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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十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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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人就如同他面颊上的那抹白色的图案。是株华丽、迷幻,不愿沾染尘世,却不得不饱经一番沧桑的芍药,在雨水中洗去尘埃后,绽开令人目眩神迷的纯白花瓣。他走近,将女子从地上拉起来,在他人惊诧的目光下,帮她挽起一头长发。
他用在心上人面前,无视一切的专注神情看着对方。
这么小心翼翼的举动,像是怕惊动了对方,便会失去一切。其中,饱含一种特殊的负荷,让看得人产生特有的感觉,是酸涩,还有深沉……
“我没那么脆弱,不要担心。”广君坦然一笑,随手掸去身上的尘土。
“嗯。”来人跟着她笑开,冲淡了沉重的气息。
这一幕,让被两人间的感情影响的娉婷悄悄松了口气,同时突生出莫名的欣羡,这是她还不懂得一种感情,现在多出了向往。不愿打破两人间微妙的气氛,她拉拉罗炙的衣袖,不见他反应,她转头抬首望去,却看到对方那双眼中的迷茫,似乎在回忆着什么。
迷失方向的眼神,在寻找遥远的彼时,自己始终解不开的情结。
那里一样没有她。
忽然,娉婷感觉被周围的人孤立起来。
被遗忘和拒绝的感觉,是这么寂寞么?她第一次尝到。
在悄悄抓紧手中那片衣袖的时刻,一个石破惊天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啊!是你——!”清亮的男声打破静寂。
娉婷被震的头晕眼花的同时,扭头看去,却发觉与自家丫鬟冲动下举止相同的少年直直向她冲过来。
天哪!她往后缩了缩。她对对方没有印象,但对那个强力的贯力有着深刻的记忆。
在被抓住的前一刻,她被人从身后扯开,抱在怀里。
“浣族的花痴,离娉婷妹妹远些。”全天下出场及时,英“雄”救美,搂住怀中的少女往旁边一带,顺便送出去一脚。
千浣收势侧身,一身青银色的衣衫在空中划开华丽的弧度,如同在风中旋转飘落的花朵,轻松避开她的攻击,翩然落地。随即一手抓住娉婷另一只胳膊,瞪着全天下。“你才该离远点儿,全家的男人婆!”
“你放手!”全天下将少女往怀中拉,力道大了也顾不得,她最恨别人这么唤她,可惜就算天下人不知她为女子,幼时一同长大的伙伴却晓得一清二楚。
“你才是!”千浣像把住心爱的玩具一样,死也不松手。
仿佛回到幼时,两个不打不相识的小朋友争夺心爱的东西一般,两个武艺高强的对手,展开争夺,完全忘记他们争的是个人,不会武,还是个女孩。
娉婷想叫停,却被拽得晕头转向,一时间开不了口。
毕竟两个人都习惯武力解决争端,那个被争抢的对象,基本上也就由简单的拉拽,升级到天翻地覆的被抢来抢去,让观者看着都捏把冷汗,但当事人唯一的感觉是忽上忽下,完全不能自我的感觉,开始还好,久了就生出一种恶心想吐的感觉,异常难受。
突然,上下的颠簸被一股外力硬生生的阻止。
她被人安然的搂入有些凉意的怀抱中。
在看到罗炙的面庞后,“劫后余生”的少女顾不得什么礼仪廉耻,一把搂住他的脖子,凄然欲泣的把头埋到他的脖颈。他慌忙将她抱起来,少女没有只言片语,只能感觉手臂下她的身体在微微发抖,温湿的水渍打湿他脖间的发丝,深入到衣领处的皮肤上,深深的灼痛他。
瞬间,引发出罗炙无法遏制的怒意,他眯眼看向对面傻眼的两人,黑色的瞳眸中淡淡的紫雾加深……
小……小蛇!千万别!早早挣脱结界,隐身在不远处的泓琉,几乎失声大喊。
罗炙在气氛僵滞到即将爆发的一刻,垂下双眼,挡住了那双已然化为莹紫色的瞳眸,从表情看依旧很平和,动作亦很温柔的抱住趴在他肩头的少女,还是那个表情冷冰冰,走路慢吞吞的夫子先生。
罗炙正后方的泓琉却将众人看不到的异象尽收眼底。
啊!啊!啊!泓琉捂住嘴,他晓得对方在怒极的那一刻,硬生生的用仅存的理智压住失控的情绪,但也只是表面上看来无视——那条束起发尾的黑色丝带,一圈圈滑落,黑色的长发失去束缚,悄无声息的展开,散落在身后的地面,有生命和意识一般由下而上缓缓起伏……
不能出手,不能出手,不能……罗炙自我催眠般反复的默念这几个字,却似乎功效不大,随时都有可能爆发冻结周围的一切的欲念,来平息怒意。
上一次,是那个家伙惹得他如此?为的又是什么?模糊的过去,这一刻豁然开朗。
为个人类的女子伤神,值得么?
