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浮游》良生易

103、第一百零三章

　　浮游做了一个让所有人既意外可另一方面又理所当然的决定，她说：“回京。”
　　“什么？”李之芳不确定的问了一句，他不是没听清，他听的清楚，只是无法理解浮游的话，浮游为什么要回京，他回京，等着他的不就是一条死路？浮游做了这么多，难道都要放弃么？
　　“我们回长安。”浮游看着李之芳，加重了语气说道，这句话说得已经再明白不过了，李之芳只有愕然，眼见着浮游渐渐走远。
　　浮游去坐那宋大人的轿子，她心里清楚，她已经无法骑马了，浮游的四肢都没有了力气。

　　她不是江湖上那个被神化的浮游，她也会惧怕死亡，而且比别人更甚，如果她刚刚任何地方差错了一点，她就只有去见阎王。

　　绾绾本想和浮游一起待着，可见浮游一副清冷的模样，并无此意，便去护卫。

　　她不是璃梦儿，做事自然也与璃梦儿不同，若是璃梦儿见到此时的浮游，她一定会软声细语的安慰浮游，可自己不同，自己看得出她冷漠下的无助，那是她不想让别人看到的，浮游不想让别人看到她一点的脆弱，她怕这样就会给敌人机会，绾绾清楚的很。

　　可绾绾不去劝她，而是小心的将她保护起来。

　　待绾绾掀下了轿帘，浮游绷紧的身子这才瘫软下来，不禁侧头靠着轿，随着轿子的晃动，自己却是再也懒得动弹了。

　　这边关的天，究竟是个什么模样呢？浮游紧紧的环抱住自己，心里突然这样想，但随即自嘲的笑了，她本是笑自己痴心妄想，这笑却渐渐的僵硬了。

　　“你的眼也不是全无法子，”司徒笙这样道，浮游看不见他的表情，可也猜出司徒笙必定是狰狞的。

　　“挖活人的眼..”司徒笙这样说。

　　浮游不禁又缩了缩身子，只觉得越发的冷了。

　　回到长安，已经是近两个月之后的事了。

　　这两个月的马不停蹄，浮游又瘦了些，显得更加单薄，那件官服她都快撑不起来了。

　　奉嘉盛下了旨，让她到了京城便去觐见，浮游知道奉嘉盛心里开始不安了，可现在不同了，她不再被动，所以她觉得应该去看看奉嘉盛，可惜自己看不见了，浮游心里惋惜，她是真的想看看奉嘉盛见到自己的表情该是如何的古怪。

　　简单的梳洗了一番，璃梦儿正为浮游穿着官服，衣服还没有穿好，浮游却皱起了眉，听见了什么，径自走了出来，璃梦儿连忙追了出来。

　　浮游的眼虽盲了，可耳朵更加灵敏，她听到有人在外面喊自己，而且很急切。

　　“游施主，游施主！！”外面的小沙弥连连喊着，这门内外都有不少轻衣卫护着，凶神恶煞的模样，他们不敢进去，只得在门外喊。

　　“是谁？”浮游听着喊声，连忙问，“是两个和尚，”旁边的一个轻衣卫道，“沙弥？”浮游愣了愣：“可是灵隐寺的？”“可是广安寺的？”“正是。”“怎么不让他们进来？”浮游喝了一声，那个轻衣卫不禁有些委屈：“是他们不肯进..”“罢了，”浮游叹了口气，急忙走了出去。

　　“有什么事？”浮游急急的跑出来，这和尚如此着急，恐怕是发生了什么事，浮游的心里不禁有不好的预感。

　　“游施主..”那小一点的小沙弥口中还喊着，见浮游出了来，反而噤了声，呆呆的看着浮游，似是不敢确定。

　　眼前的人，虽还是那般风华，可和他几年前见到的样子实在是差了许多。

　　浮游闭着眼，让人看不到里面的精明，里面的狡黠，这还是那个浮游么？

　　门外的两个和尚，可不就是戒痴和戒尘？戒痴见了浮游，也是愣了一愣，但还是连忙道：“游施主，你快去我们寺里吧！”

　　“发生了什么事？”浮游心里越来越不安，戒痴的性子平和冷淡，究竟为何事这般焦急？

　　“游施主，”戒痴皱着脸，看着浮游，突然跪在了地上，磕起了头来：“游施主，我知道您不去我们寺了，可是这次，您无论如何都要去一趟啊！”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浮游怒喝了一声，她似乎猜到了什么，身子不禁发颤。

　　“大师，大师要不行了！”即便是沉稳的戒尘此时的话语里也带着哭腔，那小一些的沙弥也是啜啜的流泪。

　　“什么..”浮游的身子抖了抖，终是倒了下去。

　　“浮游，浮游！！”“大人！”

