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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

  •   夜深了。
      景弘活动了一下略有些发酸的肩,抬眼望了望殿前的更漏,又复侧目望了望伏在案前的宰辅,微微挑眉:“爱卿可累了?”
      殷庭闻言一怔,忙抬起头,放了下手中的笔,温声道:“臣不敢。”
      臣不敢。
      景弘一愣,而后细细地玩味了这三个字很久。
      忽然发觉这是殷庭很喜欢用的三个字,不是不累,也不说是累,只说是不敢。
      可真是隐晦至极的促狭说法,他也只有这一点不像那人了,那人骨子里尽是睥睨浮世的邪魅狷狂,才不会用这般温婉弱势的口吻。
      名臣与贤相的差别,想来也就在此。
      那人临死前肃清朝中名臣,只留下这个跟他恨不得像出几分骨血联系的温雅男人放在自己身边,想来,当是最后的遗馈罢。
      殷兰阶。……兰为王者香,当生帝王庭阶。
      多谢老师,这份厚礼,朕便收下了。

      “朕记得,爱卿有腿疾。”景弘优雅的吹了吹手中捧着的一盏参茶,啜了一口,看着那个安静的跪在阶下的男子,“是怎么落下的?”
      殷庭略低了低头,温声道:“多谢陛下记挂,臣这是……不慎落下的小病。”
      心中却已是神思百转,细细地回忆着近日来自己的一言一行。
      帝王心事难测,却易分辨,往日自己进了明德殿,多半尚未跪下身就已被赐座,今日进殿奏事,跪了许久,座上的帝王却是分毫没有让自己起身的意思,反而是提起了自己的腿疾……
      忍不住微微蹙眉,两膝已是泛起了些微的酸意痛感。
      景弘又啜了一口微带些烫的参茶,只觉得一股热流流遍全身,抬眼看了看窗外未消的春雪,复又看了看安静的跪在地上的殷庭。
      存心让他拖着病腿跪跪这刺骨的青砖地也并非是心血来潮,昨夜被他一声“臣不敢”气得不轻,夜间也不曾多睡,现下渐渐泛起困意来了,他倒是精神好,分明是一同理政熬到头更,也不知是否自己当真要比他娇贵些。
      又是一阵沉默,待到景弘啜了第三口参茶的时候,才总算看见殷庭幅度很轻的挪了挪腿,知道他已是难受得很了,便也不好当真把他整得多惨,毕竟他如今官居尚书令不说,更领着中书省,倘使在明德殿里跪坏了,一时也寻不到人接替,受累的到底还是自己。
      “爱卿怎么……啊,朕真是糊涂了,竟不曾让爱卿平身。爱卿快起来回话,浮欢,还不快给殷相赐座上茶。”放下茶盏,用似乎刚才发现的口气一连串的吩咐下去,殷庭却是与往日一般无二的谢恩起身——若非站起来的动作略显僵硬,景弘真要担心自己担错心了。

      隔天伏案批阅奏章,遇到有些棘手的地方,便习惯性的搁笔端茶,懒懒的唤了声“殷卿”,却是无人应,抬眼往玉阶下看,往日那人坐着的地方竟是空的。
      心便是倏然一悸。
      殷庭自回朝拜相后一直都是任着明德殿殿前从事咨诹的,尤其是熙容十二年开始,那人身体越发没有起色,自己便渐渐开始熟悉政务,殷庭虽然身为尚书左仆射并代理中书省,却也乖乖的搬了书案安安静静的坐在明德殿中玉阶之下,一边忙公务,一边随时应对自己的询问。只是他坐在那里太安静,就连翻阅卷宗都小心翼翼的不带起一丝声响,要不是今天忽然见不着他人,景弘怕是还不知道自己都已经惯了。
      莫名的有些不痛快,便将茶盏往案上一磕,“殷庭呢。”
      浮欢一愣,声音略有些小的应道:“殷相告假的奏表奴婢放在陛下的手边了……”
      景弘略一怔忪,方才想起来自己似乎确实看过这么一份东西,本想就这么算了的,却又鬼使神差的从桌上厚厚的一叠奏章里翻了好久,方才寻到了。
      是告的病假。
      拜那人所赐,景弘现在看见痼疾复发这么几个字心就会下意识的抖一抖,还好看来似乎不是什么严重的事情,却还是忍不住传了个太医去看看。
      痼疾也好沉疴也罢,有那人一个还不够么。

