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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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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晚上我没睡着,也许是因为时差的关系。
半夜两点多的时候,我实在是躺得无聊,于是开灯看缃表姐给我准备的杂志。我的英文不算好,虽然临行前我妈给我找了个英语班恶补了一下,但一来时间太短,根本学不到东西,二来那段时间我本来就过得浑浑噩噩,所以英语水平是半点长进也没有。那些杂志我大部分不大看得懂,而介绍的影片也不是我喜欢的。高中以后我的口味有所变化,之前钟爱的好莱坞大片现在倒不喜欢了。于是我从行李中找出从国内带来的光盘,打算用我房间里的电脑看盘。
是张婉婷拍的《玻璃之城》。其实说起来不是什么好看的片子,只能说是一部拍得比较文艺的商业片罢了,然而却从看到它那天起成了我的最爱。
我带着耳机眯着眼睛,看着有着海藻般波浪卷发的舒淇把一片阿司匹林丢进花瓶中,药片沉下,激起一排细密的水珠。窗外那个她正在想念着的男人正在透过雨帘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却什么也不知道。多好笑,你想得发疯的人就在外面看着你,你却什么也不知道。
渐渐地我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有那么几个瞬间我以为我还在自己在北京的家里,半夜偷偷起床看片。而杨李林就躺在我身后的床上,抱怨电脑的荧光打扰了他睡觉,嘟嘟囔囔的说:“又不是看A片,干嘛这么大半夜偷偷摸摸的。”
有一只手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打了个哈欠:“又吵到你睡觉了?”说完却猛然清醒了过来,转过头去。
看到Jasson的笑脸。“刚来都睡不着的,倒倒时差就好了。看什么电影呢?”
我懒得和他说话,直接把光盘的封面递给他。
屏幕上,只穿着一件男士衬衫的舒淇跑了下来,站在大雨里,呆呆地望着那个坐在车里吃惊得傻掉的男人。
“缃说你特别喜欢看电影,所以我挑了一些我喜欢的电影杂志给你,也没想想你刚从中国过来,不大习惯看英文杂志这回事了,真是不好意思。”Jasson看着被我随便扔在书桌上的杂志,对我道歉。
“这就是所谓的英国绅士吧!”我在心里笑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把片子关了。我一向不习惯有不熟悉的人在的时候看片子,那感觉很不自在。
“你也看电影杂志的吗?”我漫不经心的问他。
“呵呵,工作忙起来就没时间看片,只好看看杂志解解闷咯。其实大学的时候我也经常窝在房间里用电脑看盘的,和你一样。”他笑得一脸灿烂。
这倒是出乎我意料了,我一直以为教授副教授都是神情古板压根没有什么娱乐生活的人呢。
“那你最喜欢看什么类型的电影?”要是和我的口味差不多,以后找片岂不容易些。
“太多了,最喜欢的话,很难说吧。只能这样讲,要说触动最深的,就要算是《疾走罗拉》了。它让我总有种宿命难逃的恐惧感。我们总是习惯说,命运就掌握在自己手中。但其实比起老天的安排,我们真正能握住的东西实在太少太微不足道。”
我的喉咙突然紧缩疼痛。不想再说话,这个时候,只想一个人面对黑暗,收拾心情。
Jasson像是看出了我的想法一般,去厨房端了一杯热牛奶给我,就轻轻带上门出去了。
这个男人让我感觉害怕。他有一双蓝得温润的眼睛,那双眼睛仿佛可以看穿一切。
我喝了牛奶就关了灯爬到床上躺了下去,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第二天早早地醒了过来,再也睡不下去。缃表姐已经准备好了早餐。看到我从房间走出来,一脸的心疼:“昨晚没睡好吧,黑眼圈都出来了。”
我冲她摆了个不在乎的表情,一个大男人谁会关心那种事情。
缃表姐随即笑了,说今天是周末,打算带我在康桥市内转一转,顺便了解一下学校的环境。“还有啊,你不是一直都想去看看康河吗。”
我被咖啡呛了一下。就要去了吗,已经……近在眼前了吗?