　　好像有很多人再叫她，可浮游只觉得昏昏沉沉，最后昏死过去。

　　马车不停蹄，晃荡的厉害，可浮游却坐的安稳，她闭着眼，如同一座石像。

　　戒尘和戒痴坐在浮游的对面，始终在喃喃的念着佛号，浮游也不觉得厌烦，其实她也想念几句的，可又怕惹恼了菩萨，所以就紧闭着口，一言不发。

　　马车终于停了下来，几乎是停下了的一刻，浮游便掀帘跳了下去，快的连戒尘都来不及阻止。

　　是了，这里就是广安寺了。

　　即便看不见，可还是感觉得到那种让人安稳的气氛，诵经念佛的声音，香烛的味道，都那么遥远，如同另一个安逸的世界。

　　浮游缓缓的向前走，脚尖碰触到了台阶，终于忍不住，纵身跃了起，借着轻功跃过这一层层的台阶。

　　周围上香的人都呆愣的看着她，看着这个身着官服的年轻人，可浮游浑然不觉，她用尽了力气，好像也到不了尽头，这台阶何时竟这么长了！浮游心里莫名的恼怒，终于到了终点，却被两根棍子打的后退的两步。

　　浮游看不见，自然也不知道有两根棍子在等着她，自然也无法躲，她是直直的撞上去的，连那两个和尚也未料到，连忙收起棍子，低头念了句佛号。

　　浮游闷哼了一声，还是往前走，只是又被人拦住。

　　“什么人这么大胆，竟然硬闯灵隐寺！”一个和尚喝道，另一个态度还好些，对浮游行了一礼：“施主，还请回去吧，灵隐寺这几日不接待香客。”

　　戒尘和戒痴还是爬着台阶，浮游自然等不及他们上来解释，简直急的带了哭腔，她突然跪在了这两个和尚面前。

　　“施主这是..”那两个和尚措手不及，欲伸手去拉她起来，却听浮游低低道：“我是浮游，我求求你们，让我见一见你们广安大师，我求求你们..”她说着这话，抬起了头，竟已是满面的泪！

　　“我求求你们..”浮游仍是说着这话，梦呓一般。

　　浮游紧紧跟着前面领路的和尚，生怕慢了半分，可她走的太急，未顾到脚下，一个不稳，被门楹给绊了一下，而这一下来的突然，浮游就那么重重的摔趴在地上！领路的和尚连忙回来扶她，却被浮游一把推开：“快，快..”她口里不停的念着，她怕再慢一些，就来不及了。

　　那和尚被浮游的样子吓到，可还是连忙引着浮游到了一房间前，他停在了门前，对浮游道：“你进去吧。”

　　浮游突然停了脚步，反而不敢再向前一步，她害怕，如果屋内只是个死人，她该如何面对？

　　“是浮游么？”屋内竟然传来一个声音，浮游听着这声音，眉眼跳了一跳，但她还是作势整理了下自己的衣服，抬步进了屋。

　　屋内有多个和尚，俱都念着经文，见身着官服的浮游进了来，却都是更加悲切。

　　广安大师正起身坐起来，似乎并没有什么大碍的模样，他精神甚至都很好，正慈爱的看着浮游，如同佛堂里供奉的佛像。

　　会不会不过只是一个谎话？浮游恍惚的想，可她清楚，这不过是广安大师的回光返照。

　　“大师他，一直在等你，”一个年长些的和尚走到浮游面前，对浮游低低的道，他说完这句话，又看了眼广安大师，深深的叹了口气，复才走了出去，几个念经的和尚也都拿着自己的木鱼走了出去，还顺带关上了房门。

　　“浮游，”广安大师身子瘦的厉害，好像只剩骨头了，他的胡须很长，但又很洁白，此刻被梳的整齐，倒是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此时广安大师便这么叫着浮游，声音有力，听不出半点异样。

　　可浮游听着他的声音，连忙向前迈了一步，却险些摔倒。

　　“浮游，你也好些日子不来了，样子都没变呢，”广安大师慈爱的抚着浮游的发，这样道，浮游听了，轻轻道：“已经很多年了。”

　　“有多少年了？”广安大师笑着问她，“有近十年了。”浮游说着这话，竟是又要哭出来，她心里太后悔，她为什么这么长时间都不来呢，好不容易来了，竟是最后一面。

　　“浮游，你知道么，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便是给你取了这个名字。”

　　“大师..”

