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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情窦初开(1)重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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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输椴懒洋洋地骑在马上,腰上一把玄黑的宝剑随着坐骑迈步,一下下地拍着他的大腿。
那是柄颀长的楚剑,剑鞘外裹着乌黑的鲨鱼皮,和剑柄一样漆黑,即使现在是阳光浓烈午后,剑身上也没有反射出半点光华。这柄剑沉默得令人不敢小觑。
时隔四年,再赴西北,他只带了四个随扈。四人都是资深的工匠,黄褐的脸庞仿佛磨得油亮的小牛皮,握着缰绳的十指却意外地指甲圆润,指节分明。
公输椴第一千次扫视自己的团队,暗想也只有西行取经的三藏法师能够懂得自己与大叔朝夕相伴的悲哀。情到深处,一股悲意自胸臆中喷薄而出,他忍不住伏在马背上幽幽叹气:“我……要……妹……子……啊啊啊啊……”
距他最近的离钩闻言,转头奇怪地看着他:“公子您是独子,又哪来的妹子?”
四人中离钩的个性最是呆板,又是一副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性格,因此公输椴不愿跟他深谈,只从鼻孔里喷气,无精打采地敷衍他:“少男的寂寞之心,离叔你是不会懂的。”
“三哥你不懂,公子是怀春了呢。”云戟拍马赶上,冲着公输椴挤眉弄眼。
公输椴泫然欲吐,伸手挡住云戟的一张老脸:“云叔你饶了我吧,我都一个月没见着母的了,您再跟我抛媚眼我受不起啊!”
蓝钺和闻斧在前头听了哈哈大笑,指着山头朗声道:“公子莫愁,阜源就在那山上!至多一个时辰的功夫,您就能见到您的几位小朋友了!”又向自己的两位兄弟挥手,“来赛一场吧!看谁先到那棵大树下!”
离钩和云戟大笑着答应,只听一声令下,四门兵器已经箭一般地蹿了出去,独留公输椴在身后无奈撇嘴:“有点名匠的样子行不行啊?每次都搞得像我带着四个老小孩似的……”
左右都已经进了阜源境内,他也就不急,索性松了缰绳任由坐骑乱跑。
四野无人,身边也没了絮絮叨叨的言语,公输椴一路听着鸟鸣吹着春风,仿佛郊游一样惬意。
他不禁摇头晃脑地打起拍子来:“微阴翳阳景,清风飘我衣。游鱼潜绿水,翔鸟薄天飞……”本是感怀万千的诗句,却硬叫他吟出了几分闲适自在。吟到伤感处,公输椴伸手拍拍坐骑的脖子,笑,“寻墨,不如我们私奔吧?”
白马晃晃脑袋,无奈地打了个响鼻,似也在谴责自己主人太不着调。
公输椴呵呵低笑,笑声未止,前头灌木丛突然沙沙作响,从里面钻出个人来。那人衣衫凌乱,半个身子都是斑斑血迹,发髻散了一半,满头大汗眼神飘移,似乎在躲什么人。
他见到公输椴呆了呆,一瞬之后仿佛下定了决心,从靴筒里拔出匕首疾奔向前,搭住寻墨的马缰一拧身,整个人便如翻花似的窜上马,坐在公输椴后头用匕首抵着他喉咙低声吩咐:“拨马调头,往西快骑!”发音奇特,似乎并不是中原人。
公输椴一乐,我不就山山竟然来就我,还真是难得遇见这么蠢的斥候!他不由起了玩闹的心思,忙配合着绑匪挤出颤抖的嗓音:“英英英雄……饶饶饶命啊……我只不过是个商人……”一边说一边扭来扭去,寻墨被他带得原地踢踏不休,不肯向前一步。
那人一紧匕首,另一手反向一搂,就要把公输椴拨下马,口中低喝一声:“下去!”
公输椴当真顺着他,哇哇大叫着向旁边一歪,然而整副马鞍也被他带着转了半圈,那人冷不防着了道,竟被他转下马去。
公输椴重新坐正,指着他哈哈大笑:“英雄,你怎么走了?莫非是嫌人家的马不够好,配不上你?”