作为一个城市,康桥真是不太大的地方,除了市中心集中的生活区之外,其余地方都被剑桥大学的各学院占据,是个名副其实的大学城。康河在城中蜿蜒而过,河水是翡翠色的,两边是葱翠的草坪。缃说得没错,剑桥处处是景,但若是没有了康河,我敢说这景恐怕要大打折扣。康河,才是剑桥的灵魂。
顺着康河在沿岸慢慢行走,我逐一见到弯在河上的七座桥。我的心痛得仿佛不能跳动。曾经无数次地幻想过在康河边漫步的情景,这一天真的来到的时候,却是以这样的一种心情。
“他们就像一条河与河上架着的桥,永远触碰不到,却又永远分开不了。”Jasson的话仿佛就在耳边。那么我到底是那条永远奔流不能停息的河呢,还是那永远守候的桥?
缃表姐特意带我去体育馆转了转。“我记得你初中的时候很喜欢打篮球的。”
我抬了抬眼皮,故作若无其事的说:“哦,小时候玩过一阵子,早就不打了。”
“哦 ?”缃把嘴张大成O形,“为什么哟?你那会爱死篮球了,睡觉都琢磨着怎么投篮准确率高呢。”
我苦笑了一下,谁又会明白,我不是爱死篮球了,我是爱死了那个爱打篮球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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纺织厂还是完了。从我爸正式宣布破产的那一天起,班里几乎所有毛纺厂职工子女都正式与我为敌。几个平时就很霸道的男生甚至恶狠狠地宣布说,今后谁要是再和我说一句话,他们绝对不放过那个人。无所谓,反正我一直就是个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根本不在乎别人想法的人。
我唯一担心的是我和杨李林的关系。毕竟这一年里,因为住的近,我上学放学都和他一起走,在学校又是前后桌。平时不是他来我家看片,就是我去他家复习,已经成了最要好的朋友。我特别喜欢他的妈妈,虽然因为操劳的缘故,没有我妈看上去那么年轻,但是她浑身散发出的那种理性成熟的女性美,让我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暖。我知道她叫李绿梅,所以我猜,爸爸姓杨,妈妈姓李,两个人一起,双木为林,就是杨李林名字的来历,浪漫的想法。而“林”恰好又是我的姓,所以我总是觉得,也许我们的缘分是上天注定的。
这想法有一次我无意中告诉了他,他大笑捶我的脑袋:“你恶不恶心,缘分那是说男女的。”我一边躲闪一边嘟囔:“我说得是朋友的缘分嘛。”
“那还差不多啦。”他双手撑着下巴想了半天,叹了口气,“可我爸妈倒不像是那么浪漫的人哪,这十几年他们感情一直都不好的。”
总之我已经把杨李林当做最好的朋友。这么说其实并不是很恰当,因为我从小就性格淡漠的原因,除了我爸妈和看着我长大的表姐苏缃,还从未有人和我的关系如此亲密过。我觉得我对他的感情已经超越了友谊,也许说是依赖更为合适。但现在这个情形,对他的依赖让我害怕。
那段时间我总是做噩梦。梦的开头就像平时在学校一样被人欺负,几个强壮的男生堵住我,挽着袖子说要教训我。其他人在旁边哈哈大笑看热闹。我被推来搡去,想叫却又绝望地知道没有人会来帮我。我在梦里拼命地寻找他的身影,突然发现他就站在我面前。我大喜过望,试图抓住他的手紧紧抱住他,以为这样就不会再有危险,却看见他狂笑得扭曲的脸。他站在最前面,笑得比谁都开心。
通常梦做到这里我就会惊醒过来,再做下去,我想我会崩溃。
事实上那段时间他没到学校来过。从工厂宣布破产那天起整整一个星期,我都没有见到过他。我很想去他家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可又怕他会同其他人一样,把这一切怪到我头上来。这一星期我过得极其不安,别人欺负我我不在乎,就算全世界所有人都与我为敌我也不在乎,我只想知道他,为什么不来学校,是不是因为不想再见我。
那个周末我第一次一个人过,以前或是看片或是学习或是聊天,都还有个他陪着我。可是也许,从今以后,我就又是一个人了。这一切,我得学会适应,在心里这样告诉自己。
周一去学校,虽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当看到后面那空空的桌面的时候,我还是没能忍住我的眼泪。
周一一般是半天的课。中午放学,我照例又被几个男生围住了。据说这次的理由是我上课时白了他们其中某人一眼。谁知道呢,反正他们总是能找出各种各样莫名其妙的理由来“教训”我。我冷眼看着他们,一点恐惧感都没有。反正打也打不过,跑也跑不掉,害怕也没用。
一只手已经抓上了我的衣领,一个愤怒的声音也同时喝了出来:“干什么呢你们,他妈的不想混了!”