      太医院院正奉旨见到了殷庭的时候,他正倚在铺了两床锦被的躺椅中。
      室内的炭火暖的人穿不住大氅,他却仍是在腿上盖了两件质地上乘的狐裘,与上身不厚的中衣搭在一起,颇有些不伦不类。
      俊雅的宰辅温和的笑着对着老院正道:“外面怕是尚未融雪吧?实在是有劳老先生了。”老院正忙做了个揖,“殷相客气了,下官不敢当。”而后熟门熟路的揭开了他腿上盖着的狐裘,”本就是春寒新雪,殷相既然自知有腿疾,本就该好生保养的,怎么反而受了凉……”
      小心的掀起裤腿,就能看到双腿上俱是由内而外的红肿,老院正叹了口气,仍旧絮絮叨叨的说些责备似地话,而后打开了带来的药箱,取出一瓶药酒,抹了不少在掌心。
      殷庭兀自垂着眼听着老院正的教训,细浓的眉微挑了一下,也不吭声,任由老太医在自己腿上推拿。
      这腿疾是在幽州刺史任上被城墙上的烈风和积雪生生冻出来的。
      那一年似乎一直没有停过的风雪和城墙下似乎总不见少的西戎骑兵至今清晰,落下的这腿疾起初倒也没什么,而今却是一年重过一年了。
      不过,也不至于一场春雪便支持不住的地步。
      兼领台省的职务是怎样的攸关国运,殷庭自是明白的,故而即便是雪前几日就已经腿酸得有碍行走,他仍是坚持日日入朝。虽知这般勉强自己恐怕老来要吃不少苦头,却连步伐都竭力维持着平日里的从容优雅。
      ——当朝宰辅行走宫禁时若是一瘸一拐的,丢的可不只是他殷庭一人的面子。
      那些苦楚不算什么,即便是此时他甚至都还可以强打起精神装的步履翩翩毫无妨碍,只是那半柱香的青砖让他跪的心里微凉。
      尤其是坐在鎏金暖炉边端着参茶的帝王还特意说出了他有腿疾,便足叫他臣意难平。
      满朝皆言殷相更似当年的苏相,温文儒雅沉静如山,却不知殷庭骨子里继承到的是地地道道的裴相衣钵,只是当年的磨砺将他一身锋芒尽数打磨的干净了,轻易看不出来罢了。
      若是有过也便罢了,却是无缘无故被罚了这么一通跪,惹得痼疾重发,就怨不得殷庭与天子小小的置一回气了。

      景弘揉着眉心看着桌上的多出往日许多的奏本,不由苦笑,很多事本不用自己劳心拿主意,却是殷庭告病,底下的人做不了主,平白多出来的事。
      殷庭……说起来就来气。
      轻哼了一声搁下笔,“浮欢,太医怎么说?”
      浮欢微愣,而后试探着问道:“陛下可是指殷相么?”
      景弘略有些没好气的道:“除了他还有谁。”
      “太医说,殷相受了凉,腿疾复发,近来天气又湿寒,并不是太容易好……”浮欢低着眼,小心的答道。
      她现在已是明德殿尚仪女官,景弘的近侍。虽说朝中对她以女子之身参事知机多有非议,景弘却早在尚未亲政时就态度分明的表示自己唯独不喜让不男不女的家伙贴身服侍。
      当时裴彦听说这话之后还当着殷庭笑了良久,“陛下果真是长大了……唯独不喜欢不男不女的,岂不就是说……男的女的,他都喜欢么?哈哈哈,长大了,真是长大了。”却叫殷庭好不尴尬,景弘喜欢的那个男人是谁,他心知肚明,自家老师怕比他还清楚。
      当年这事闹的沸沸扬扬,裴彦却只用一句话便压下了。
      “后宫不参政,参政不后宫。”
      故而这位从小陪皇帝长大的女官大人,永远也不可能是皇帝的枕边人了。
      景弘看着这个原本最可能成为自己妃子第一个为自己生下孩子的女子,心中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思,只是一想到殷庭,竟莫名的被烦躁冲淡了情思,“知道自己有腿疾,怎么还会受凉?堂堂一国宰辅,连自己的腿都不知道要……”话音戛然而止。
      景弘抿了抿唇,觉得自己大概是知道他的腿是怎么受凉的了。
      斜眼瞥了瞥龙案上堆得高高的待批的奏章,再看看玉阶下空空的书案,不免一阵气苦。
      “浮欢,你去内府选些上好的补品,差人给他送去罢。”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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