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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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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只笔洗是他十岁那年随三叔去扬州时买的。那日是他生辰,叔父许诺他可随意挑选自己想要的东西。路过桥上时,桥头有卖字的先生桌上摆着只笔洗,素白的瓷身托着几枝靛青色缠绕的花草,似山涧溪水溅落翻起的白浪边几株空谷幽兰。
他记起来扬州前,七哥的笔洗被四哥不小心打破了,便央叔父买了下来。那书生原不愿卖,还是叔父拿一只价格贵得多的笔洗才同他换来的。
回去后,三哥笑他许是傻了,挑了半日竟只拿回一个普普通通的笔洗,待知道他是买给七哥的更是忍不住摇头,末了又笑,带着些玩闹的醋意:“我们也同小焓一般疼着你来,怎麼不见你也惦念着我们,可知我们几个哥哥都不如小焓了。”
四哥也笑:“若说他们几个倒还罢了,到底我同小焓一样与你是同胞亲兄弟,算起来我还是你的亲大哥呢,竟是连我也忘了。”
七哥拿着笔洗揽着他对着几个哥哥炫耀地眨眨眼睛,又低头看着他弯起眼睛笑:“谢谢阿煊!”惹得几个哥哥在身后顿足。
他靠在七哥怀中只抿着唇笑,他家中兄弟虽多,却多是同族兄弟,同父的只有四哥和七哥,四哥又比他大得多些,每每总与三哥他们在一起,母亲去的早父亲也忙于公事,更多的时候只有他和七哥呆在一起。
家中他是最小的,七哥宠他又比别的哥哥多了几分,平日间他也更愿同七哥一处。
有人推门进来带进的风吹落了案上几张素笺,苏煊弯身捡起笑:“你何时也学了茗书的冒失……”抬头一怔,“……”
面前的女子一身红装偏头微笑:“不过才一天九公子便不识得了麼?!”明明是那般艳丽的色彩竟让她穿出几分素雅的味道来,盈盈一拜,皓齿微露,“方才是秋影失礼了。”
“姑娘正堂中请罢。”苏煊放了手中的纸笔,起身轻轻笑。
秋影笑着摇头:“九公子不问客人前来所为何事麼,”扬眉看过来,“公子还欠着秋影一个回答呢。”
“公子明日可否给出答案?”秋水秀眼,熠熠红烛下原以为她不过是玩笑。再细看过去,认真中还是有着戏笑,亦是抿起唇笑:“姑娘今日来不是为此事罢。”
“是不止为此事呢,”原本还戏笑着的脸蓦地添了分凝重,“秋影来是为谢过公子的。”
“我并未为姑娘做过何事,这谢字从何说起?”
“秋影此刻能脱了乐籍这在此处,难道不是全赖公子之力!”又是深深一拜,“秋影在这里谢过公子了。”
“脱籍?姑娘怕是误……”
忽想起前日方亮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所谢之礼定然不会叫公子们失望!”,“所谢之礼”,抬头再望向眼前的人:“姑娘昨晚见我之前所见的是什么人可否告知?”
秋影见他一脸慎重,稍作思索:“自然可以,只是他对自己的身份也不曾细提,只说姓方,模样倒还可看,只是人太瘦了些,说是受苏公子之托为秋影脱了乐籍……怎麼了?”
“没甚么,”心底叹了口气,“姑娘此后有何打算?”
秋影垂下头,沉默了半晌,抬首定定地看着他,缓了口气:“秋影一个女子又未曾学过生存之计,既蒙公子相救,若公子不嫌……”
“姑娘言重了,”苏煊揉揉额头,怎麼那些才子佳人的风月之事竟落在了自己这里,抿抿唇笑,“此事还请姑娘……”
“阿煊,园子里开了株白菊,我来……”门被大力的推开,跑进来的人一怔,又很快扬唇笑开来,“秋影?!你怎麼会在这里?”
“七公子不欢迎麼?!”
“怎麼会呢,”苏焓一双眸子亮亮的,“阿煊,是你请秋影过来的麼?”