那人知道自己惹不起他,恨恨起身瞪他一眼,转身便向西跑。
公输椴一甩马鞭勾住他脚腕,仿佛遛狗似的牵着他,笑嘻嘻地问:“英雄别走啊,咱们再好好商量商量路线不好么?”
那人一惊之下竟然挣脱不得,手一扬冲他面门丢出几枚芒钉,趁公输椴躲闪之机,用匕首将脚上的鞭子连根切断,借势滚远后伸手一抓,攀着树枝几步爬上树顶,又抱着树梢左右摇晃,转瞬便从这个树尖撘到那个树枝上。
公输椴仰着脸看他,不由大乐:“原来是个猴子变的!”
看他上树的身法,公输椴已经知道这人不过是身手灵活,并没有任何功夫傍身。为留活口审问,他并不急于一击毙命,反而起了猫逗老鼠的心思。于是站在树下提气叫他:“喂,你下来!咱们在下面打!”
那人忙着逃命,又哪顾得上回他话。听他喊话以为是自己一招得手,攀得更快。
公输椴目测一下那人飞速逃窜的背影,叹了口气:“我最讨厌不听劝的!”又看看自己一身漂亮衣服,再次叹气,“还讨厌弄脏衣服。”伸手拉住树枝借力一弹,半空之中又华丽转身,双足在树干上一点,越过那人时不忘回头潇洒地微笑,“英雄,骑马好还是爬树好?”
那人终于崩溃了,他抱住树梢恶狠狠地骂他:“关你什么事!马我不要了,你还追我干什么!”
公输椴也在他相邻的树上站住,笑嘻嘻道:“我都说了,我是商人,你要了我的马又不给钱,我当然要追着你讨啦!”说着就是一剑,“看招!”
那人向后一仰,压着树枝险险避过剑锋,一手摸出几枚芒钉来胡乱撒出去,身子借着这下压之势,越过公输椴飞也似的弹射出去。
公输椴不拦反躲,眼睁睁地看着那人与自己擦肩而过,不忘啧啧赞叹:“见过不要命的,没见过这么蠢的。”而后也有样学样地一压树梢,追着那人弹射出去,嘴里还叫着,“英雄,等等我!”
我字话音没落,便听得耳边嗖嗖风响,一枚铁箭带着凌厉的势道追着那人而去,公输椴连忙大叫一声:“留活口!”然而铁箭来势汹汹,他爱惜手中长剑不肯用其格挡,只得眼睁睁看着铁箭扑地一声将那人扎了个对穿,又余势未减地带着猎物钉在树上。
公输椴使了个千斤坠稳稳落地,抬头看那人仍在不停挣扎不由奇怪。仔细看去,却见铁箭只是对穿了那人的琵琶骨,并没有伤到要害。他不由长出一口气,脱口赞道:“好箭法!”边说边循着来处望去,想要见见是何人射出的这一箭。
公输椴的坐骑是匹训练有素的白马,自他飞身跳马后便一直紧紧跟着,公输椴拍拍它脖子重新上马,就在树下等着来人。
片刻后,只听树林轻响,一位大汉骑着高头大马慢慢走出,树叶在他前头刷一下分开又在他身后刷一下合拢,出场端的是气势非凡。公输椴不由笑,指着仍旧钉在树上那人问他:“兄台,这是你的猎物?”边说边打量这大汉。
大汉的年纪其实并不大,五官也算清秀,然而虎背熊腰,全无少年人应有的清隽。
大汉挠挠头,低声咕哝道:“阿玄。”
公输椴一愣,一夹马腹冲到他面前上下打量,见他眉眼果然还依稀有小时的样子,一拳捶上他肩膀大笑:“阿玄!竟然是你!四年不见都长这么高了!还是只会说阿玄两个字么?小乔没跟你一起?”
阿玄怯怯地看着他,又重复一句:“阿玄。”
公输椴少年心性大起,得瑟着问他:“我儿子是谁?”
“阿玄。”
“我孙子是谁?”
