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2、双飞入紫宫 ...

  •   我也没看清究竟有多少人挡在我跟前,总是一张张晃来晃去的脸,抓住我的衣袖,抱住我的腰,急道:“新嫁娘怎好这般莽撞?”

      我咬着牙不肯开口,沉默里,拼命挣脱她们的束缚,一只手打袖子里滑出来,趁半边身子得空,干脆脱掉那件银红色的外罩衫,众人不妨,屋门“哗”一下被我拉开了,雪陡然冲出室内,此时漫天飞舞,下成急势,寒风带着凛冽的雪意,吹眯了眼,再睁开时,回廊里静悄悄的,喜娘冲出门想拦我,瞧见苻坚与冲,愣住了,张大嘴说不出话。

      我也呆站在那儿,脑中一片空白,想掉头或者闭目,双目却连眨都不会眨一下,直瞪瞪回廊尽头的那两个男人——冲的发髻乱了,连衣衫也被撕下半幅,露出雪白的肩,在寒风也白得发青,上头有一道细细的血痕,像是指甲划破的,几颗凝住的血珠,鲜红泛紫。他看见我,目中流露出绝望,喉咙里呜呜的好象风声,压抑着,突然吼道:“滚开!”

      那一瞬,苻坚也怔住了,直到这声嘶吼冲破阴郁的天,他眸中陡然清醒过来,别过略带酒气的脸,半低垂眼睑,那里头,迅速闪过一丝怜惜与不堪,只是一瞬,转而消失,取而代之无尽的冷漠,向旁边惊慌失措的太监道:“送公主回屋。”

      脚步像灌了铅,却还是向前挪了两步,怔怔道:“你们……在干嘛?”

      两人都不说话,死一样的寂静。冲身量虽高,到底年少,衣衫不整,更显纤细,双唇被冻紫了,不知是冷或是其他,微微颤着,避开我的目光,往日骄傲的神情今天全都化作伤痛。莫说我傻了,连一应太监宫婢全都傻了眼,呆站着忘了将我拉开。

      惊诧到了极致,反而空白一片,但我好象听见有什么东西土崩瓦解,哗啦一下大厦倾覆了,人也跟着硬梆梆跪倒在地上,末了,就听见“咚咚咚”的磕头声,也不觉得疼,用尽全身力撞在地上也不觉得疼,木然的被人拉住,额角,有一缕湿滑落,我以为是泪,可眼睛干涩,半点湿意也无。

      “求你!”嘴唇动了动,只是个口形。苻坚似乎迟疑了,扭着冲的手也略松了松。

      “阿离。”冲赫然唤我的名字,敛去几分挫败,微昂首笑道:“你快回去,从此再别求他!”

      我呆呆的望着他的脸,雪花落在冲的眉间发梢,一双凤目含笑扬起,皓齿红唇,长发飘扬。极暗的天光下,他的侧脸有种奇异的妩媚,像半醉的女子,虽无力亦不能抵抗,却依旧傲然,小觑粗鲁的蛮力。周遭必然冷极了,我的皮裘也不知脱在哪儿,雪扑在冲裸露的肩头,积了薄薄的一层也不化,可他恍若未觉,清冷的眸中竟露出丝丝暖意。

      苻坚也看向那张极美的、难辨雌雄的脸,目中一沉,森然冷笑,适才的迟疑刹那被阴郁暴戾所替代,手上猛一用力,拉着冲便往尽头的偏室而去。我伸出双手,想要抓住近在咫尺的他,只得半边衣袖,“嘶”一声破裂了,露出一段白臂,瓷实一样的白,在暗夜里格外耀目。

      还要追,众人拉住我,厚重的门被苻坚撞开了,太监与宫婢皆被挡在外面,喜娘们面面相觑,我扑倒在那扇冰冷的门前,听见里头一片哗啦声响,最后亮着的烛台亦被打翻,门缝里暗了,天地突然寂静,有什么声音从我喉咙里发出,像兽的哀嚎,沙哑低沉,渐渐冲破阴霾的天空……雪一直落,落在我脸上,在目光所及之处,没有光的显现,我竟哭不出来,直待那声吼变得扭曲,身旁分明有无数人,也看不见她们的影像,只有雪花急吹到眼里,一阵火辣辣的痛,往门前一倒,身子整个软下来,终于,沉入墨一样的漆黑里。

      如果这就是死亡……我一点也不怕,甚至充满喜悦。没有人知道这一刻我有多盼望死亡。冲曾经说过:活着才有希望。那时候,我们都没料到还有什么结局比国破家亡更心碎?若他知道会这样发展,不知当初还会不会选择苟活?

