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春风》catia

8、身不由己（6）换马牌

　　自发现华严门口的小厮不简单之后，乔祈言便常偷空跑出来与他搭讪。因猛子十分回护她，她几天里总能偷跑出一回，瞅着没人时蹲在那胡人小厮身边与他聊天，但总是她说他听，他一句话都没说过。
　　转眼半个多月过去，两人的关系仍是毫无进展，乔祈言甚至不知道他会不会说话，然而她并不觉得气馁。有秘密的人总是比别人要难于接近，况且，也正如小连哥说的，要骗别人，首先要骗过自己。
　　她踢踢踏踏地走到胡人少年身旁，学着他的样子蹲在地下，献宝似的递给他小半块地瓜，小声道：“今天林伯心情好，发了我们几个地瓜，我尝着好吃，就省了一口给你。”说着皱皱鼻子赧然一笑，“因为太好吃了，我就多吃了一点……”
　　少年垂着眼睛接过地瓜，向她报以一笑。
　　乔祈言大喜：“你还是第一次冲我笑呢，你的眼睛真好看，是绿的还是蓝的？”说着作势就要扳过他的头来看。
　　出乎她意料的是，这次少年竟然没有躲开她，任由她扭着他的脸跟她大眼瞪小眼地对视。
　　少年的眼睛是湖水一样的深绿色，稍有点光亮照进去就如同宝石一样反射出耀眼的光华。棕色的睫毛好像两片羽毛妥帖地遮在眼上，眸子中仿佛有水流在慢慢涌动。乔祈言看着他，他也看着乔祈言。
　　乔祈言满脸惊喜，一双眼睛左左右右地看个不休，似乎要粘在他脸上才甘心：“我真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绿色，咦？你嘴角是怎么了？被人打了？”
　　少年嘴角上有一块半个巴掌大的淤血，因为他皮肤白皙，所以看着分外醒目。
　　他不以为意地撇过头擦擦嘴角，低着头小心地剥开地瓜皮。
　　乔祈言絮絮叨叨地教训他：“你也是的，每次有人来欺负你也不知道躲一躲，只会直直地站在那里让人打，一旦打坏了怎么办？我听说打坏了内脏一开始是觉不出来的，只知道有些疼，后来疼得厉害了也就治不了了，只能等死呢！”
　　少年又冲她迅速笑了一下，似在跟她说不要紧。
　　她叹了口气：“唉，我这也是瞎操心，也不知道你究竟能不能听懂我说的话。但是谁叫我天生就喜欢往好看的人旁边凑呢？我这也是犯贱，生得这么丑，还非要呆在漂亮孩子身边，更显得我猪头一样！”这倒不是夸张，她脸上的浮肿一直不消，满脸的横肉挤得她比猪头好看不了多少。
　　少年停下动作，看着她扑哧一乐。
　　乔祈言也一笑，凑到他眼前兴奋道：“原来你能听懂我说话啊！不过你今天笑得也特别多，是不是吃到了好吃的高兴的？还是有别的什么好事？说出来听听呗？——你是不是哑巴啊？既然能听得懂我说话，怎么一句话都没跟我说过？”
　　少年笑过之后便低头小口小口地吃地瓜，并不理会她的追问。乔祈言见他不回答也不以为意，索性在他身旁盘腿坐下：“我以前在家的时候就特别爱吃地瓜。秋天一到就偷偷跑去邻居地里，挖出地瓜来便往家里灶膛一塞，过不了多久那香味就飘的满屋子都是，还有苞米，有时候香味把麻雀引来了，我跟爹娘就关了门窗捉鸟儿烤来吃……”她一边漫无目的地东拉西扯，一边看着少年的侧脸哀叹，小祖宗你倒是给点提示啊！再这么来上几回我肚子里就没货可说了！
　　少年沉默地吃完地瓜，拍拍手心，愣了一下，开始不停地搓手。
　　乔祈言扑哧一笑，抓着他手用草叶替他擦拭：“地瓜这东西可黏了，粘在手上轻易弄不掉，不过这种草却正是它的克星，揉出草汁来擦在手上，再用力搓搓就干净了。”