“阿玄。”
公输椴得意地眯起眼睛,正要大笑,却听见阿玄身后传来一个银铃般的声音:“小椴哥你离开四年,似乎一点长进也没有啊!”下一刻,一位美丽的小少女就从他身后钻了出来。
少女弗一出来,整个世界都仿佛跟着亮了一下。
少女骑在一匹小灰马上,梳着乌油油的鞭子,穿着牧民少女常穿的马步裙,小麦色的皮肤仿佛会发光。尤其是那双眼睛,漆黑的眸子好像黑珍珠一样反着柔和的光,既不凌厉,又不怯弱,仿佛被这样的目光注视着,别的什么便都不重要了。
公输椴愣愣地看着她,仿佛他也突然间变成了阿玄。
“小椴哥,好久不见。”少女向他笑出了一排小白牙。
公输椴艰难地开口:“你……是,小乔?”
“原来你已经把我忘了呀?亏我听说你要来,就高兴得跟什么似的。”乔祈言皱皱鼻子,含笑抱怨。
公输椴惊呼一声:“天啊小乔!”猿臂一舒,伸手将她从马上搂过来放在自己身前,扳着她脸细细地瞧,口中不住啧啧赞叹,“我就说你是个美人胚子!看我眼光果然不错!姑娘婚配没有?家里可曾定了亲?没有的话看在下如何?”
“小椴哥!” 乔祈言含笑嗔他一眼,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公输椴一副陶醉的模样:“天啊天啊,我要醉了!”
乔祈言低头浅笑,又指点阿玄上树将那人解下来,依旧用铁链穿了他琵琶骨,扯着缀在马后。
公输椴见了不由笑:“四年没见,你和阿玄跑去当了捕快?这是闹的哪一出?”因乔祈言的小灰马不胜脚力,公输椴便正大光明地拉着她同乘一骑,将她的小马系在马鞍上,让它在后头慢慢跟着。
“不过是今早出城时凑巧撞上,我看他可疑便叫住盘问,没想到他抢了匹马便跑,我跟阿玄不及叫人,便一路追他来到了这里。”因为那人近在眼前,乔祈言明显不欲多说。
公输椴了然,伸手扯着铁链将那人揪到面前,一手压在他颈侧片刻,收手笑道:“他听不见也说不了了。”
那人双目赤红地瞪着他,似乎极难受的模样。
“小椴哥的功夫可谓一日千里,在下佩服!”乔祈言含笑拱手。
“不打不成器,这都是硬生生打出来功夫的啊!”公输椴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样,又连连催促她讲述军中的新鲜事。
乔祈言被逼不过,只得从西北军拔营撤入阜源说起,又道:“冯老都督过身后,朝廷不知是否是出于防止世家手握兵权的考量,竟没再调人任职,而是直接迁王将军为都督,所以现在实是小柳哥总领西北军了。”
“你知道他与王将军的关系了?”公输椴听她如此说,不由追问道。
乔祈言一笑:“知道啊。小柳哥说现在西北军羽翼未丰,不好太过张扬,这才没有恢复本名。等时机一到,秦家军的名号自然是要挂出来的。”
“不过他这个将军却不是徇私来的。小柳哥与阜源、笏源两城的商会签立条约,各自维持秩序,又废除了许多苛捐杂税,还放灾民进城落户、将城外荒废的农田拨与他们,允诺前三年只收少量的田税。这样一来,灾民纷纷来投,各镇荒芜的田地得到耕种,慢慢的便都从灾年里缓了过来,城中人口也增加许多。小柳哥趁机招募新兵,现在西北军已有步兵四万余,骑兵五千,重甲三千,□□手一万。”
公输椴边听边点头,见她如数家珍,于是笑问道:“这些点子里,是否有你的功劳?”
乔祈言摇头笑道:“我是门外汉,不过我知道有人精于此道,便将他推荐给了小柳哥。目前节镇中施行的各条款规定,倒有八成是出自他手。这人你倒也认识,就是小连哥,连于弈。”说起连于弈,自然又说到柳应时新收的猛将苏棋,以及他麾下的痞子兵。以往的小流氓们都已经改了正经的名字,李陆齐,孙参,郑艾,刘伍常。
“苏棋?那个疯子苏棋?”公输椴惊得睁大眼睛,再三同乔祈言确认,“小柳竟把他给收了?”
