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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白首约(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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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便是万寿节,顾云臻随顾宣进宫为皇帝祝寿,顾夫人则往宝清宫探望顾老太妃。顾老太妃是顾宣的姑奶奶,为威宗时的妃子,并无所出,因为顾家的关系,朝廷特别开恩,免去出家为尼,得以在宝清宫颐养天年。
叔侄二人在宫门前甩蹬下马,正撞上苏理廷落轿,他抬起头,与顾宣目光相撞,眼神不禁闪烁了一下,顾宣则微不可察地冷笑了一声。
顾云臻却并未注意到二人的暗流汹涌,上前给苏理廷见礼。苏理廷恢复了正常,呵呵笑道:“云臻越来越有大将之风了。”
顾宣微笑道:“苏相过奖。”
三人一同到了含元殿,皇帝正哄着嘉和公主说话,见顾云臻进来,招手道:“云臻过来。”顾云臻忙上前跪下:“臣参见陛下,祝陛下福寿天齐,万岁万岁万万岁!”
嘉和公主看着正在殿中大口吃肉、胡须上满是油渍的燕国北院大王,想起自己就要嫁给像他这样肥硕粗鄙的燕国蛮子,心中十分难过,将怒火全发作在了顾云臻身上,冷哼一声:“只会拍马屁!见过活到一万岁的人吗?!”
“嘉和!”皇帝的脸沉了下来。
嘉和泪水夺眶而出,颤声道:“父皇不疼嘉和,嘉和到母后灵前哭去!”她站起来,“咚咚咚”地跑掉了。
皇帝深深叹了口气,招手道:“云臻,来。”
顾云臻告声罪,坐在皇帝身边。皇帝握了他的手放在掌心轻拍,一副十分感慨的样子:“一转眼,你和嘉和都长这么大了。你爹成亲多年才得了你这么一根独苗,偏又去得早。你不要辜负了你爹对你的厚望,纪阳侯府将来可全靠你了。”
顾云臻听着皇帝絮絮叨叨,觉得他的手冰凉绵软,像一条滑腻腻的蛇,心中打了个哆嗦,忙低头应是。
因为黄河决堤,万寿节也一切从简,没有像往年一样举办百叟宴,除了远道而来的燕国北院大王,只宣了在京六品以上的官员为皇帝祝寿。敬祝之辞过后,皇帝似忽然想起了什么,向监察御史卢佶道:“卢卿,你方才所奏之事,再从头说来。”
卢佶行礼道:“是。”他清了清嗓子,道,“臣往各地暗访,回京途中经过了登华县,恰逢饭点,臣便找到一家食肆,点了碗汤饼,正吃着,不成想见到了一位熟人。”说着望向皇帝身边的顾云臻。
顾宣眉头微微一皱,酒盏停在了唇边。顾云臻则有些不安,当日在那食肆时,他并未留意到这位卢御史也在其间。
卢佶人长得古板,声音却极清朗,他抑扬顿挫地讲述了那日顾云臻在酒肆内路见不平、仗义出手之举,顾云臻不禁听得有些尴尬。
待卢佶讲罢,皇帝冷笑道:“堂堂县令,一地的父母官,居然被赌霸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背后之龌龊可想而知。卢卿,云臻,你们为何不当场摘了他的乌纱帽?”
卢佶答道:“当时借据已经被小侯爷撕去了画押,那县令见机快,暗示赌霸否认印子钱是他所放,臣没有抓到实证,故不便出来表明身份。”
皇帝又问顾云臻:“云臻,你完全可以将那县令拿下,为何只将借据撕毁,放他们一马呢?”
