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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围场夜(下) ...


  •   皇帝两度逃难时落下的病根自过了天命之年后便显现了出来,已是暮春,天子行帐中仍生着一盆火。皇帝膝上盖着薄毡,表情木然地斜靠着软榻,听着外面传来的敲击金柝之声,混浊地咳了几下后,慢慢地垂下了眼皮。

      ——冲天的火光、暴烈的战马、无休止的逃亡,还有那一刀下去溅起的血光……

      皇帝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他紧闭双眸,牙咬得极紧,仿佛在憎恨痛骂着谁,又似乎是在用尽全身的力气挣扎着。

      不知何处传来的铁蹄声踏破了夜的宁静,皇帝右腿急速地弹了一下,旋即猛地坐了起来。他大汗淋漓地喘了几声,惶惶然环顾左右,颤声问道:“乱军打过来了吗?”

      昏黄的灯光下,皇帝的脸惊恐得变了形,他推开小内侍的搀扶,掀开锦毡,就要往外逃,然而视线掠过帐内悬挂着的一幅宫服女子画像,他的动作便凝住了。

      画像上的女子静静地看着他,一如四十多年前,在乱兵的洪流中,为了护他一命,她将他藏在柴堆后,最后看他的那一眼。

      皇帝怔怔地看着画像,片刻后,颓然坐在了地毡上。

      司宫台总管兼左神策军中尉霍小仙赶到时,皇帝仍表情麻木地坐在地毡上,呆呆地望着静贞皇太后的画像。霍小仙于心中暗叹一声,上前轻声道:“陛下且保重龙体,算日子,太尉就要进京了,说不定会有太后娘娘的消息。”

      皇帝的眼珠子动了一下,霍总管忙将他扶了起来,欲言又止。

      皇帝哑声问道:“何事?”

      “臣派人悄悄跟踪那几名乡民,他们确实回了附近的村子,又分别进了几户家中。但等咱们的人去叩门时,便一个也不见了,再审屋子里的村民,都一问三不知。”

      帐内陷入一片可怕的寂静,皇帝的神色有些恍惚,似乎还没想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再过了一会,怒火从他的眼底慢慢地漾开来。他哆哆嗦嗦地掀开薄毡,站起身来,在帐内急速地来回走了几圈,猛一抬脚,将火盆子踹翻在地。

      小内侍们握着毡子,手忙脚乱地将四散的火星子扑灭,耳中听得皇帝在咬牙切齿地嘶声怒吼:

      ——“顾宣狗贼!欺人太甚——朕、朕誓要扑杀此獠!”

      ****

      顾十八陪着顾云臻坐在河边,倍觉无聊,只好捉苍蝇玩。捉到第一百零八只,他终于忍不住嘀咕道:“公子,别想了。”

      顾云臻神情寥落地望着河面,一言不发。顾十八道:“这事也不能全怪公子,谁让那个毕娘子那么不要脸来着!”顾云臻木然地摇了摇头,顾十八无趣,只得将打下来的苍蝇摆成了八卦阵。

      顾七陪着顾宣沿着河岸散步,看得清楚,犹豫道:“会不会把小侯爷逼得太紧了些?”

      顾宣不置可否,叫道:“十八!”

      顾十八吓得如耗子般溜过来,垂手道:“侯爷。”

      “你这几年跟着云臻,就只学会捉苍蝇了?”

      顾十八缩作一团,大气都不敢出。顾宣道:“你看看你的样子,要说你是西路军十八郎,别说你哥,我都觉得寒碜!去,耍一套枪法,让我瞧瞧。”

      顾十八无奈,只好握了枪,慢腾腾地使了几招,顾七跃过来,不过两招便卸掉了他的枪。顾七再丢给他一把剑,仍然只有几招便将他的剑击得飞上了天。顾十八被打得满地爬,营地中的人渐渐围了过来,奚落的笑声此起彼伏。

      顾云臻“噗”地吐掉口中芦苇屑,大踏步走过来,面色阴沉挡在顾十八身前,冷冷道:“七叔,不要欺人太甚。”

      “小侯爷,十八这小子太不成器,你碍于他是长辈,不便教训,我来替你教训他。”

      顾云臻缓缓道:“虽说他是长辈,但既然入了起舞堂,他便是我的人,不劳七叔费心。”

