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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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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点打在地面上化为烟雾状的水汽,低低地蒸笼在脚腕的高度。天空是被弄花了的素描纸般的颜色,死气沉沉的铅灰。远方的云层垂垂欲坍,预示着暴风雨的来袭。
学生们擎着雨伞踏水穿过宽阔的庭院和绿地,上课铃在茫茫雨声中被撕扯成断断续续的鸟一般的尖锐鸣叫。迷雾朦邈,一切景象在雾气里都如同虚幻。
路过绿地的一角时,尉迟栖看到了一簇搭在石栏上的开着浅红色小花,茎蔓上密布着小刺的花藤。在这色彩单调死寂的冬季里,学院花园里栽种的花藤却开得艳丽无比,在雾里好似一抹大力挥洒的油彩,灼灼生辉。
鲜艳得都有些刺眼了。
深蓝色的双开式木门上镶着一块有西尔威斯校徽的铭牌,上面是“西尔威斯美学社社团活动室”一行烫金字样。打开门进去,尉迟栖不出所料地看到了空旷得令人心慌的阶梯教室。一大堆画板叠放在讲台的一角,旁边是一摞又一摞的论文和资料夹,她走过去挑出几份卷夹,走到自己一惯坐的座位上后又从书包里抽出在图书馆里借来的书,开始赶上上周的作业。
虽说是社团,但似乎比必修课还重要。尉迟栖一边唰唰地在纸上写字一边想着,每天在学校除了三五节必修课之外其余的时间都在这里度过,社团里学生间的竞争也更激烈作业也多到压死人还有——
尉迟栖漫无边际的思绪被活动室大门关闭时回荡在室内的巨大声响打断了,美学社的学生们接二连三地走进来,不一会儿活动室里已是座无虚席。
厚重的木门最后咔哒一响,全体学生顿时瞬间敛声。
西尔威斯社长专制制服与普通学生的略有不同,袖口和领带处都更为精致繁琐,在胸口处的黄铜徽章上也刻有个人姓名与所属社团。
这枚徽章尉迟栖曾经瞥过一眼,上面是一个中文名字。
段一麒。
段一麒不紧不慢地走到活动室的最前方,往讲台上懒洋洋地一靠,猝不及防地开始顺着花名册对社员们发难。
“0318,说出由可能向现实转化的人的主观能动作用。”
“1206,背诵鲍姆嘉登对美学的主要观点以及在他之后美学发展的阶段。”
“0425,我想听听你个人对强化效应与移化效应的见解。”
……
一来二去,活动室地尸横遍野。美学社的社员们隔了两个月之后再次领教了自家社长的杀人不见血。只见社长挑着一双狐狸目,嘴角带笑轻轻哼道:“让助教代课的这两月可天堂了是呗?下午之前把上上周和上周的作业全交上来。差一罚十。”
这一次连个濒死的都没剩下。
下课铃如同越过千山万水刺破重重黑暗的黎明,超脱了美学社芸芸众生。段一麒慢腾腾地走到门口,悠悠地扔出一句“论文《动态平衡与静态强化》。六千字”后不见了踪影。
尉迟栖看着自己手中上上周的四千字论文,嘴角抽搐地考虑起请病假逃学的问题来。
图书馆里一团团亮白色的灯光在外面笼罩过来的昏暗中拓出清明的光辉,越发衬出一排排书架间的空荡。仅有的几个学生散布在角落里看不见脸,只有他们窃窃私语的声音在静谧的空气中流荡,很快又如落叶被风卷走一般掠过耳边。
尉迟栖独自在一张靠墙角的木桌边坐了一会儿,心头莫名地浮出微不可察的害怕。从小的经验让她知道一旦有这种不祥的预感必须马上离开所处的地方,否则会有什么古怪的事情发生她是不敢担保承受得起的。
背着一书包的作业走出图书馆后,她恰巧经过花园一侧的那簇花藤。早晨下过雨之后点缀在藤蔓上细巧玲珑的花朵像微启的唇瓣,娇嫩而带着诱惑,在一片黯淡的枯枝败叶中格外惹眼。
尉迟栖走上前去,伸出手想摸摸其中一捧浅红。
“不要碰它。”
尉迟栖吓了一跳,缩回手向身后看去。
段一麒站在远远的教学楼底层,狭长的微微向上勾起的黑曜石般的眼睛正看着这边。明明也是同龄的学生,但不知为什么,他颀长的身影逆着光竟有一种奇异的威严气势,似乎用不着任何举动就给人以压迫,是一种无需锋芒毕露便足以慑人的风范。
“不要碰它,”段一麒重复道,语气很冷。“从那里走开。”
尉迟栖怔了怔,沿着草丛中的小路离开了花园。
直到走出好长一段路,尉迟栖才猛然意识到不太对劲——段一麒刚才站的地儿离花园至少得有几十米远吧?但是,段一麒也并没有扯着嗓朝她喊啊。
为什么他的声音听起来会像是俯在她耳边说的呢?