　　说话间，她手指突然一僵，待愣了愣才摸着他掌心感叹，“真是羡慕，你人长得漂亮，眼睛漂亮，连一双手都比我要漂亮百倍。你看，我这手跟你的比起来，简直就像鸡爪子一般！”
　　她一边说一边将两人的手叠在一起，她从小做惯了粗活，因此指节粗大，少年的手指却修长纤细如葱管一般。
　　少年听她这样说，手如触电一般抽回来笼在袖子里，防备地看着她。
　　乔祈言诧异地看着他：“怎么了？好好的怎么又生气了？”
　　少年瞪着她半晌，指指门又指指校场，冲她做了个摆手的姿势。乔祈言会意，问他：“是华严快回来了么？那我走了，以后再来看你呀！”说着起身冲他摆摆手，闪身往马场去了。
　　猛子见她偷偷摸摸地钻进来先是哼了一声，才冷着脸问她：“又去找那个胡狗了？”
　　乔祈言摸着头一脸赧然：“我见他一个人孤孤单单怪可怜的，长得又挺好看，就忍不住去逗弄逗弄他……”
　　猛子又从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胡人不都长成那个德行么！长得好看！好看能当饭吃？你以后少去招惹他！要是不小心碰上华严，准保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乔祈言傻笑着答应一声，见他手里拿着马鞭，忙转移话题道：“哥已经帮林伯牧马了？”
　　猛子叹了口气：“还早呢，我只不过甩甩鞭子，将离群的马儿吓回去罢了。牧马……那是要骑马的，林伯不会答应一个阉童做这事。”
　　乔祈言见他一脸黯然，知道他心里一直存着横刀立马的理想的，只是做了阉童之后那一丝希望便也没了。她心中不忍，柔声劝道：“哥你别伤心，你看华严天阉的名头传得整个大桓都知道，他不还是个不可一世的上将军么？可见只要有心，这些只是小事罢了！”
　　猛子被她夸张的语气逗得一笑，转而又叹：“你别小瞧他，华严也是个正儿八经的世家子弟啊！听说华家在京城也是百年望族，只不知道谁把他天阉的事儿传得天下皆知，搞得他身败名裂。你知道，那些吃饱了撑的的士族最看重名声，他在京城呆不下去了，才肯委委屈屈地跑到这苦寒之地过一辈子呢。”
　　乔祈言听得连连咋舌，又笑道：“其实戍边大将军也是十分威武啊……”
　　“可是大桓向来重文轻武，且一出领地，便会被视作谋反，人人得而诛之。”猛子哼了一声，“所以才说报应呢，之前不重视治军，现在到处这个反那个反的，朝廷连支像样的军队都调不出来。屡战屡败，西北军又不能动，只能拿钱去叛军那买太平。一家得了好别家还能不有样学样么？朝廷这样拆东墙补西墙的，迟早要玩完！”
　　这些事因为林伯常说，乔祈言也约略知道一二。猛子因为自诩心怀天下，便总爱重复林伯说的天下局势，以示他胸有大志。乔祈言跟着他附和几句也便罢了。
　　然而猛子今天的训话却有些心不在焉，乔祈言知道他心中挂念，于是取笑他道：“还有一刻才到时辰呢，哥你急什么！”
　　猛子瞪她一眼，也忍不住笑起来。
　　每到巡边的日子他便分外开心，因为只有在这天他可以趁乱摸摸马鞍，在帮骑兵上马时摸摸他们威风凛凛的铠甲，运气好甚至可以趁林伯不注意，摸摸那块神秘的换马牌。
　　猛子曾经带着她偷偷溜进过林伯住的小窝棚一回。那日他经乔祈言帮助翻出换马牌，宝贝似的把玩了半盏茶的功夫才依依不舍地放回去。乔祈言忖度着那牌子里说不定有什么玄机，也跟着认真抚弄了半晌，然而令她失望的是，那牌子当真就是一块生铁浇筑的笨牌子，实打实的一坨，没有半点机关可言。因此她也就觉着无趣，只是因为猛子喜欢才一直陪着。