顾云臻踯蹰不答,顾宣觉得事情正往自己控制不住的危险方向滑去,偏一时又捉摸不出皇帝打的什么主意,正思考之时,苏理廷忽然插话道:“启奏陛下,臣知道云臻有何顾虑。”
“苏卿且说。”
苏理廷道:“云臻虽然人称一声‘小侯爷’,却并没有经过朝廷正式封爵显禄,尚是白衣之身。而对方却是朝廷命官,按规矩,云臻是不能动他的。”
皇帝恍然大悟:“是朕疏忽了。”马上道,“顾云臻心怀仁义,有勇有谋,行事缜密,纪阳侯府后继有人,朕实欣慰。传旨:顾云臻即日起享二品侯爵俸禄,一应出行仪仗皆同纪阳侯,御前行走,以供圣遣。并随同纪阳侯顾宣料理西路军中事务,待其十八岁堪当重任时再正式袭爵。”
殿内顿时一片恭贺之声,顾云臻偷眼看了看顾宣,见他正若无其事地放下酒杯,面上波澜不兴。顾云臻心中隐约觉得不对劲,可还没理清思路便立即被众臣围住贺喜,几轮酒喝下来,头重脚轻,连怎么出的宫都不知道。
睡到不知什么时候,顾云臻酒醒了,刚要唤人沏茶,才想起丫环们已被小叔叔调了出去,只得自己爬起来,喝了杯冷茶,正想倒头再睡,忽听到叩门之声。
他拉开门,顾六钻了进来,轻声道:“小侯爷。”
顾云臻见顾六在就要返回边关的前夕跑到内院来,只道发生了什么大事,忙道:“六叔,有事吗?”
顾六忽单膝跪下:“小侯爷。”
顾云臻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将他拉起来:“六叔,侄儿这可承受不起。”
顾六肃容道:“小侯爷,六叔我明天就要回熙州了,有件事情,不知当不当告诉你。”
顾云臻忙将他让到桌边坐了,倒了杯茶,道:“六叔慢慢说。”
顾六眉头紧蹙,满脸难以启齿的神情。直到喝了两口茶,他才咬了咬牙,抬头看着顾云臻,道:“朝廷赐给顾家的封地是纪阳府,纪阳庄子每年收上来的进项,约在一万贯左右。”
顾云臻此番去纪阳府平息佃户之乱,也听说了这回事,便点头道:“这个我知道。”
“可是顾家家大业大,还要兼顾西路军,有许多不能拿到明面上来说的开销,所以,这一万贯远远不够。”
顾云臻讶道:“那其他进项从何而来?”
顾六道:“其实自老太爷以来,西路军便一直在吃空额,说是二十万大军,实际上只有十五六万。奈何朝廷后来对军饷查得越来越严,老太爷便开了一些暗例:比如收了回易的商队或私盐贩子的银子,让他们在辖地内通行无阻;或者在打仗时,顺手掳了对方的钱财,不曾上缴朝廷。甚至——”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道:“实在周转不灵时,老太爷便会暗许部分弟兄出境,寻个借口挑起战事,将凉国的城镇洗劫一番,然后再与凉人和谈,休止干戈。对朝廷上报,只说是凉人轻启边衅,西路军被迫还击,阻敌于横山之西。从凉人那里抢来的东西自然不曾上缴,朝廷那边还会有犒赏赐下来……”
顾云臻何曾听过这些,不由瞠目结舌。
“侯爷接掌西路军后,想对这种痼疾进行革新,奈何一直与凉国人纠战,腾不出精力。直到公子接手,这样的事情也还在军中继续。几十年下来,算一算,用这种方式累积的钱财,怕有上千万贯了。”
顾云臻的酒霎时醒了大半,惊呼道:“上千万贯?”
“是。”顾六点头,“这笔钱,侯爷存在通和钱庄,并下了严令:不到西路军生死存亡的时候不得启用,而且这笔钱只能用在弟兄们身上。侯爷手上没有动用,公子接掌纪阳侯府以来也没有动用过。但是上个月,三哥无意中得知,那一千万贯被取出了三百万贯。按通和钱庄的规矩,他们只认章不认人,提钱的印章,只有公子才知道收在哪里。”
顾云臻忙道:“小叔叔定是有什么事情需要急用,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如果真是一时急用,那就好,怕就怕……”顾六咬了咬牙,恨声道,“怕就怕小侯爷袭位在即,公子另有打算!”
顾云臻猛地站起来,喝道:“六叔!”
