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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祈殿(上) ...

  •   雨后的月亮似乎特别低,挨着天的边缘,画出一道弯弯的月牙。

      空气里还带着雨的清甜,月光格外凄清寂寞。我坐在窗前,不眠不休,脑子一片空白,渐渐的,也有些画面在这极度虚无的空间里出现。

      是他印在窗纸后欣长的身影,夜夜如此,像梦中的幽魂——习以为常,又难辨真假;是轻扬着唇角,似笑非笑,目中光华也如月色,寂寂又自清高;忽尔又或是骑马扬鞭、乌发飞扬的背影,长剑一指,目映斜阳。

      仰望着那个消失在落日里的身影,不知何时,他目中含笑的那一回眸变得妩媚了,昏黄的烛火下,看不清冲的样子,只觉是个俊美的轮廓,清瘦而优美的侧脸辉映在火光里,雌雄难辨。

      我猛闭上眼,一阵深深的寒意袭来,像月光直刺入心底,留了一束清冷的微亮,再难温暖。

      一眨眼,就是春天,院子里开满粉红色的花儿——梅已谢了,杏绽放花包,樱随风飞舞,海棠抽出新的嫩叶;玉兰花已然开残,唯留枝头几朵,迟迟不曾凋败。月下的桂宫,花影飘扬,打敞开的宫门望出去,祈殿浮灯如水,半远不近,像飘浮在半空,可望而不可及。

      冲已是平阳太守,三日后便要离京赴任。连日来,祈殿络绎不绝前来送行的朝臣与亲眷,五叔来了数次,每次都折到桂宫,期盼一见。我回绝了,此刻,不想面对任何人,是规劝也罢,或者好言相慰,于我,都轻飘得不能着力。

      然而打窗户望出去,五叔老了,更显硬朗,脸上的刀疤变成皱纹的一部分,他昂着头,远远的看我,说不清什么表情,似乎是疏离的,又透着关切,那样深刻的矛盾,像极了……父皇。

      我忍不住想哭,岁月既长,他们反而长得更像了。抛却曾经的勾心斗角,再怎样决裂还是扯不断一脉血系相连。是不是也仿佛现在的我,再怨再恨都不能硬起心肠与冲大闹一场,分道扬镖。这不是他的错,可我总觉得,他也有意无意的求这样一个结果。究竟为何?我猜不透,既猜不透苻坚的用心,连冲的心意也变得模糊难测了。

      也不想与他道别,唯前日,在宫中相遇,一条狭长的甬道上,两支长长的队伍迎面而来,从远而近,近到可以感受他清新的气息,近到以为会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故事,然而我们擦肩而过,余光瞟见他始终微扬的唇角,半昂着头,长长的凤目略微下视,只一眨眼,打我身边经过,那抹自嘲而孤高的笑,依旧是他儿时固执的表情……渐行渐远,再转个弯,二人连背影也不再相对。

      三日后,他将离开长安。三日,时光好象定格了,不再向前流淌。往前的三日似乎永无尽头。过去与未来之间出现一个断层,既无期盼之心,亦无倒退之愿,永恒,原来随时随地都会以意想不到的形式发生。

      天暗了,宫婢上前拨亮油灯,灯芯“嗞嗞”作响,火苗窜高寸许,照亮案上的七弦琴。有多久没拨弄琴弦,此刻手指放上去,心境却一片空白,不能成音。我几乎忘了从小苦习的曲调,还有诗经里那些美丽的诗,远得恍若前生,只有蒙灰的丝弦依旧,轻轻一碰,发出“嗡嗡”的共鸣,在静夜里,那声音持续良久,直到没入寂寂。

      窗外花树摇曳,淡粉的花海在月色下呈现微微的白,飘浮的花香里,我听不见他的箫曲,但祈殿的灯火,像流水般浮动,如同听到那声琴响,心潮微泛。

      我的眼角湿了,整夜花雨扬扬里,都有冲隐约的身影,他依旧是大燕的大司马,站在那棵花树下,柳絮也飞、花瓣也落,他的衣袂微扬,俯首自顾吹曲,花雨落在他月白色的衫子、乌黑的发上,我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只觉他像画中人一样遥远。

      梦太美,别相信;
      梦太远,别去追;
      梦太真,别去想;
      梦……太痛,别对它……太认真。

      总觉得这三日比我过去十余年生命还长,就算如此,究竟也到最后一天。我躲在桂宫,寸步不离。祈殿灯火如昼、歌舞笙平,苻坚着厚衫,里衣外氅,将肩上的伤势掩在其中。没多少人知道我以剑刺向大秦君王,连皇后苟氏也被蒙在鼓里。苻坚闭门养伤,对外只说偶感风寒,在这乍暖还凉的季节,倒也正合时宜。

      明日此时,冲将已在长安城外,路途迢迢,他必骑一头青骢骏马,远望长安,只见群山环抱,我在山的这头,他在那一头,从此,天涯相望。但此刻,他尚在祈殿,离我,不过数十步,连编钟缓沉的乐响亦能清晰听闻。我却迟疑着,久久不知如何与他再度相对!

      “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所有的乐曲全都变作长安城里的童谣,稚嫩而残酷的声音像潮水一样涌来,夹杂着人们别有用心的笑容,无限放大了,一张张笑脸都有一双醉汉迷朦的眼睛,眼睛里,藏着别有深意的好奇与嘲讽。

      “福荣~”我喝了声,说时看向这个新入宫的贴身太监,一张俊秀的脸,不过十六岁,机灵的眼神极清透,尚带少年稚气的眉目清朗如画,一开口,声音细却不高,带几分怯意,却从不迟疑。
      “娘娘有何吩咐?”

