雾之中,顾宣感觉不到他在何处,只能感觉到那股杀意,寒凉浸肤、如芒刺背。
他心底有一丝焦灼,曹翙能不能把燕国的北院大王引过来尚是未知之数,而自己这一行人如同钻进了两头通风的布袋,布袋口被人用绳索提拎着,只等着他们向两侧突围,山顶的滚石巨木就会落下来,彻底将他们闷死在布袋之中。
可若不想法子向两侧突围,这般无休止地缠斗下去,这二十余人终有力竭的一刻。得想办法诱使山顶的滚石提前落下,其余人才有生机。
顾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周遭的空气仿佛在一瞬间凝结,就在这时,他身侧的荆棘丛突然爆开,寒光骤闪,直奔他的胸口。顾宣于千钧一发之际硬生生将身躯拔高尺许,袭来的那枚匕首便没入了他的大腿。
几乎是同时,顾宣手中的白翎箭迅疾地射了出去,那铁面人发出一声极短促的痛呼,又如鬼魅般消失在了薄雾之中。
顾宣足尖劲点,身体平平地向旁疾飞,落在了草丛之中。草丛一阵晃动,如同有地拨鼠在沙堆下移动,方向直指峡谷东侧的出口。
铁面人缩身在一棵大树的树冠上,冷冽的眼神紧盯着那晃动向前的灌木影。他的手没有丝毫颤抖,弦上的白羽极稳地移动,直到那灌木晃动间现出了半角衣衫,他方急速地松开手指,只见白羽微微一颤,下一刻便到了灌木丛前,“夺”地一声,这人便知道不对劲,那是羽箭射中石头的声音。
远处有树影极细微地晃动了数下,那处距谷口不过十余丈远,铁面人在放还是不放滚石之间犹豫了一刹那,终觉得必须一网打尽,遂一顿脚,身形如巨鹰掠食般往那丛树影扑去。
然而他刚在小树前落下脚步,右侧“咯喇”轻响,他来不及再度提气,一柄寒剑已穿破重重树影,往他胸前刺来。
剑未至,顾宣那如海天风雨般的真气已将他团团笼罩。他耳膜被鼓荡的剑气刺得生疼,生死一线间两手猛地往胸前一合,将顾宣的剑刃夹在了手中。顾宣暴喝一声,右足在树干上劲力一蹬,真气贯注在剑身上,生生往前推进了数寸。
铁面人“蹬蹬蹬”地往后退了几步,顾宣步步紧逼,眼见离滚石巨木能及的山脊线已不过数丈远。
铁面人的嘴角渗出了一丝血迹,此时只要他一声呼哨,山顶的滚石巨木就会落下来,还来得及拦住顾宣,可真气一泄,必是利刃穿心,当场毙命。
——放,还是不放?
瞬息之间铁面人心念已急转数百转。
顾宣目中寒光更盛,他又将铁面人逼得往后退了两步,正要再度运力,却忽听到自谷口方向隐隐约约传来一阵马蹄之声。
顾宣先是一喜,旋即便自马蹄声中感觉到策骑之人的焦灼和惶恐,他心中忽然生出凛冽不祥之意,内息便露出了极小的一道裂缝。
铁面人立时便有感觉,他知道机不可失,猛地咬破舌尖,再度振起内力,慢慢与顾宣的真气相抗衡,将他的剑刃缓缓地往后推。
这时,马蹄声愈发清晰,二十余骑如风驰来,为首之人正是顾云臻。他拐过弯处,冲入眼帘的便是满山谷的尸首、殷红流淌的溪流,还有倒在沟涧中的那一抹紫色。他不由心胆俱裂,声嘶力竭地大叫:“小叔叔——”
顾宣手微微一颤,内息那道破绽又大了些。铁面人眼神狰狞地盯着他,慢慢地将剑刃往后推。
顾宣的视线越过铁面人的肩膀,看到顾云臻二品爵袍上的那条金丝巨蟒越来越近,只要再驰数丈,就要进入滚石巨木的伏击圈内。
这一刻,他忽然发现,云臻与大哥长得是如此相像,连骑马的姿势都一模一样。他打马而来,仿佛当年黑风峡中,大哥向着自己挥鞭疾驰。
那时,顾宣正按着肋下透出的剑刃,看着身穿大红喜服的她,喃喃道:“青鸾,你……”
她一点一点地把剑往后抽,看着血自剑刃上淌下,轻声道:“我是凉国人,真名段长卿,你记住了,也好死个明明白白。”
倒难为她,在说着这样的话时,嘴角还带着温柔的微笑,仿佛夜里为他披衣添香,四目相交时的会心一笑。
“阿宣——”
顾宣缓缓抬头,看见顾显正向自己疾驰而来。那是大哥最后一次骑马,他策骑挥鞭的姿态,从此永远凝固在顾宣的记忆之中。
“小叔叔——”
疾驰而来的人又变成了云臻。
记忆与现实相交迭,顾宣眼前一阵模糊。
他心中知道不妙,自己的内息隐隐有走岔的迹象,可奇怪的是,对手并没有趁隙由守反攻。顾宣不由将目光从顾云臻身上收回来,看了铁面人一眼。
因为戴着面具,顾宣无法看到他的神情,但能很明显地察觉到,铁面人的眼神中透着犹豫和纠结。正是这份迟疑,让他心神也稍有不稳,没能抓住顾宣露出来的破绽,以致现在两人陷入了胶着的状态,谁的气息稍有松懈,谁就有利刃穿心之虞。
顾宣的脑子里霎时间掠过许多关节,一个念头如烟雾般在心中蔓延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