顾六跪了下来:“小侯爷,六叔知道今天说的这些话你可能接受不了。可六叔问心无愧,即使日后去了九泉之下,见到侯爷,六叔还是这么说。小侯爷可知,此番圣上命西路军裁军三万,再撤回五万至陇南开荒屯田,初步拟定的名单,裁撤的全是侯爷的亲信部下!”
他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递到顾云臻面前:“这是三哥的信。这几年,三哥处处受顾九掣肘,军中大事不得与闻。兄弟们也屡遭排挤,死的死、散的散,他们早有想法要把这些事情向您禀报,奈何小侯爷您尚未成年,一直处于公子的监护之下,大伙等闲都见不着。六叔我明日就要回熙州,若再不让您知道真相,只怕……”
顾云臻握着信,感觉像握着一个烫手的山芋,忙丢在桌子上,烦躁道:“小叔叔根本不是那样的人!今日进宫,圣上还说了,让他先带我两年,趁这两年我熟悉军中事务,堪当重任了,十八岁时便可正式袭爵。”
顾六冷笑道:“若不是今日圣上这般说,我也不敢来和小侯爷讲这些话。御旨是发了,但这两年之中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谁也不可预料!毕竟长房只您一人,其余几房的几位爷走得早,没有留下骨血。若您有个好歹,公子便可名正言顺地把这个纪阳侯永远当下去!”
顾云臻拍桌而起,怒视着顾六:“你——”
顾六却毫不畏惧地与他对望。顾云臻心中一软,坐下来,道:“六叔,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是这样的话,我不希望再听到第二次。”
顾六沉默许久,低头道:“是,是六叔造次。”
他默默向顾云臻行了一礼,转身离开。可走到门口,他又忽然回头,轻声道:“小侯爷,我今日说得再多,你也不会相信。我只盼着你能寻个机会,到熙州走一趟,看看那些被公子使手段逐出军中的弟兄们过的是什么日子。他们当年随着侯爷出生入死,哪个身上不曾受过伤?哪个不曾杀过百八十个凉国兵?他们可都是你的叔伯啊!”
顾六离开后,顾云臻的酒彻底地醒了。他心乱如麻地坐在桌前,最终还是将顾三的信展开看了,看过之后更觉心烦,再想起顾六临走前说的最后一句话,终于忍不住悄悄出了顾府,往城西去寻韩全。
然而深巷破屋之中空空荡荡,顾云臻寻遍屋前屋后,一个人影也无,他心中疑云渐重,一个念头盘旋在脑海,挥之不去,再也按捺不住,策马出了光化门,直奔顾显陵墓所在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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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时分,顾府的灯渐次亮起。巡夜的麒风营军卫正在俯仰轩外换班,忽见自家小侯爷走了过来。他脚步匆匆,眉头皱起,仿佛正被什么很难决断的事情困扰着。
麒风营副统领曹翙忙迎了上去,笑道:“小侯爷要见侯爷?属下这就为您通……”
话语未落,顾云臻已擦身而过,浑然没有理睬他。曹翙匆匆一瞥间,见顾云臻手中似是紧紧地攥着什么东西,他不敢追上去,示意军卫们远远散开。
顾云臻匆匆进了月洞门,可是,看到窗后那盏橘黄色灯光的一瞬间,他又停住了脚步。
屋内,顾宣正披衣坐在灯下,下笔如飞地写着什么。过去的五年,顾云臻每次只要看到顾宣这般静静地写字,心中便会特别地踏实,仿佛他那修峻的身躯可以挡住外面的漫天风雨。可这一刻,他凝望着他清瘦了许多的侧面,忽然觉得有一种淡淡的陌生感横亘在了二人之间。
自回到京都以后,顾云臻满心想着要向顾宣开口欲娶其华为妻,然而此时此刻,他攥着手中的东西,又想起顾三的那封信,竟再也没有勇气如往常一样走进去。
踌躇良久,他还是转身走开了,这一走便走到了居仁堂外。这里是顾府的正堂,“居仁堂”三字是太宗亲题,取居安思危、仁勇无双之意。虽年代久远,因为每日擦拭,匾额仍是焕然如新,尤其那三个字更是殷红如血,仿佛就要从匾额上蜿蜒流淌下来。
顾七隔着支开的窗户,遥遥望见顾云臻转身而去,奇道:“小侯爷怎么不进来?”顾宣蘸了墨,手腕一旋,写下最后的落款,淡淡道:“小孩子大了,就会有自己的主意。”
“圣上今日这番作态,究竟是何用意?”
