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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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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晚,临安的街上夜灯初上,两旁的店铺前各色灯烛挂得灯火辉煌,比白日间倒还热闹些。
东街方开了不过四五个月的醉客楼更是宾客盈门,络绎不绝,熙熙壤壤的叫闹声喜得后堂的掌柜缩在柜台后嘴巴都咧到了耳根。抬头看一眼门外站着的人,又是感激又是迷惑。
门外的那人丝毫未觉,只依旧倚门立着,一身素白的长袍,袖口襟边淡金丝线绣出张扬的蟹爪菊,靛青衣带上翠色的佩玉沿着顺滑的衣衫垂下,一张俊俏得堪称完美的脸上带着些略略的焦急,精致的眉眼微微蹙着,时不时张望一下来往的车轿,那般神情让人忍不住想看看他所等得究竟是何人。
摹地不知看到了什么,那人蹙着的眉头一展,粉色的薄唇向上勾起,绽出一个大大的笑,一时风华尽显,连身后灿明的琉璃盏都暗淡了几分,登时看直了路边行人的眼,连走路都顾不上了,一不留神你碰了我的头,我踩了你的脚。
再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一顶素轿中一前一后跨出两个人,前面的身著蓝袍,足蹬云履,面容俊朗,后面的那人却是与门前的人一样的装束,只是袖口的绣像换作了淡青的茂兰,墨缎般的发半数挽入高冠半数垂在身前愈显得面如冠玉眉目似画,配着脸上浅浅的笑意竟不似凡尘中人,分明是落入人间的天人,既清淡却又柔和让人不禁想去亲近。
屋内的掌柜亦是看到了已到门前的人,忙忙地迎上去,堆了一脸的笑:“小苏公子您可来了,七公子等得有些时候了,小的先前还在想七公子这是等谁呢,雅间也不去非要站在门前等,您来了就好,快里面请罢!”转头笑向蓝袍的人,“梁公子是与小苏公子一起的?”
苏煊一笑,本以为会听到梁毓的调侃,后者却只随意地点点头,嗯了一声便往里面走。掌柜许是也知平日梁公子的性子,正悔自己多嘴问了那么一句,却不想今日的梁公子竟一言不发,不禁愣住了。
苏焓上前拉着他笑:“这里今日新推出的菜品是龙池白鱼……”
掌柜此刻已回过神,一边从前带路一边喋喋不休:“是啊,这道菜是正宗的苏菜呢,咱这道菜的白鱼也正经的是从江宁龙池里出的,肥而不腻清淡味鲜,担保公子们满意,上午杨公子尝过就说好呢,不是小的吹牛,这……”
“杨公子?哪个杨公子?!”方才还默不作声的人,忽地开口,声音之大惊得前头的掌柜一个踉跄差点跌下楼梯,稳稳身形,正要抱怨几句,回头看到问话人的脸色,忙答道:“自然是杨幽杨六公子了,他也是这醉客楼的常客呢。”
再偷偷看一眼那人的脸,奇怪的神色虽是没有了却又恢复了进来前的沉默,到底是靠眼色吃饭的人,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比如此刻,有些话是断然说不得的,就算心中有天大的疑惑这会儿也只能烂在里头了。
苏焓亦是看出了前面人的反常,靠过来拖着苏煊的手轻声问:“ 他今日是在礼部又被哪个算计了?”继而笑着摇头,“看那模样与平日又不一样,难不成是吃了亏了?!”
梁毓平日懒散惯了,礼部几个上了年纪素常看不惯,虽碍着他父亲的面子未曾当面训斥,明里暗里却不少为难他,他又是个口无遮拦的,凡遇着熟识的人便少不了念叨一顿那几个老古板,想来七哥亦是听他说了不少次了。
含笑摇摇头,顺着腕子将衣袖边的手握进掌心,牵着往楼上走,压低了声轻轻笑:“七哥看不出么,如此患得患失精神恍惚所为还能是何事。”
身边的人恍然大悟,唇边浮上的笑带了几分孩童般的俏皮:“倒不知是何人呢。”抬头看看走在前面的人,都说当局者迷,莫说七哥便是这人许是也不知自己的心意罢。
酒才端上,梁毓便拿大杯斟了酒,凑近了,一手搭在苏焓的肩头,壮士般语气铿锵:“难得你们二人都在,今日我们不醉不归!”话音未落,仰头尽了满杯的酒。
苏焓拍开他的手笑:“说你是俗人一个你还不认,美酒须得微醉才好,都似你这般牛饮可不是白白糟蹋了这琼花露。”
梁毓不在乎地甩头:“喝酒罢了,哪里还有这么多讲究。子夏你来说说看是不是?”
苏煊含了口酒咽下,轻轻笑:“既是借酒浇愁自然是大醉才好。”
心思在别事上的人并未留意他话中的措辞,颇是赞同地点头,扬手又是一杯。
待掌柜送菜来时看到的便是平常一张嘴从没闲着过的人此刻正一手撑着头一手还抓着酒杯,眯着眼睛不知望着何处出神。边上的两人一个擎着杯笑望着醉酒的人,一个正试图从他手中夺过杯子,听到开门声,转头要开口,却又一顿,从桌边跳开来往门外跑。
“七…”字才出口便听到门外半是惊奇半是欣喜的声音:“子翊!当真是你!”