      “沐浴、更衣。”

      “嗯?天已暗了,娘娘还要出宫?”福荣诧异,抬起头,露出额上整齐的发线……他倒是一丝不肯马糊,这样爱惜自己,却入宫做了太监。

      我站在烛火下,身影斜斜的投在案上那张七弦琴上,琴已落满灰尘,再弹也弹不出曾经的曲调。
      显得有些空阔的内室,他的声音低沉泛着浅浅的回音,我笑了笑,目光却清冷起来,心肠一硬,陡然惊觉我也是个冷酷的人,像其他所有人一样,没机会由着性子一直任意妄为。

      现实与虚幻最大的距离在于无论伤得多重,但凡气息尚存,必然要爬起来继续面对,哪怕接下去将更加惨裂。

      我们不是纸糊的娃娃,风一吹就可以躺倒在地。我们都是血肉之躯,任风吹雨打,还是要将心情收拾妥当,努力前行。

      温润的水给人片刻放松,在这一片水光里,我试着对自己笑,刻意去回忆生命里那些有力量又温情的画面……水光变作微微泛蓝的萤火虫之光,渐渐亮了,飘浮起来,落在四周,照亮两双眼眸,一双是黑褐色,带着稚气,另一双褐绿色的眸子,泛着暖暖的笑意,与冲的目光合而为一。

      月色皎洁,透过窗纸,照见屋内朦朦的雾汽,一潭碧水,波光掩映。岁月融化在这层层叠叠的水光背后,分明是满池一水,却怎么也拼不出完整的一段人生。

      我与冲,就像这水流,匆匆流过上半生热闹的繁华,急促间已变作下半生阶下的囚徒。天差地别,却是同一池水、同一个人、同一段生命历程。这巨大的反差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秘密?我无从解,如今,只有一个念头——我想看到冲的目光,依旧如记忆中那样不可一世、骄傲自得。像泓哥哥,像五叔,像所有慕容家名垂千史的英雄!他是展翅的凤凰,不是笼中的囚鸟,即使家国已灭,他的天地当在更广阔的宇宙,而不是化作一首童谣,辛酸讽刺飞入紫宫。

      “娘娘~”福荣侧身入内,视线低垂,避开池中的我,手里搭着一件衣裙,雾汽下,只瞧见富丽的金丝银线、枝蔓缠绕的图案,如凤如花,无限绽放。

      “时辰差不多了,祈殿宾客已齐。”

      我笑了笑,自池中站起,“哗啦”一声水响,拾阶而上,细水顺着湿漉漉的身体分流而下,才步上两级石阶,福荣已转身命宫婢为我披上绸衫,仍侧目道:“这身衣裳是织衣局新制的花样,娘娘看合适否?”

      不知不觉中,他已替代了荣珠的地位,成为我身边最得宠的下人。真奇怪,他们二人名字中皆带一个“荣”字,而这桂宫,分明是最卑微的亡国奴在夹缝中求生存的狭小一隅。

      婢女已为我拭干身体,微热的肌肤泛着红润的光泽,肩上那个伤,只露下一个模糊的印记,湿的长发以丝帛裹束。换上麻质的里衣,系上烟花色斑斓的长裙,乌青色的裙角镶边绽成一朵花开,顺着衣襟向上,直到衣领,点缀着胭脂般细细的花落,像此时院中的景致,说不出的精细,却又带着淡淡伤感。

      里衣已毕,福荣展开手中鹤氅,为我披在肩头,一时间,浴室被照亮了,仿佛外头的花雨,纷纷扬扬直飘到室内。是与初春相应的花样,丝线密密匝匝绣成的花儿微微凸起,如真如幻。

      发尚未干,也不抹油,就这样松松挽起,以白玉梳别在髻上,配绿松石耳坠,腰间系青玉卧桑纹璧。

      “娘娘~”刚迈出门坎,福荣担忧道:“早春尚寒,娘娘长发未干。”

      “不碍。”我应得一句,昂首向宫外而去,春风还带着清冷的气息,落花缀在湿的发上,一时并未滑下。

      祈殿的烛火渐渐近了,连同殿内喧哗的人声传到耳边。宫婢沿路掌灯,长长的甬道上,曲折泛着微红的亮光,如一条河,河道蜿蜒,不知最终流向何方,所有人都跟着河水走,却在不经意间,走散了,各自天涯。

      远远的,太监高声传话,祈殿众人躬身行礼,在我跨入大殿之时,分明感受到群臣意外的目光,连上座的苻坚脸上的笑意也僵住了,片刻,方见他笑得更欢,如释然般,迎向我道:“阿离到底来了。”

      并无人请我,也无人懂得我的来意,因此,皆有些防范,冲坐在一旁,细粉敷面、丹朱点唇,比最美的舞姬更美,却更多英姿逼人,他微簇眉,低头把玩手中的玉盏。我识得那物,是宣室殿内苻坚所用器皿,如今也赏了他。心如刀刺,脸上却笑了,向苻坚也向冲道:“八弟即将赴任,做姐姐的怎能不送?”

      殿内突然静悄悄的,只有我朗朗的话音似带回响。冲在低目一恼之后,展颜向我,懒懒道:“我已等了许久,到底把……阿离等来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95章 祈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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