这个声音太过熟悉,我吓得全身哆嗦。难道又是在做梦呢?怎么现在白天也会做梦了呢?既然是梦,到这里为什么竟然还不醒呢?
等等,刚才他说了什么?
还没容我细想,一个熟悉的高大身影已经冲了过来,一把打掉抓住我领口的手。我绝望地用双手抓紧他的衣服,抖的不像样子。
初一的男生大多不到一米七,但杨李林已经有一米八,是我们班个子最高的男生之一。再加上他平时为人仗义,班里的几个霸道男生倒都对他挺畏惧。更何况他现在大喘着粗气满脸愤怒的模样实在可怕,那几个男生抓起地上的书包一溜烟全跑了。
他转头看了看抖个不停的我,埋怨地说:“你也是个男人吧,这就吓成这德行你丢不丢人?”
我终于忍不住了,把头抵到他胸前哭出声来。
真正能吓我的其实是你啊,就只有你啊。
他轻拍着我的后背一直到我平静下来,之后才告诉我,那天早上他爸爸上班路上出了车祸,一直昏迷。他妈妈忙着四处借钱,他给班主任打了个电话就一直在医院护理他爸爸。直到今天早上交警才找到那个肇事司机,而他爸爸也脱离了危险期,他妈妈就留在医院,让他回家休息,顺便补补落下的功课。
“那你还不回家睡觉,来学校干嘛呢?”我奇怪地问他。
“那个,”他愣了一下,好像他自己也从没想过这样的问题似的,“不是找你给我补习吗。”他瞪了我一眼。
我本来可以问问他为什么不直接去我家找我,但除了擦了擦眼泪加乐得喜滋滋的之外,我没再说一个字。我的心,已经被一种不可思议却前所未有的强烈幸福完全占满,其它的,一丝一毫也容不下。
后来,当我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或是上课走神的时候,或是跟着音乐轻哼的时候,总会突然问自己:做了这么多年的朋友,你怎么会突然喜欢他了呢?你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他的呢?
我想,大概就是那个时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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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李林的爸爸伤得非常严重,绿梅阿姨又下了岗,虽然肇事司机赔偿了一部分医药费,可家里的生活一时间还是成了问题。那时候他的眉头总是展不开,我和他说话都要小心翼翼,怕问错了问题勾起他的烦心事。
那天早上我照例在楼下等他上学。他比平时迟了五分钟,路上一句话也没有说。我几次想挑起话头说点什么,话到嘴边却吐不出来。
快到学校的时候,他停住脚步,看着我:“可能以后就没法和你一起上学了。我们家要搬了。”
我浑身一震,盯住他说不出话来。
他故作轻松地说:“那个,我爸一年半年还出不了院,我妈要住在医院护理他,不能回家。家里没人照顾我,所以让我先住在奶奶家。家里房子空着也是空着,打算,先租出去。”最后一句话,他说的很轻。
我目不转睛地盯住他的眼睛。他奶奶家离学校很远,住那里他早上五点多就要爬起来往学校赶,中午还不能回家吃饭只能吃食堂的破盒饭,就算他身体好,才十四岁,他受得了吗?最后那句话才是重点吧,因为家里实在没钱了,已经到了要靠房租吃饭的地步了吧。
你的自尊心就非要那么强不可吗?就算是对我,也要遮遮掩掩,不好意思说真心话吗?