乔祈言掩唇微笑:“是,小柳哥还因此中了一箭呢。”
“我就知道没这么简单。” 公输椴释然一笑,心中舒服许多。
乔祈言见他神色几变,又是了然一笑。公输椴尴尬地轻咳,指着后面的拖油瓶问她:“才想起来问你,可知道这人什么来头?”
“是胡人的探子,自从一年前起,潜入城中的探子便陡然增多,大多是来刺探我军中动态,有的还偷窃存档的县志和手札。”她困惑地轻蹙眉头,“然而刺探军情和偷窃典籍的仿佛是两批不同的人。偷书的小贼多是像这人这般混血的长相,因为跟胡人相去甚远,又不在营地附近转悠,我们起初倒没怎么防备。后来发现衙署中地图、县志等频频失窃才觉出不对来,这才增加兵力看守。”
“之前胡人虽也遣过斥候,然而仅止于刺探军中情报、画画地图罢了,从没对书籍档案动过心思,如今这是转了性?”公输椴摇摇头,又转头看看身后缀着那人,见他正恶狠狠地瞪着他们,双眼上翻,露出了大片的眼白,仿佛野狼一般。于是笑道,“竟连胡人也变得精明了,看来我回来得正是时候!”
“可不是正是时候么!”乔祈言附和道,“小柳哥因为治军有方,现在已是从四品的明威将军,军中事务莫不由他处理,你现下回来,可以直接要个将军做了!”
公输椴邪邪一笑,勾着嘴唇问她:“他是明威将军,你又是什么身份?……你还跟他同吃同睡么?”这是存心要闹她一个大红脸了。
乔祈言的小脸蛋果然红成了苹果,她低着头声若蚊蝇:“我……我现在是他名义上的侍妾。”
公输椴惊得猛一拉缰绳,抖着声音问她:“你?侍妾?”他虽然是有这个意思,但是……侍妾?!她才多大?他老友也太辣手摧花了些吧!
“我满十二岁时,小柳哥便说是为我名节考虑,要把我分出去单住。是我不肯。”乔祈言脸上红得快滴出血来,“我同小柳哥说,我在这军中又不能挑一个人嫁了,有不有损名节其实并没那么重要。况且我一个女孩,又不能封将军也不能做幕僚,用个侍妾的名分拴在他身边,一来是能正大光明受他庇佑,二来是各位将军也对我放心些,也不必怕我带着军中的机密一走了之。——反正也不过是在哪睡觉的问题,我无所谓。小柳哥听我这么说也觉得有道理,就没再说什么。”
“不……不过是在哪睡觉的问题?”公输椴一脸纠结地重复,问她,“小柳真的只是跟你睡睡觉?没……没干别的?他忍得住?”他老友不会不好女色专好男风吧?天啊,那他这样玉树临风的一朵娇花,岂不是送羊入虎口了?
他大惊之下,倒完全忘了之前曾与柳应时同处一室良久,若柳应时真的好男风,他早就连渣都不剩了。
乔祈言倒是忘了脸红,双眼茫然地看着他问:“为什么忍不住?”
公输椴支吾半晌,没脾气了。
也是,他那老友向来如同苦行僧一样,好像过得稍快活一点都是背叛了早亡的家人似的,忍耐自己的欲望简直如吃饭喝水一样简单。小乔身边健全的男性又只有柳应时和陆无为两个,柳应时不说,陆无为那个软骨头被柳应时威胁一下,自然也不会说,倒让小乔觉得坐怀不乱是件好正常的事了。
他长叹一声,心中老泪横流,看着她语重心长地嘱咐道:“忍得住的只有小柳那个怪胎而已,你千万别把这事当成常态,别人可不会像他那样君子!”腹中又不禁埋怨,老友啊,我都把一块嫩肉挟到你嘴边了,你竟然能忍住不张嘴!你!……你好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