      顾七耸了耸肩,退回顾宣身边。顾宣似是眼中根本没有顾云臻这个人,扬长而去。

      顾云臻站在原地,低头看着自己的靴子,纹丝不动。顾十八看得有些害怕,推了推他:“公子。”顾云臻慢慢抬起头,眼中一片腥红。顾十八吓得不敢再开口,围观的人群也被吓得纷纷散开。

      顾云臻紧捏着拳头站在原地,看着脚前的影子被太阳越拉越长,终于再也按捺不住,大踏步往营帐走去。

      ****

      顾宣正在议事,见顾云臻进来,只瞥了一眼,又看回顾七道:“接着说,这些事也该让他听一听,不然哪天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顾七便继续说道:“阿九在信中说,要挑事不难,难的是日后如何摆平。凉国人不是那么好对付,那边现在刚刚换了大将,是一个叫段永玉的人,听说是凉国国师段远山的长子。阿九没和他交过手,不知道他的作风,怕事情闹得太大,不好收拾。”

      顾宣沉吟道:“可若不生点事出来,拖延一下时间,等嘉和公主嫁到燕国,朝中马上就会裁军。”

      顾十三仍然无法开口说话,用手指敲了敲案几。顾七递上纸笔,并将他写的话口述出来:“圣上不是要将嘉和公主嫁到燕国吗?这公主若是有了心上人,自己不愿意嫁了,要死要活,甚至抹刀子上吊,圣上也不能交一具尸体给燕国人不是?”说罢,笑眯眯地看着顾宣。

      顾宣摇头:“我不行,别打我的主意。”

      顾十三便看向阴沉着脸坐在角落里的顾云臻。

      顾宣道:“他也不行。你没听见他说已经有了心上人吗?到时只怕公主没抹脖子上吊,他反倒寻死觅活了。”

      顾云臻指节捏得发白,沉默不语。

      顾十三又运笔如飞,顾七边看边道:“若是公主找不到心上人,真的嫁出去了,这一路往上京,山高水远,盗贼丛生,说不定便有那么个胆大包天之人,仗着天高皇帝远,将公主劫了去,也是有可能的。”

      “这倒是个办法。”顾宣微微点头。

      顾七笑道:“公主若是失踪,燕国必与我国交恶,咱们需得厉兵秣马,以防凉国趁隙而入。至于如何平息燕国萧太后的雷霆之怒,那就得看圣上和苏相公的斡旋之力了!”

      顾宣面上露出了一丝微笑。

      顾七续道:“这事不能让咱们的弟兄去办,万一有个纰漏,会被顺藤摸瓜。阿九倒是有几个人选,都是这些年他在边关结交的江湖朋友。只不过要使动这些人去办这件砍脑袋的大事,没有几十万贯怕是办不到的。”

      顾宣沉吟片刻,道:“说不得,只好再动用一回那笔钱了。”

      话音刚落,便听“咚”的一声响。众人循声望去,却是顾云臻站起来带翻了旁边的茶炉子。他一步一步向顾宣走来,双眸通红,垂在身侧的手微微颤栗。顾七拉了拉他,讶道:“小侯爷?”顾云臻猛地将他的手甩开,直愣愣地盯着顾宣。

      顾宣略一诧异,旋即道:“你们先出去。”

      顾云臻走到顾宣面前,死死地盯着他,半天不说话。顾宣晃亮火摺子,将顾十三先前写的字给烧了,淡淡道:“不错,有长进,敢这样看着我。”

      顾云臻看着他,轻声开口:“小叔叔,当年我问你,爹为何而死?你告诉我,他是为国捐躯,战死在黑风峡。”

      顾宣没有料到他竟会是这样的开场白,手一抖,险些被火苗烫着,他松开手指,慢慢地抬起头来。

      “小时候,你教我念‘居仁堂’这三个字,还告诉我,‘居仁’二字,取居安思危、仁勇无双之意。”

      顾宣沉默一瞬,道:“云臻……”

      顾云臻生平头一回打断了他的话:“你告诉我,要友爱军中弟兄,把他们当作自己的手足一样爱护。六岁那年,你还告诉过我,我顾家儿郎,最重要的是做人光明磊落,凭真本事和敌人在沙场上拼个高低。”