你懂什么?!张口驳斥对方的同时,滔天的怒意占满全身,肆意而出。
他是不甘心,不甘心区区一条生命都赢不回来;看着她痛苦的死去,却不理解她为何痛苦;感情的事他一直都是陌生,不明白有什么可以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不晓得她宁愿死,也不愿他杀死那个人,只是说:不要,罗炙,放手吧……我累了……
为何你要笑,你若哭才对啊……
问不出口的话,来不及问出口的话,迭加起来是什么?
无尽的后悔。
这一次,一样么?
不甘心么?不是,不是的。
娉婷同她完全是两个人,无论外貌和性格,为人处事。
从不是什么一开始以为的移情作用。
她是不一样的。她会笑,不带任何忧愁。看着她笑,他会觉得那是由衷的,然后一同和她笑起来。虽然她有时候满是小小的算计,却从不存恶意;喜恶分明,不会听天由命的任凭别人安排自己;永远都会努力争取属于自己的东西,同样不会执著不属于自己的。
这样的少女洁净得不沾尘世的烦扰,是幸,是福。
她的坚强,表明能让她落泪的事一定很少;她也总是在笑,无忧无虑;她哭,他的心会被抽紧,窒息。
他的生命绵长无尽,从不会有什么再一次的机会,但——如果转世重生为的是更完美的人生,那么请你一直笑给我看,好么?
上一世,你的泪水还没有流尽么……
啪啪!几下拍手的声音传来,广君圆润的嗓音打破周围的凝滞。
“好了,你们不要大眼瞪小眼的站着,最好问问这个小妹妹怎么样了,好吗?”她好笑的看着两个忐忑不安的“小孩”,面对抱着两人争抢的“玩具”一脸严肃的大人,低头准备挨罚的模样。
罗炙被着话一惊,这才发觉自己想了许多——该想的,不该想的,忘记最重要的。他有些懊恼侧首,轻问:“娉婷?”
少女埋头不语,很勉强的摇摇头。
罗炙蹙眉,注意转移到趴在肩上的娉婷身上。
全天下和千浣这才从他形于外的威压下回神,想上前说些什么,却被罗炙一眼扫过来,生生的立在原处,动也不敢动。
“噗——!”蛇和青蛙。广君来回看了两眼,突然蹦出这么个念头,忍不住转身,借着身后人的掩饰失声而笑。
“广君?”白衣的男子不解的看她。“你怎么……”
“你们聚在这里干么?”月青岚的声音由远而近,在看到广君和白衣男子后,惊讶的神色稍纵即逝,换上一副调侃的口吻:“哎呀?第一琴师……我说是谁呢!原来是晔国芍药居的芍药君大人呐!”大约是乍一看到对方产生太多吃惊,或者对方欠他许多,被人不合礼仪搂抱在肩上的妹妹被忽略掉,可见他同对方苦大仇深。
“月三哥,你们认得?”同行的卓天渊将困惑,吃惊的视线从娉婷身上转到月青岚身上,奇道。
“岂止认识,是熟人。”青岚撇嘴,回头求证。“对么,陨冬?”