掌柜查颜观色的本能立即反应过来,放了盘碗笑向进了房内的人:“原来七公子与这位公子相识呢,小的早竟不知,这大半个月来若有不周到之处还望公子海涵!”
“大半个月?”苏焓皱眉,“子翊这些日子来都住在这里么?”
陆子翊不置可否地笑:“你既如此问定是他已去寻过你了罢。”
“是,才不过三日,廉王…”
“廉王!?竟是他么…”喃喃半晌忽抬头笑,“这是子夏吧,多年不见了”,勉强带出的笑尽是虚浮。
苏煊望着他略显苍白的脸点头,面前的人还依稀能看出年少时的模样,笑起来依旧动人,只是却不再如当年明媚。
“这位是…?”陆子翊视线落到桌边还抓着杯子垂头发怔的人身上。
“是梁毓,前几年来这里时认识的朋友…”
桌前已醉了的人许是听得了自己的名字,恢复了半分清明,抬头望向陌生的人,眯起的眼睛倏然张开,半晌垂头嘟囔了一句,别的倒未听清,只四个字明明白白落入三人耳中:“…你又何苦…”
不过简单的四个字,却听怔了素不相识的那人。良久,抬头笑出一脸无奈的苦楚:“是啊,何苦呢……”拿过杯子斟满了酒,轻轻晃着,“这是扬州的琼花露呢,”看着清冽的冷泉般的酒在杯中漾开一圈一圈的小小涟漪,声音一点点低下去,似是自语又像在说与谁听,“那年也是这琼花露……”
再抬头,桌旁的那人已枕着自己的手臂上睡了过去,丝毫不知自己一句无意的醉话引得另一个人心思百转。
苏焓扶起梁毓手边倒了的酒杯,摇着头叹:“若早知他是如此我便不同他来了,怎么酒量道一日比一日不如了,醉成这样又不得不送他回去了,”偏头笑得顽劣,“不如就把他丢在这里好了。”
知道他是玩心又起,含笑唤:“七哥——”被唤的人眨眨眼睛,过来拉着他笑:“我也只是玩笑而已,也罢,总不能当真的放他不管,若不然日后见着他可莫要再想耳根清静了。”
“我来时已叫人去梁府告诉他们到醉客楼来接他们家的公子,”笑着理顺了他佩玉下的丝绦,“这会儿该是快到了。”看一眼睡着的人,若是他知此事,不知可还能如早上笑得那般得意。
对视的两人并未注意到房中另外那人眼中的异样,震惊却又带着分艳羡。
苏焓拉陆子翊坐下,拿箸点着盘子笑:“都说赶得早不如赶得巧,子翊你来的可不是正巧了,虽相识了这么些年我们倒还未曾像今日这般一起坐在酒楼中呢,只可惜少了简文。”
才坐下的人一怔,又笑,声音中有了清冷的嘲讽:“是啊,他是王爷,那般高傲如斯的人怎肯屈尊到这市井中寻常的酒楼来。”
“子……”
“七公子,小苏公子,梁公子,还有,这位公子,外头有梁府的人来说是接他们家公子,小的来问问梁公子您……”瞧见桌前趴着的人,咽回要说的话,转头望着剩下的三人询问,“小的就叫他们上来?”
“嗯,去罢。”
上来的是梁毓身边常跟着的四宝,亦是认识二人,进了屋中先行了礼,抬头瞧见桌后睡着的自家公子,话还未说先苦了脸:“这回去可怎麼向老爷交待呢?”
“这有何难,”苏焓笑着接道,“你只说你家公子在百花楼中醉了酒被百花叫人扔了出来便好了。”
“七公子您是不知道,”四宝一副诉苦的怨妇模样,“这些日子我们老爷正找人给少爷说亲呢,管得也比平常严多了,有了什麼不是,少爷受罚我们这些个做下人的也跟着挨骂。只是少爷也不知最近撞了什麼邪,偏跟老爷对着干,是不是就喝醉了酒,弄得我们个个心惊。”又行个礼,哀求,“您二位不如就同我们一起回去吧,便是老爷想要打骂,当着公子的面总也不好下手。”
“你倒会为你家公子打算,也罢,我们……”
“我去罢,”另一个声音忽道,四宝看过去,却是一位陌生的公子,不禁愣了愣,却见他淡漠地道,“你不必担心,我见了你家老爷自有话说。”
四宝见苏焓点头,亦是放下了心,躬身请面前的公子出去,又去扶自家公子,却听苏煊不知对谁缓缓道:“宁王如今亦在那条街上。”
门口的背影一顿,终是迈过了门槛,被檐下的灯拉长的身影恍惚与那日林竹前夕阳下那人的如斯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