      顾宣默默看着案几上的灰烬,不再出声。

      顾云臻从怀中掏出一块铁牌子,往案几上“当啷”一丢。那铁牌不过半个巴掌大小,一面以阳纹刻着一只麒麟,另一面则以阴文镌刻着一个“雲”字。

      饶是顾宣一向镇定,这刻也沉不住气,猛地站了起来,错愕道:“云臻,你……”

      “七叔没有清扫干净,让我在爹爹陵墓旁的松树林里捡到了这个。”看到顾宣的反应,顾云臻痛楚地闭了闭眼睛。

      最初的惊讶过后,顾宣逐渐冷静了下来,他缓慢地坐回锦毡上,握着那块铁牌,神情平静地盯着顾云臻。

      “阿全叔告诉我,他们都是麟云营的弟兄,是爹当年的部属。以他们的军阶,退伍返乡,每人能得到一百贯至三百贯的安家费不等,可他们自始至终就没有见过这笔钱!爹战死在黑风峡时,他们不在他身边,回来后小叔叔你就将麟云营解散了,却一个铜板都没有发给他们,致使他们有家不能回,只能乞讨为生!他们去过兵部,可兵部却说熙州报上来的名册中,根本就没有他们的名字!

      “我原以为是我误会了,也许他们去祭奠爹时,曾进过松树林,不小心落下了这个腰牌。可今日……小叔叔你……你们今日……”

      顾云臻俊秀的脸因为过于激动而扭曲起来,他痛苦地喃喃道:“你们今日说的……还有做的这些事,让我会怎么想?”

      顾宣目光幽凉地盯着他,平静地开口:“那你是怎么想的?”

      怎么想的?

      顾云臻的胸口剧烈起伏,许多话在心里颠来倒去,却梗在了喉咙口,没有办法说出来。

      顾宣看着他苍白的脸,一瞬间便读懂了少年清浅的心思,他嘴角不由露出一丝嘲讽的冷笑,缓缓道:“顾——云——臻,别人可以说我顾宣龌龊,说我心狠手辣、阴险狡诈,唯独你——没有资格!”

      他站起身来,脸上闪过悲凉的情绪,却没有再多说什么,只将目光在顾云臻倔犟的面容上停留片刻,轻声道:“顾云臻,你真的不配穿这身衣服。”说罢,挑帘而出。

      ****

      顾七和顾十一站在离营帐不远处,二人皆有些忧心,却又不知说什么才好。遥见顾宣出来,顾七迎上去,刚要开口,见到他手中那块刻着“雲”字的铁牌,顿时一怔。但旋即他都明白过来,尴尬道:“这事怨我,当时急着听谢勋的禀报,没有清理干净。”

      顾宣摇了摇头:“有人存心为之,即便没有这腰牌,也会有别的东西。”

      “有些事情,小侯爷现在还接受不了,他太年轻。”顾七劝解道。

      顾宣沉默了一会,再开口时声音有点发涩:“我十六岁那年,懂的事比他多很多,因为有大哥手把手地教我。”

      提起顾显,顾七便沉默了,许久方叹了口气,道:“小侯爷自幼由夫人带大,又没有在军营和朝堂上历练过,难免单纯了些……”

      他犹豫片刻,看向顾宣:“要不,还是把真相告诉小侯爷吧?韩全这些人作乱,还是从老侯爷那时留下的祸根,若不是因为缺军饷,放任他们挟匪自重,也不会有后来那些事。侯爷只将他们赶出军中,已经是看在老侯爷的面子上了,不能叫小侯爷误会了您……”

      顾宣沉默片刻,微微摇了摇头。

      顾七有点急了:“可小侯爷他……”

      顾宣冷笑一声:“说也没用,他只相信自己所看到的。”

      站在一旁的顾十三忽然间伸手过来,拉起顾宣的手。顾宣下意识地往回缩,却被顾十三固执地拉住,在他手心轻轻地写了三个字。

      ——慢慢教。

      顾宣轻声道:“你也看到了,我倒是想慢慢教,可有些事情是教得会的吗?”

      顾十三摇了摇头,又一笔一划地写了几个字。

      ——有话好好说。

      顾宣苦笑一声,正想开口,却听得天子营帐那边喧哗声大作,须臾,三长两短的号角声震天响起,这是主帅升帐、全军集合的命令。顾宣忙命人将顾十三扶进帐篷,叮嘱道:“十三,你好生养着。”说罢便带着顾七往天子营帐而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围场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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