“是,化成灰都认得。”神情淡漠的霍门主第一次在众人面前表现出其人性化的一面,含着几分恶狠狠的意思,声音冷漠异常。如果没有他好心的透露自己的行踪,本可以继续逍遥下去,却如今抗上一个门的责任……
“颖技,你信誉破产哪!”广君道出在场的人似懂非懂的言辞。
“是么。”被评价“信誉破产”的男子,笑意盈盈,不以为忤的颔首,竟是点头默认了一切全是他起的头。
“……”天下之大,相聚全靠一个缘,但也说明一点——无巧不成书。
看着一群熟人再会,泓琉松了口气,悄悄的以无形之术驱动风灵将罗炙那头散开的长发系了回去。这一次的状况,足以令他减寿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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寿筵当天发生的乌龙事,很快满天传遍,不过区区一个下午,邢奚上下几乎到了人尽皆知的程度。看形势,卓家是欠下月家诸多,不光脸面上,还有人情上……等等诸多因素。多少人都在看好戏,看着卓家如何收场,毕竟月家在朝在野势力都不容小窥。
但有一点——姜是老的辣。
月青岚体会到这一点。
卓家的老夫人可谓成精。崇家的事横生出来,怎么讲都是卓家对不住月家。晚些时候,他却从卓老夫人口中得知——事实上自家父母也只是口头上玩笑的为妹妹定下亲事,说在卓天渊弱冠后没有中意的女子,娉婷便要嫁给他为妻。卓老夫人对娉婷相当有好感,也正值长孙年纪十九,距弱冠不过一年,干脆先下手为强。
结果呢,不提也罢。无论当事人,愿或不愿,这么一搅和,这亲算是结不成了。
如若不是出了这么件事,有谁知道其中因由?又为何早也不说?
卓老夫人却依着这一点,且倚老卖老,让他不好责难过多,但卓家也算正式欠下月家的人情债。卓老夫人干脆认了娉婷作干孙女,在外人眼中,一切圆满落幕,皆大欢喜,没得差错缺失。
“真不晓得大哥,二哥知道其中内情,会是什么模样。”青岚感叹。
与其说是别人不对,不如先找找自家人错在哪里。那一对留下乱七八糟烂摊子,抛弃子女一对夫妻,居然在死前还留下这么大的一个玩笑。说到别人有可能是借口,但放在自家父母身上……他很想说:不可能,却不能否认,况且妹妹真的不愿嫁过去卓家。
月家算是吃了个哑巴亏。
先不管卓天渊未来如何,又是怎么据理反抗更荒唐的婚事。
娉婷听到一切始末后,却一咧嘴,真的哭开来。
月青岚要不是知道娉婷对卓天渊没有特殊的好感,真的会以为她在为卓家的无信而伤心,其实她是不甘心被人没上没下的攥了这么多年。
可是……看到自家妹妹抱住“别人”哭鼻子的感觉,很不好。
不要哥哥了么?青岚看着娉婷窝在一旁罗炙的怀中抽泣,有点酸酸的感觉。
“他吃醋了。”广君指着青岚,偏过头和颖技低语,对方若有所思点头表示同意。她笑着安慰:“我理解你的心情,不过妹妹总有一天会嫁人离开,只是早晚问题。”
“你说什么?”青岚哭笑不得看着眼前的坦坦而言的女子。
“就字面上的意思,”广君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只是我没想到你有恋妹情节。”
“我……”
“我理解。”霍陨冬抬手按住他的左肩。
“我也是。”不知何时走到他身旁的颖技按上他右肩。
“你们!算了……”也还好那个嘴巴最毒的人不在。青岚长叹一声,有几分认命感,但一双眼睛不由自主地看向前面的两人。他想起刚才——了解前因后果之后,猛然发觉娉婷被人失礼的抱在怀中,大惊之下,要伸手抱下妹妹,拉开两人距离。结果,哭到一塌糊涂的少女,反倒更紧的搂住罗炙的颈项,根本不肯松手。