      无边的黑暗里,没有想像中寒冷。世间的一切都被隔绝在外,包括冷暖的感知、悲喜的侵蚀。在生命的最初应该也是这样吧——我们□□着,却没有羞耻;一无所有,却不觉得恐慌。天地自有一种浩然之气,无关爱恨交织,无关权利争夺,无关自欲占有,亦无关得失计较。

      舒得一口气,并不得人间自在轻松,只是混混噩噩在这天地未开的混沌里飘荡,也无一个人形,也无一颗完整的心,悲喜便要来扰亦无从下手,我反倒如解脱了般,再要细想从头,亦不能寻根,将一切皆忘了,连带最不堪的那幕,皆被这黑暗挡在外头。

      初时尚有一线思绪,渐渐得连这思绪也飘荡得了无踪迹,像雪花融化在小溪里,也跟着化作水珠,奔腾而去。前事不记、后事不想,反反复复似乎自己也明白没了了局,就此下去,再展开另一生也不愿了,横竖逃不过悲欢离合,便是投生有福之人又如何?恍恍然黄泉已近。

      我同你说过的,要生世相依,想必你也记得,如今却要悔约。真奇怪,并不觉得愧疚,或许,我们真的太过牵强。爱即使再深再迫切也不见得一定要守在一起,任何事若代价太大,势必累及太广,勉强不过徒生伤感,两败俱伤。

      这算不上胆怯,若一定要给这样的心情找个理由,我想,应该是疲惫吧。比胆怯藏得更深,不易发觉,一点点累积起来,最后身心皆碎,自己都厌恶自己,还谈什么爱与被爱?

      就这样死去正是我所希求的,最好也没有来生,一了百了。因此,我放纵那样的黑暗无休止蔓延,也拒绝听见任何外界的声音。这里,仿佛是时间的尽头,再往下,将一片空白,万物在不知何处的黑暗中悄悄育孕,下一场生命的盛筵,久远得没有点滴信息……

      ……

      “你说这算哪门子新婚?”

      “可不是新婚?不过换个人罢了。”

      说话的人吃吃笑了,那笑声未停,却又愁道:“圣意难测,这清河公主若要有个三长两短……”说时唏嘘,叹道:“做了宫人,朝不保夕,看得多了,这条命也就不十分在意,唯惦着宫外的家人……”

      三两句话,都化作一声喟叹。适才还吃吃发笑,这会儿便换了种落寞心境。两人都不说话,悉悉索索似收拾着东西,脚步忽远忽近,总在这屋子里绕。

      我偏过头,假装仍在睡中,直到荣珠引着御医入内,这才睁开眼,屋里三三两两的人像看怪物般注视着我。是啊,这桂宫不大的内室,已有无数次性命悠关,重复多了,连我都觉得厌烦,倒是那御医院首座,凝息摒气,细心号脉的样子,一成未变,连说话时斟酌的语气也一如既往。慢条斯理回着荣珠的话,慢条斯理起身,慢条斯理步出外间,步音未落,听见荣珠忍不住问:“自醒来也有近十日了,总不见说话,也不笑也不哭,无论拿什么言语问她,一应没话。这到底是何症状?可要紧?”

      “嗯……”御医沉吟着,几名大夫交头接耳,末了,还是为首的那个缓缓开口,“皇上没来?”
      荣珠一怔,不悦道:“这有何干系,先生只说病情。”

      那御医捻须一笑,颌首道:“那娘娘近日饮食如何?”

