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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元初之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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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将十五岁的克里比克斯万事得意,随着源朝内部逐步瓦解,厄杰普斯特国内主战呼声日益强烈,朝中武将的权势不断攀升,年老的厄杰普斯特王渐渐将权力移交给这个雄心勃勃的儿子,并议定在克里比克斯大婚后让他正式监国。
监国是王储即位的必经程序,得到这个消息的主战集团欢欣鼓舞,羽翼渐渐丰满的克里比克斯政风愈加强硬,主和的贵族势力不断受到打击,传统门阀失势,大臣们纷纷改换门庭投靠克里比克斯,而后者完全不是什么见好就收的主,他掀起了大规模的政治清算,底托拉斯的监狱人满为患,连通向西南荒原的草原也被流放的队伍踩出一条‘官道’来。
相比之下另一位王储的态度就是相当的温和暧昧了,未来的大祭司至今没有表明立场,神殿一方的势力看似没有结交任何一派,实质上却又与两方有着千丝万缕的交集,而就是因为这一支沉默的第三势力,克里比克斯的清算虽然外面看去风雨满楼,实际上根本没有动及根基,主和派虽然疲软,但它庞大的利益链条依然在正常运作,而厄杰普斯特的十七个手握兵权的地方总督大多数都和源朝有着各种各样复杂的联系,就连克里比克斯自己也该管源朝皇帝叫叔叔,交战双方看似干戈直指,本质上却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先天上的弱势,让以克里比克斯为首的新一代帝国主人们的理想依然遥不可及,即使很大一部分人凭着年轻人的锐气勇往直前,摆在他们面前的道路却从来不是坦途,他们行走在刀尖上。
在简短的辞行后,换下华装的大祭司鲁也珈带着短小的车队静静的驶出底托拉斯的盛典城楼,他们的队伍在茫茫的河岸边显得十分纤细,夕阳倒影在布苏特长河中,河水也慷慨的将艳丽绵长的祭红辉光挥洒在行人们的白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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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鲁阿勒斯终于被授予实质性的官职,经过克里比克斯一党的争取,只要他立功,他就能越过他那老的不行的父亲拥有属于自己的爵位。
这位当红的新贵此时正身穿斗篷鬼鬼祟祟的悄悄走出自家后门,送别一辆同样鬼鬼祟祟的马车。
“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马车上坐在一位鼓着脸的小美女,塔菲莉像蔫了似的趴在马车后座上瞅着哥哥,嘴里发出怪怪的咕噜声。
“他竟把我当成妓女!我好几次和他谈今后的事,他都当耳旁风,我又怕再说下去触怒他,可是……”塔菲莉攀住马车后背,在第一句的高亢过后,她每说一句声调就矮一截。
“塔菲莉,你忍一忍,我现在还不够资格向他直言你的事……”他如果现在和克里比克斯直言塔菲莉的事,万一脉门摸不对,对方恼羞成怒,别说塔菲莉的王妃梦连他自己也会摔的很惨。
“呜!心里好不痛快!”塔菲莉在克里比克斯面前苦心维持的娇笑完全崩塌了,她又毫无形象的抱起酒壶,她是个不折不扣的酒鬼。
“好了,你有苦衷我知道,我前日在宫里听到王后说要把平定伊努(厄杰普斯特督道)的任务派给父亲,你只要把副将的位置抢到手,你我就有望了。”塔菲莉抹了抹嘴边的酒。
“什么?伊努叛乱了?我怎么不知道??!!”