　　“‘漂浮不定，随波逐流’，浮游，若你这一生真应了这话，会不会恨我？”广安大师说着这话，突然猛的抓住了浮游的手，他用尽了力气，抓的浮游手生疼，可浮游没有松手，因为她知道，广安大师还有话要说，现在不说，便再也没有机会了。

　　门外守着的和尚都冲进来，见到广安住持这个样子，知道已经没多少时间了，不禁都跪坐在地上，痛哭起来，道行久一些的，也是红了眼。

　　谁说和尚就真的六根清净？

　　若是真的六根清净了，不谙世事了，那便还和一个傻子没什么两样，只是傻子是只有自己知道，而这样的和尚却是做给所有人看，只要是人，便都要有感情的。

　　“浮游，我只怕，你要恨我的，我走了也不安宁..”广安大师口中仍是道，可他却失了力气，突然摔躺在床上，而他似感觉不到痛一般，仍是死死的捏着浮游的手，脸上满是不甘。

　　人要死的时候，担心的反而更多，那便是死以后的事。

　　这些和尚，每日念经诵佛，哪个不是死后想登极乐世界不让自己死了也受苦难？说白了，不过是今生为来世修缘，广安大师虽为大师，最后却也摆脱不了人的俗念。

　　“我不会恨您的，”浮游俯下身子，在广安大师耳边轻轻道：“我相信，您一定会成佛。”

　　她说这话的时候，用尽了力气。

　　广安大师听了她这话，终究是偿了心愿，松了手，脸上是安详慈和的模样。

　　“住持，住持圆寂了！”一个和尚凑过来，颤颤的伸手在广安大师的鼻间，不禁失声喊出。

　　“大师给这孩子起个名字吧。”先皇本正与广安大师下棋，不经意撇到了在门外守卫的孩子，随口道。

　　“这孩子还没有名字么？”广安大师似乎有些疑惑的道，正巧那孩子正抬头向这边看过来，便伸手招他进了来，那一身锦衣的孩子本还有些犹豫，可见广安大师笑的慈祥，又看看先皇，还是走了进来。

　　“看来皇上很看重这个孩子啊。”广安大师抚着这孩子的头，这样道，先皇听了，也是点了点头，他正琢磨着棋盘，是以并没有抬头：“这今后的江山，恐怕还要他来帮我辅佐。”

　　“哦？”广安大师不禁细细打量起这孩子，一个十岁不足的孩子，如何竟这般得皇上器重。

　　连广安大师也不得不承认，这孩子格外的俊俏，如同一块美玉，可他身上却有股子隐隐的邪气。

　　只怕将来这孩子，必要杀不少人了，广安大师这样淡淡的想，可也没有办法，有些事情是他无法阻止的，现下皇上让他给这孩子起个名字，他便想的认真，甚至忘了那盘棋，先皇见了，也有了兴趣的样子看着广安大师，想看他能说出个什么名字来。

　　广安大师拉着这孩子的手，现下正是夏季，可这孩子的手却冷的如同刀剑一般，而他的眼神也是冷的，没有半点感情。

　　是什么能让一个孩子这般冰冷？广安大师心里默默念着佛号，看着这孩子的目光也多了几分关爱。

　　“便叫，浮游吧，”广安大师脱口而出，可话说出了口就有些后悔，但是皇上就在身旁，他是无法反悔了。

　　“浮游？”先皇皱起了眉：“怎么连个姓都没有？”

　　“那便皇上赐个姓给这孩子吧，”广安大师连忙道，却听那孩子开了口：“我不要姓。”

　　“宋锱铢怎么教你的！”先皇不禁大怒，他竟然被一个孩子顶撞！

　　可那孩子却突然跪在了地上，垂眉顺眼的模样：“小人不敢奢求皇上赐姓，仅有个名便已足够了。”

　　先皇看他一副惧怕的样子，也没了脾气，口上叹了句：“你倒是聪明。”

　　“大师，”待皇上出了去，只留广安大师一人收拾棋局的时候，那个孩子，不，应该是浮游，他又走了进来，只是垂着头。

　　“是你啊，”广安大师有些惊诧，却听那孩子又道：“多谢大师赐名。”

　　“你喜欢这个名字么？”广安大师试探的问，见那孩子点点头，他又问道：“你为什么不要圣上给你赐姓呢，要是你惹怒了圣上，可是连命都没有了！”

　　“我一定会活下去，”那孩子突然道，他说这话的时候，竟然是一身的霸气，那一刻的浮游，一点都不像一个小孩子：“我会一直活下去。”

　　她这样说，而且她也做到了。

　　如今，她仍活着。

　　只是，这之后呢？浮游突然觉得没了支柱，她勉强支撑着，缓缓起身走出这充斥着悲伤的屋子，紧闭着眼任由阳光耀在她的脸上。

　　只要她仍活着，浮游想，只要她活着，一切就都没有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