      “给什么吃什么,不给也不要,喝水也不知道个冷暖,一气儿灌下去,若是茶,即刻全吐出来,却也不见得难受。”

      “这就对了。”御医说时又写下一张方子,递给荣珠,郑重道:“身体再结实也有个底限,如今是掏空了重新塞回去,药能医不过是头上那点伤,心里的伤……”他啧啧摇头,引得一拨人感叹唏嘘,然碍着荣珠也不便说明,鱼贯出屋,才在那回廊下,便小声议论道:“新婚之夜便失了宠,怪道这般模样。”

      “气性也太大了些,拿头往地上撞,可不是寻死么。”一行人叹着走远了,荣珠掀帘进来,分明也听见外头的话,也不拦阻,把椅坐了,正色道:“论理,轮不到奴婢说这些话。”

      我别过头,头上一动,牵着伤肿痛难忍,又连着后脑,随下脖颈,一古脑一齐疼,待那疼落下来些,荣珠的话适才听清了。

      “如今公主是大秦的娘娘,长此以往,令人猜忌,不说于娘娘不利,就是将军……”她说着顿了顿,语气稍缓,“正因为心气太傲才令皇上动怒,娘娘再和皇上倔下去,吃亏的谁,娘娘细想想。”

      真可笑,回过头来一切都是我的错,连五叔也这么劝我,“冲儿他年轻气盛,皇上有心辱之,这才招来祸事……”

      像那天一样,一听到冲的名字便克制不住。我顺手抄起手边之物,向说话的人掷去,也不知哪儿来的力,“咣当”一声响,抓的什么物件也不知道,沉沉打荣珠身边擦过,砸在屋门上,碎得一地。

      荣珠嘎然而止,她耐性虽好,也不曾受这般冷落,刹时脸也气白了,提裙便走,对外面探头探脑的宫婢道:“由着她,她要生要死由着她,大不了陪上性命,还有什么可将就的。”

      对啊,大不了陪上性命。我阴冷一笑,闭目,任千思万绪兀自沸腾,半点睡意也无,尽着任何事任何人任何思绪折磨自己,不做反抗,不愿深想,唯一的愿望是再回到那片混沌的黑暗里,没有你我,没有爱恨,没有过去将来,连自身也随之而散。

      又过得数日,半夜里惶惶醒来,帐幔半垂,露出一壁窗户,月明星稀,黄澄澄的月正移到树梢头,挂在窗户一角,清辉满室,烛光反倒暗了,只余一点火花跳跃。屋里每样摆设都在月色映衬下投出斜斜的长影,我一一看过去,帐幔微拂,空气里有淡淡的芬芳,一枝玉兰花的影子投在窗上,随风偶尔轻动。静谥而美好,世事并未因我改变,但经历这许多,这平安景象多少有些恍惚,就像梦做得沉了,分不清虚实。

      眼角清冷、无泪,只是静静的、静静的,心底微波暗涌,一点点淹上来,分明什么都没想,却被这一泻千里的月色感动,坚硬的心,缓缓融化,化作一滩水,只想背着世人,尽情流泪。

      生命也好,爱或恨也罢,只剩奄奄最后一息。我坐直了靠在枕间,天地似乎寂静,其实细细密密传来声音,说不出是风或者深夜的喟叹,卑微细碎的声响背后,是趁着夜色才能释然的灵魂——我们都是孤独的人儿,却活在世间的热闹里,当繁华退尽,便重归生命最原始的安然。

      月儿西移,地上的影子也跟着挪动。我像入了魔般盯着渐移出窗框的月亮,升得高了,越发明亮,适才还黄红色的光,此刻洁白似玉,明晃晃夺人心魄。

      追着最后一角的月光,还有那株玉兰花摇曳的影子,几乎坐直了身体,窗外的影子动了,这次,却没有清风而入。长长的影投在我的床前,我怔忡了片刻,方看清那个人影——高、瘦,月色下清晰的五官轮廊,如一个剪影,映在窗上。

      他定定站在那儿,一窗之隔,谁也没说话,静夜的风,如同他的呼吸,而我眼角的泪,分明是他破碎的心。光着脚从床上站起,我们的影子在窗内重合,久久、久久,直待那月儿离开,暗下来,他依旧在那儿,永远在那儿……咫尺天涯。
note作者有话说
第92章 双飞入紫宫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