再转头去找时,视线里却早已没了人影。
整个下午反反复复地写论文和无休无止地找资料差点把尉迟栖折腾得差点死过去,好歹拼凑起一叠作业跑到社长办公室,却发现办公室里空无一人,门也锁上了。如果段一麒没有收到作业,责任毫无疑问在她身上,而段一麒是那种拿着刀架在他脖子上也不会网开一面的人。
尉迟栖绝望地趴在办公室外的走廊上俯视着空荡荡的庭院,没剩下几个人的学院在晚晖中尤其寂静。尉迟栖看着四五个从教学楼里出来的学生背着书包经过花园附近时,惊愕地睁大了眼:那几个学生走到那丛瀑布般茂盛明艳的花藤边时停了下来,很自然地卸下肩上的书包朝深深浅浅的浓绿藤蔓扔过去,然后又毫无阻碍地坐进了繁密但带着许多刺的花之间!
那种样子,就像是再简单不过地在桌子旁坐下一样,似乎没有一个人感觉到自己坐在足以把整个人都淹没的花藤之间,甚至对在尉迟栖看来已经深深扎进他们皮肤里的刺也视若无睹。
怎么——?尉迟栖愣愣地盯着从神色自若地拿出书本学习的几人,那些艳丽的花藤触手般参差不齐地覆在他们身上,像是网住猎物一样,说不出的诡异。
“看到了?”懒懒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段一麒双手揣在衣兜里晃悠悠地走过来。
“他们——”尉迟栖指着楼下的学生,支吾着。
看到她难以置信的样子,段一麒眯眼轻轻笑了起来,眸角闪烁着戏谑的光:“现在知道为什么叫你不要碰了么。”
因为你看到的,与他们看到的不一样。
看不到的不代表不存在,同理,看得到的也不一定是真的。
既然至今人们都无法判断究竟世界和思想哪个才是真实的,那么你又怎么敢说自己看到的与接触到的东西就不是虚幻呢?你眼中的真实也许在别人看来是不存在的,别人坚信的东西或许你也无法接受。
所以,如果你还认为世界就只是我们所看到的这个样子,就太可怜了。
“幸运的是,你看到的几乎都是真相,换句话说,你不会因为这些差异而丧命。”段一麒扫一眼楼下的坐在花藤中高兴交谈着的几个学生,淡然地说道。
“你怎么知道我看到的都是真的?”尉迟栖问。
段一麒的狐狸眼又弯了起来,墨黑的瞳孔居高临下地看着尉迟栖,伸出手来:“作业。”
“……”
尉迟栖眼睁睁地看着办公室暗紫色的门在面前关上,而那人对自己的问题恍若未闻,本能地觉察到段一麒的不同寻常。
然而到底是哪里不同寻常却说不出来
能够了解周围事物相对的虚幻与真实的人很多么?能够目睹那种怪异的景象见怪不怪的人很多么?
因为是灵媒,她遭遇的事件与常人大相径庭,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而被认为装神弄鬼已是常事,偶尔也会看到他人的内心甚至是过去,或者是与某个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对话、交朋友……以至于再遇到逛街时看到大大小小漂浮在半空中的游魂之类的事都可以熟视无睹了。
作为灵媒,是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的,所以只能学着适应,学着保护自己。
尽管这样活着非常的累。
但是如果有人突然理解起她所接触到的一切甚至能解释更多的话,又是很反常的。
比如,段一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