　　这日来换马的是刘副尉。刘副尉本名刘二四，粗人一个，嗓门大得很，远远就向林伯放声吆喝。林伯听到他声音不紧不慢地从窝棚里走出来，待刘副尉交给他牌子检查无误，才将牌子放在屋里，弓着背陪着刘副尉选马。
　　猛子向她努努嘴，两人迅速溜进了窝棚。
　　他熟门熟路地摸进窝棚，晃晃柜子上的大锁，扭头冲着乔祈言谄笑：“狗蛋……”
　　乔祈言翻了个白眼，将腰带上别着的铜丝取下来，拧成钥匙状捅进锁眼里慢慢扭动，锁头当即应手而开。
　　林伯用的只是普通的三柱锁，乔祈言曾跟邻居哥哥学过些皮毛，之前又开过一次，是以这次并没费多大力气。
　　猛子赞不绝口：“就知道狗蛋你最机灵！“忙不迭取出牌子把玩，热切的目光仿佛看着什么稀世珍宝一般。
　　乔祈言一边注意听着外头的动静，一边轻声道：“也不知这牌子有什么好看，哥你上次都看了一遍了，这次还是这么有瘾……”
　　猛子浑然不觉，只顾一径地啧啧赞叹，又昂首挺胸地举着牌子假装自己是个办差的将军，兴奋了一会才想起乔祈言这个功臣，忙谄媚地将牌子塞到她手里：“你也别光愣着，这牌子你上次就没看仔细，今天再好好看看！”
　　乔祈言失笑，心说我又没你那么大的瘾，然而还是在他的殷殷目光下将牌子掂在手里粗粗把玩。然而她一摸之下突然脸色大变，迅速将换马牌放回柜子，原样锁上后拉着猛子就走。
　　猛子自然不依，他力气比她大得多，一用蛮力，乔祈言使上了吃奶的力气也拖不动他。他钉在原地皱着眉问她：“干嘛？你没听见刘副尉说话么？林伯起码还得一盏茶的时间才能回来，快打开让我再看看！”
　　乔祈言急得直跺脚：“人命关天啊祖宗，咱们先出去再说成不？”
　　猛子还是不肯，然而表情已经有些松动：“每次只有刘副尉来换马的时候才有机会看看，可巧这两次挨得近，下回不知要到猴年马月了……”
　　乔祈言气得推了他一把：“这破牌子抵得上命重要么？你不走我可要走了！”说罢便气鼓鼓地出了门，猛子无奈地跺跺脚，只得跟上。
　　林伯牵马的手突然一僵，视线越过马鬃凝在远处，刘副尉见状笑道：“林头这是怎么了？兄弟们还在外头等着呢，误了时辰咱可担待不起！”
　　林伯忙道：“这就来！”一双眼睛却依旧牢牢盯着溜向马棚的两个人影。
　　猛子惊讶地重复：“两块牌子不一样？”
　　乔祈言一脸凝重地点点头。
　　猛子呆了半晌才笑道：“不能吧，咱两次看牌子的时间差了有一个多月呢，再说，要是你看出来不一样，我自然也看得出来，林伯当然更能看得出来。连林伯刚刚都检查确认换马牌无误，你却说那牌子不一样？”
　　乔祈言见他不相信，有心解释却怕越说越乱，只得板着脸道：“哥你信我一次，那牌子真的十分邪乎，你以后别再想着了。就算你不信我说的，还有句老话叫常在河边站哪有不湿鞋，就算是校尉把牌子丢了都是死罪，咱们小小阉童要是被发现……那可是了不得的大事。那牌子再好也不值得一条命是不是？哥你便听我这一回吧！我不会害你！”
　　猛子见她说得认真，心里不由也犯嘀咕，半晌才长叹一声，颓然答应道：“好吧，我信你，那牌子有问题，我不会再去看了！”有问题三个字咬得特别的重，似乎在说服自己不要再想。
　　乔祈言一喜，刚要开口却听见身后阴测测地一声问：“信什么？那牌子有什么问题？”
　　两人大惊回头，却见林伯背着手站在马棚门口，午后明亮的阳光越过他照进阴暗的马棚，乔祈言觉得从头顶泛起一阵寒意，唰地直冲脚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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