“你不知道??”塔菲莉惊的站起来,面上急速转过几个神色,眼中散发出恶毒的恨意,“原来是这样,父亲不想让你出头!老东西什么也不打算留给我们,他想让那个贱货生的儿子做副将!!”阿鲁阿勒斯的父亲比托斯拉是朝中资格最老的武将,曾经触怒过王后被雪藏了十几年,因为武将集团得势第一个被启用,恢复了元帅头衔,成为主战派的灵魂人物,连性格强硬的克里比克斯见了他都得弯腰行礼。偏爱幼子的比托斯拉压住了伊努叛乱的消息,一面密奏朝廷出兵,一面安排幼子叶氏穆里出任副将,等到人事安排被国王拍板定下之后,再光明正大的将军队开出底托拉斯。
“原来是这样……”阿鲁阿勒斯握紧了拳头,“我该怎么办?叶氏穆里的能力不在我之下,他要是立了功……”
塔菲莉冷着脸呆立半晌,深深吸了一口气,“毒死他!!”她把颈上最华丽的项链解下来,捏开中心的宝石,从中间抽出一张叠起来的莎纸,递给阿鲁阿勒斯。
“这是什么……我不认识。”阿鲁阿勒斯一看,那不是他平常常见的用埃奥里普特语写的咒语,没有标示阅读方向的兽头,一排一排,一个一个显得泾渭分明,方正又有美感。
“汉文,这是母亲留给我的,东土的恶咒。”塔菲莉耸耸肩,“你将这些文字抄在泥板上,再做一个人偶,找一个你珍视之人的名字刻上去,埋在叶氏穆里起居附近的水下,等消息就行。”
“什么?珍视之人?”
“那个人也会死,你也会有报应,但不是现在,如果你想知道,会有提示的血字显示替死人偶的背上。”塔菲莉把项链安回去。
“你用过吗?”阿鲁阿勒斯背后一凉。
“……”塔菲莉明显不想说。
“替死的……是谁?”阿鲁阿勒斯看了看自己,慢慢在脑子里翻搅记忆。
“是母亲,入宫的不止一个我,洛明里总督的女儿比我美,母亲怕我不得侍寝的机会,打算将病的快死的生命替我赌一次荣华富贵,但依然差强人意。”当初的行凶对象原本定的是王后,只因为得不到她的真名,加上王后本人又是女祭司,才无奈作罢。
“什么!”阿鲁阿勒斯气急了。
“母亲是哪里弄来这个的?”
“你忘了她是陌桑人吗?”塔菲莉歪在马车上,挥手示意要走了,“你自己想想,叶氏穆里三天后究竟是出兵还是出殡,我等着看好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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迦迦比亚的晚霞是不同于任何地方的嫣红色,金色中透着淡淡的粉红,随着夜深,这嫣红后会慢慢透出深邃的夜蓝色出来,这奇妙的过程,被许多神话描绘成天空女神换装的景象,环绕着王冢的河流是布苏特河流势最为温和的一支,它缓缓流过的时候发出的声响就好像神祷,带给人们和灵魂以安宁,这是国王们死后同享永生的土地,耸立的金字塔在向阳一面独得了美丽晚霞的眷顾,另一边却静谧黑暗,就好像有什么神秘的力量将两者分开再重组在这雄伟的建筑上似的。