娉婷,小哥不够亲切么?让你宁可找别人哭鼻子……
他很郁闷呐,接下来还有令他更加郁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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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祭当日深夜,暖春阁二楼,西厢房中——
“娉婷。”青岚一手抚上隐隐抽疼的额角。
“什么?”下午哭过一鼻子,嫌自己丢人的少女,悄悄打了个哈欠。
“你累了,就回东厢房去睡。”青岚指着间隔一个庭院,相对的东侧房间。
“我不累。”娉婷一手揉揉自己有些红肿的眼睛,试图打消酸涩的眼皮不受控制的感觉,另一只手还不忘抓着罗炙的手臂,没有放松的意思。
“乖,回去休息。你这样罗先生怎么休息。”青岚忍了又忍,找出这么条借口。
娉婷看了眼一直沉默注视她,反常的纵容她所有不合理举动的罗炙。见他没表示,她转回头很干脆的驳回。“不要。”
“你!我!”小妹难得任性,这难得的一回足以把他噎死。随后而来的陨冬、颍技加上广君都不得不同情他的处境——他会口拙,实在难得啊,看不出青岚是个对自家妹妹异常关心的傻哥哥。
“……娉婷,”罗炙从下午一直到现在第一次开口,柔和的嗓音引得一屋人的目光。“夜深了,你该歇息了。”话从他嘴里说出来,说服力更好些。
若是平常,一定回得到响应,可惜这一次娉婷自他眼中看不出任何表示,高兴或不高兴,所以——“不要……”
“月娉婷!”青岚连名带姓叫出口,可见是有些着恼。
小哥从来没对她这样过,所以她干脆躲到罗炙后面,只露出双眼睛。
“过来!”
“……不要。”还是那两个字。
“你……”真想气死我么?!
兄妹俩人的坚持,被罗炙抬手打断。他侧首看着躲在身后的少女。“娉婷,你不累么?我累了。”
“啊?”娉婷睁大眼,在罗炙的面庞上观察,却没有捕捉到任何属于疲劳的神情。“你骗人!”她指控。
“嗯?”罗炙挑眉,淡淡一笑。“不错。”
娉婷看着他的笑脸,低下头。“你要走了么?”
“哎?”代替罗炙出声的却另有其人。
“真的么?您要远行?”青岚问道。
罗炙一愣,原来是为了这个在别扭么?看向提问人轻轻摇头。他一笑,伸手拍拍她的头。“我什么时候说的?”
“……”可是,泓琉不是来找你了么?娉婷不语。她不想他走。
傻瓜也看得出这其中的微妙。
“罗……罗先生……”青岚花了很大力气,才顺利将对方的名讳叫出。
“嗯?”尾音上扬的应答声传来,那一双微挑的凤眼跟着分神看过来。“怎么呢?”看不出与以往有何差别。
“没事……”青岚无力的摆了摆手。“劳烦,拜托您看着她。”比起执拗,他拗不过自家妹妹,每次都是认输,这一次亦不例外。算了,不过一墙之隔,不是还有一个金铃在么,随她吧。
“……”
等几个人都离开,看着困到频频点头,直到睡着,也攥着他衣袖的娉婷,罗炙沉静不语。
“你会走么?”连梦话也是这个。
一手点了点娉婷的脑门,他轻喃:“不会,我还欠你一个愿望……”
那双本来收紧的眉头,慢慢展开,平复下来,还带着一丝在梦境中流露出的喜悦来。
他笑了笑,放下手。
罗炙认真考虑回忆某一次他曾经问过的少女的愿望——长生不老么?嗯……
此刻,暖春阁庭院中,泓琉以普通的狐狸姿态趴在高树上,晃动几条尾巴。一双银色的狐狸眼中,满是笑意——小蛇,这一劫你是到头了。
只,是好?是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