“住我家吧,我的床够大,睡两个人没问题。”因为我睡觉不老实,我妈特地给我买了张双人大床。
他愤怒地看了我一眼,抿着嘴不肯出声。两个人站在那里僵了好半天,直到快要迟到的时候,他拔腿就走。走得太快以至于我得小跑才跟得上他。
“我又不是没家,干什么要住你家?你再说这种话我一辈子不理你。”第一堂课下课,他恶狠狠地对我说。
我还能再说什么呢。他一贯这样好强又爱面子,生怕任何人在任何方面看不起他,哪怕那人对他来说无足轻重。他不能有任何一点比别人差,不管那差距究竟是不是因为他的能力造成的。他只能去照顾别人保护别人,却不许别人保护他,哪怕那个人是我。
我没再在他面前提起过这事,只回家把事情告诉了我爸,求我爸以厂里的名义帮他家一把。我爸听了之后没说肯还是不肯,只是不住地叹气,不停地说着“这个李绿梅也真是的,一辈子就是这样要强。”
我爸第二天去了医院,这事我是后来才知道的。据说他给了绿梅阿姨一万块钱,说是厂里的补助和几个干部凑起来的。我知道那是他这几年自己存下来的,厂里树倒猕猴散,哪可能还有什么补助呢。
我爸说服了绿梅阿姨让杨李林住到我家来,又专门找杨李林谈,告诉他说绿梅阿姨是纺织业非常出名的工程师,现在居然下岗,是人才的损失,是他们厂里领导的责任。现在他家里出事了,他有照顾杨李林的义务。
我能想像我爸这几年当厂长练就的口才,改改行可以直接去当律师了,打死了人都可以说出无辜来。反正杨李林绝不是他的对手,三下两下就乖乖收拾了东西搬到我家来住了。但他坚持只在要上学的日子才住我家,周末和寒暑假一定要回奶奶家,我爸也就不再勉强他。
我乐得要命。现在我们不光上学放学,连吃饭睡觉都在一起了。这么想多少有点不应该,好像他家出了事我反倒幸灾乐祸。但是,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开心,笑容整天都挂在脸上。他倒也不怪我,我想他明白我的想法。
初二的时候他被校篮球队的教练看上了。他个子高,弹跳力超好,天生就是打篮球的好材料。他被招进了校队,很快就成了主力。每天放学后,还要留在学校参加两个小时的校队训练。他简直就是爱上了篮球,一有闲余时间就念叨着这个比赛那个比赛,怎么抢篮板球怎么灌篮。我其实不喜欢运动,对于那种竞争性强的运动,比如篮球足球,对我来说太过野蛮,就更加讨厌。所以他每次和我提起篮球,我只能勉强笑着,哦哦地答应着,其实压根就听不明白。他大概也看出我不是很愿意听他讲这些,渐渐地就不再和我说了。
放学不能和他一起回家了。而每天晚上他回来后就忙着做作业,做完便急急忙忙洗漱上床睡觉。因为太累的缘故,每晚睡前的夜谈也省略掉了,而周末他又要赶到医院去替绿梅阿姨护理他爸爸,我们除了上学路上和课间的几分钟,简直就连聊聊天的时间都没有了。
终于有一天早上我睁开眼睛,发现他已经不在身边,校服和书包都不见了。我早饭也不顾得吃匆匆忙忙跑到学校,看见晨曦中的篮球场上,孤单地打着球的他的身影。
我第一次那么专注地看他打球时的身影。他仿佛又高了,也瘦了,身上已经明显练出了肌肉。清晨的阳光柔柔地打在他的脸上,风微微吹起挡在他额前的几绺发丝。他看着篮筐的眼神格外专注,仿佛那就是他生命中的一切。透过他的眼睛,我悲哀地发现,这个我最要好的朋友,我最在乎的人,离我越来越远了。
一个上篮投球成功,他满意地笑了笑,转过头来,看见了我。
我看不见自己的表情,但我知道那一定是充满了哀伤。因为他显然是被吓了一跳,飞快地跑过来问我出了什么事。我勉强冲他笑笑,说今天起得早罢了。他放心地吁了一口气,笑着告诉我,就快要打市里的比赛了,而他周末又不能参加训练,所以决定每天早起一小时单独练一下,课间和体育课时间也不放过,反正尽量挤时间出来,能多练一会是一会。我不出声,听他一个人在那里不停的说。
他说了一会就又要跑回去接着练习,我终于开了口。
“你能不能教我打篮球啊?”
“啊?”他又吓了一跳,不可思议地看着我,“你学这个干什么?”
“啊,那个,因为……其实我也挺喜欢打篮球,真的。”
后来我看过一本小说,其实是个挺俗气的爱情故事,但里面的一句话我还是记住了。
她说,在感情里面,谁要是付出的比较多,谁就会伤得比较惨。
这话看起来就像句废话。
但是,凡是经历过的人,都会觉得她说得,对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