荷图里卡停灵庙背靠着弯弧型的河谷,由六层高台堆叠而成,六级天梯,三丈三纵横,每一层的回廊都耸立着成排的石柱,沿着主体的台阶攀登,每一层的布局各不相同,有的回廊穿插,有的厚重堂皇,有的重重深掩,有的豁然开敞,最顶层的竟是一个平整的广场,宏伟的停灵庙背向斜阳,和对岸的金字塔尖连成一线,它们是一对亘古对坐的山。
而这宏伟的停灵庙却显出人去楼空的荒芜来,壁画的颜色处处透着风干后不复鲜亮的尴尬,一层层的门窗尽皆洞开,如果仔细观察,那空空的边框上还残留着木屑,证明着这座庙宇曾经使用最奢侈的香木做门窗,斜阳透了进来,竟有人来人往的幻影在里面。
第五层的走廊穿插迂回,它的壁画也相当冗长,它的设计巧妙,这一层并没有开太多的门窗,但是却保证了每一处的照明,奇异的光路在这里曲折,一个白衣的身影正努力将自己的影子与褪色的壁画重合,他用穿着草叶鞋的脚尖点地,由生疏到熟练,固执的用身影临摹壁画,用肢体串联着神秘的舞蹈。
壁画的尽头,起舞的男神舒展躯体将白衣袖带甩扬于周身,可是这一幕却独独缺失了舞神的头部,这缺憾给人让人没来由的悲怆。
弗洛里拉戒备却又好奇的望着不知何时出现的孩童,孩子的乌发蔓延至脚尖,他穿着的衣服也奇怪,上衣是牙白的,素色衣缘围裹着孩子的身躯,白袍的腰里系着黑色的裳,直直拖到地面,再从下面露出白绢的单衣角,弗洛里拉有些反应不过来,他要是没有记错,在东土陌桑还没有被源朝取代之前就是这么穿,但穿着如此层叠典雅的服装来终年炎热的厄杰普斯特未免太过吓人了些,弗洛里拉实在担心在这么美丽的小脸下是全身的痱子。
“你……从哪里来的?”弗洛里拉不敢用手动这个孩子,只好试探的问。
“……”神秘的孩童并不回答,回头一指,弗洛里拉注意到他挥袖的动作,就像一个天生的指引者。
“哪里?”弗洛里拉将信将疑,一步一蹑的往前走,光线越来越暗,他用手随着墙体走向,摸进一个拐角里,他以前一直以为这一层的走廊就到那舞蹈结束为止。
弗洛里拉一跃就闪了回来,那个暗间中充斥着浓厚的松香味道,他是祭司,自然明白这里之前是干什么用的。
空了这么久,松香味居然一丝没散,弗洛里拉犯着嘀咕,脚下却一乱,一下子就听到某物跌倒的声音,弗洛里拉清秀的面庞顿时僵硬,满面尴尬,赶紧再摸到暗角中把那样东西拿出来,一看清楚,他的手就是一抖,那是一铜制的瓮罐,盖子是米特拉神的头像。
米特拉……不就是肺……
“这些祭司真是失态,这个人在那个世界要没有肺用了。”稚气的声音响了起来,如同水流一样好听,弗洛里拉还蹲在地上,不知摸着什么。
弗洛里拉终于站起来,将手里拾到的一物放入铜瓮里,此时那声音又响了,“你们真乱,牙齿跟肺塞一起。”
弗洛里拉一身冷汗,这两个月来奉命转移祖先木乃伊,瓶瓶罐罐的内脏根本不当回事,可是一经这孩子绘声绘色的形容,就立马联想到自己手里干瘪瘪的杂物曾经是肉呼呼血淋淋的肺脏,胃已经开始不对头了。
弗洛里拉只好把瓮放在随身放经书的太阳篓里,想着等下回去找鲁也珈,却见那孩子还站在地上不动,双目水亮。
“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找不到爸爸妈妈了吗?”弗洛里拉摸了摸孩子的头,又拿出食物,“饿不饿呀?”