顾宣取过案边的帕子擦手,冷笑道:“有人见狼崽子老长不大,便急着替它磨利爪子。可惜爪子磨得再利,终究还是一头羊。”
顾七耸了耸肩:“也未必不是好事,圣上有扶助小侯爷之心,至少这两年不会再急着对您下黑手。”
“也许吧。”顾宣轻哂一声,又问道,“青霞山那边可盯紧了?”
“侯爷放心,派的都是得力的兄弟。对方也只是暗中盯着,没有什么动静,那位沈姑娘似乎并无察觉。”
顾七离去后,顾宣也睡不着,索性披上袍子,在府内慢慢踱步。走到居仁堂前,远远见顾云臻正仰头看着那牌匾,顾宣便站在树下,默默地注视着他的身影。
天已经黑透了,居仁堂廊下点着两盏琉璃灯,灯上绘着工笔山水,灯光投在顾云臻韶秀的面容上,摇摇曳曳,令少年明朗的眼眸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阴影。
顾宣记得,“居仁堂”这三个字还是自己教给他念的。那时顾云臻只有三岁,顾宣抱着他,指着牌匾上的字说:“云臻,来,跟小叔叔念:居——仁——堂。”顾云臻小时候有点大舌头,结果念成了“鸡银堂”,阖府之人笑了半个月。
顾夫人和顾显说起此事时,忧心忡忡:“阿宣三岁时便会背诗经,云臻和他比,会不会太笨了一些?”顾显说:“笨不要紧,只要不游手好闲,不为非作歹就好。”
十多年过去,顾云臻倒是长成了既不游手好闲,也不为非作歹的乖巧孩子,只独独少了顾家儿郎骨子里的杀伐决断、坚毅隐忍,更少了朝堂争斗中所需要的那份手段和心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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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一度的春狩是朝中大事,围场设在京都以西二百余里地的云州。本朝开国以来胡风颇盛,所以往往狩猎之时,皇帝会允许贵戚家成年的小娘子们随行。皇帝出京时,车马煊赫,旌旗招展,加上许多难得出京的小娘子总忍不住从马车中探头出来透一透气,真是桃红李艳,美不胜收,连拂过原野的风都带上了几分旖旎之意。
顾宣秉袭武将传统,轻袍带弓,随侍在帝君左右。嘉和在前面的鸾车中坐不住,嚷着要骑马。皇帝怜她不日就要远嫁,索性命顾宣陪在公主鸾车旁。
顾云臻却从早上起就为身上那套二品侯爵的服饰感到不自在。衣袍是宫中连夜赶制,清晨送过来的。他一穿上便换了个人似的,气势威严,赢得满堂喝彩。顾夫人看在眼里,仿若见到亡夫,不禁又悲又喜。顾云臻却觉得浑身不自在,待出了府,发现顾宣未着爵服,只是轻袍缓带,更觉浑身上下如有虱子在咬。可此时狩猎大军已近出发,他只得怏怏地跟在帝君仪驾后面。
直到经过青霞山时,他才精神一振,频频转头看向那绿绿葱葱的山峦,不知不觉便落下了一大截。
顾十八催马过来,讶道:“公子,你在看什么?”
顾云臻明知看不到其华的身影,却还是抱着一丝希望,直到青霞山在视线中变成淡淡的灰影,他才怅然叹了口气。
他却不知道,其华这日上午被小胖拖着来看热闹。她远远站在围观的人群中,看着狩猎的队伍经过,看着那面绣着“纪阳”二字的深紫色旗帜下,他穿着与苏理廷相似的服饰,骑着踏雪名驹,身边亲随簇拥,威仪赫赫,吸引了无数少女的目光。
她看着他远去,看着他在一棵枣树下伫马回望。这一幕便如同一幅剪影,时浓时淡,在之后许多个夜晚,出现在她的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