“……”华衣小童不答一语,仰头凝望那最后一幕的壁画,漆黑的眼睛里似有异光浮动。
“……呃……”被个小不点撂在了一旁,弗洛里拉更加尴尬了,又想说什么,却突然收住了,孩子的华服是以素白做衣缘的,而在东土,这是只有父母皆丧的人才使用的。
“纪年氏的王,你竟能使‘元初’复活……”
“元初?”弗洛里拉记得在厄杰普斯特神话中倒是有个‘元初之水’,天地初始之时,混沌化身为神,由莲花中诞生,在元初之水中起舞,继而万物生发。
“这支舞的名字,我一直以为它只能活在我记忆的源头里了。”
“什么?”弗洛里拉有些懵。
“能为我起舞么?我愿意以一个愿望做交换。”
“好吧。”弗洛里拉爽快的答应了这个奇怪的来客,他从来乐于对小孩子施以好意,尽管他的职业已经让他认识到这个出言怪异的观舞者很可能比这座停灵庙还要古老。
弗洛里拉牵着孩子的小手回到壁画开始的地方,因为他还记不清很多动作,突然,他的手心窜上一丝凉意,原来是这个孩子使力拉了他一下,他这才猛然意识到,他刚刚握在掌心的小手没有一丝一毫可以被称为体温的东西,还有那看起来厚重的衣服摸上去也给人水的错觉,弗洛里拉甚至还从对方的身上闻到海风。
“等一下,这个。”孩子慢慢从怀里取出一方叠好了的长帔,一展开竟足有二丈长,分别绣绘着山岳、雨水、雷霆、青森、天火,“蹲下来。”
孩子的言语中并没有恭敬,而且还以两句风凉话作为开场白,要是碰上克里比克斯或者是鲁也珈恐怕早得满头包了,脾气温柔的弗洛里拉却乖乖蹲下由他摆弄,小手费力的把披肩举过弗洛里拉的肩头,将第一个暗结扣在他的臂环上,然后再将另一端从腰绕到另一边肩头,让它自然垂下。
当踏出第一步的时候,弗洛里拉便知他已经停不住了,放才极力临摹的动作被天衣无缝的串联起来,绣绘精美的长帔在空中划出一道又一道的弧线,一幅幅的图案随着舞者的手臂指引蹁跹摇动,轮转不停。
他也许是东方来的孤魂呢,弗洛里拉暗暗思忖,神秘孩子的视线依依追随者他的舞步,弗洛里拉却肯定他眼中的起舞之人已不再是他本人了,壁画上的男神也许是他的故人呢,收起披带,弗洛里拉的舞步开始细碎缓慢。
这一段的旋舞缓慢凝停,弗洛里拉依照着壁画上的图样,将右手平举,将绘着雷霆的那一段长帔握在手里,一步步前行。
变调陡然而起,弗洛里拉将手中的长帔猛力甩向半空,他开始急速的旋转和跨越,每一次挥臂都仿佛用尽了力量一般,像是要极力消灭什么,又好像最强有力的诉说,狂舞中,弗洛里拉不再记得那观舞的孩童,不再记得什么壁画,那种奇异的感情从他作为人类的心中最本源的地方源源而来,长帔扬起了古庙中的积沙,双眼被刺激的充血以致落泪。
最后一个手势落定,长达二丈的锦绣和白衣借着肢体带动的劲风尽数展开,与那壁画分毫不差。
“呼!”弗洛里拉脚下一个趔趄,方才爆发一样的狂舞对于体力是极大的消耗。
“谢谢你,说吧。”
“什么?”弗洛里拉满脑问号。
“你的愿望。”
“那我要小白快快长高~”十五岁的少年脸上浮现出淘气和宠溺的神色来,他掐了掐孩子的脸蛋。
“小白?”
“你穿白的呀,不喜欢?”
“不要开玩笑,我是认真的。”
“那我要我所对应的太阳永受尊荣。”
“国运?命运?”
“嗯,命运。”
“我做不到。”
“那么国运呢?”
“不就在你手里吗?”
“……是吗?”
弗洛里拉不想再谈论这些了,又忽然想到了什么,一手牵起那个还一脸郑重的孩子,走出走廊,来到殿堂前的平台,眼前一片豁然开朗,暖金云彩堆叠在天空,一层接过一层,一圈圈的铺陈向西,夕阳将最后的嫣红尽情铺撒开来,金红色日轮周围的天色渐渐暗沉,肉眼已然可见,有星辰围绕夕阳左右。
“你看!我这两个月天天都来,我发现只有这里看到的星星最多呢!”
“……夕照……”孩童轻微掀动嘴角,如同呓语一般。
“哎!等等!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是谁呢!”弗洛里拉手里一松,那孩子的衣袖就和风一样的飘出数尺之远。
“那不重要,我存在于任何有水有风之处,在你此生寿终之时,我会来找你,希望你到时可以给我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