还未及回答,门外又有人笑道:“七公子,我都同您讲了,九公子正忙呢,您就……”跨进门,也是一怔,“这位是……”
“玉砚,这就是我同你说过的秋影,你快来见见。”话说完,人已跑到桌后,拉着桌后人的手,弯着眼睛笑,“我正好找秋影有事呢,这下倒省得再往外跑了。”
那边厢,玉砚已挽住秋影的手臂,笑得开心:“您就是秋影姑娘!?果然是仙子般的人呢,七公子常对我说起您,”转头看着桌后笑着的人,嘴一瘪,“说要是我能得姑娘一半,他就不知要省下多少心了。”抱怨中更多是玩笑般的笑闹。
“那是七公子玩笑呢,”秋影含笑看着靠在身边的人笑,“玉砚姑娘也不是一般女子可比得了得呢。”
“我算哪里的姑娘,”玉砚摆着手笑,“我听七公子说姑娘是庚午年生辰,我是辛未年的,小了一岁,姑娘不嫌的话我叫一声秋影姐好不好?”等秋影点了头,笑意更深,“秋影姐今天来是……”
“我是来道谢的,”秋影一笑,看了看桌后的人,“秋影得九公子相帮脱了乐籍,特来道谢,又无处可归,所以愿在府中做个粗使丫鬟,不知公子可愿收留?”
苏煊还未开口,玉砚已接上:“我们家这两位公子最是心地好的人了,秋影姐也不必担心了,府里自有别的使唤丫头,你就放心住在这里吧,对吧公子?”说话间还不忘对着苏焓使眼色。
苏焓靠着苏煊笑:“你这丫头都说了这样的话,我们哪里还能说不好?”
玉砚对着秋影挤挤眼睛笑:“瞧我说的是吧,”对着二人道个万福,“我这里替秋影姐谢过两位公子了,”回身拉着身边的人往外走,“秋影姐我带你到外头先看看吧……”
两个俏丽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外,苏焓拿了张椅子,倚在他身边坐下:“阿煊真要留秋影住下麼?”
苏煊拿起案上的信,捏在手中笑:“七哥愿意她留下麼?”
“嗯,家中倒也不在乎多出一个人来,我们就留她下来好不好?”
“嗯,七哥愿意就好,”将手中的书信递过去,“是家里来的。”
苏焓接在手中,扫了一眼扔在桌上:“苏熠这麼多年想是只长个头了,写的字一点儿长进都没有。”揉揉眼睛缩进椅中,“他都说些什麼?”
“说是下个月二十八日他成亲,看我们可否能回去。”看看桌上被风吹动的纸张,轻轻笑,六哥幼时就不喜欢写字,但凡坐在桌前便似烈日下晒了几日的果子,偏又喜欢舞枪弄棍,一出书房便满院子乱窜,爬树折草摸鱼斗虫每每折腾的家中一片狼藉,被先生拿着戒尺吓唬了几次收敛了些,再读书习字时却渐渐似了习武,连跟着他的书童都笑六公子拿着毛笔像拿着杆长枪。
他的字本就难辨,他又啰嗦,絮絮叨叨划了七八页,尽是东家长西家短,谁家的姑娘正是二八好年华生得那叫一个美,谁家婆婆儿媳都是厉害的人物各不相让天天闹得鸡飞狗跳,又是哪处新开了家青楼,那里的姑娘个个水灵灵的站出来齐刷刷一把水葱,还有,可惜成了亲便跟这些无缘了。
末了,在最后写上一行:下月二十八日愚兄成婚,望归。几个字倒写的工工整整,与前头几页判似两人,单是想想便似看到了他坐在桌前皱着眉咬着笔杆撑着头一笔一画划在纸上的苦闷模样。
“是当回江宁了,”苏焓翻玩着掌中的玉镇纸, “若是按这样的时间算来,过了重阳便该启程了。”
“是,”苏煊伸手掩了掩窝在椅中那人外袍略开的衣领,垂头看着他,声音慢慢轻下去,似叹气般的嘱咐,“七哥路上小心些。”
椅中的人一怔,半晌恍惚一笑:“是了,我忘记阿煊不能擅离京城了,”眨眨眼睛,绽出一个一贯的笑,带着张扬的狡黠,偏又透出几分本该完全相悖的纯真,亮黑的眸子中闪着玩闹的嘻笑,隐隐一丝落寞被鸦翅般的长睫遮了,只余下刻意让人安心的调笑,“不知是谁家的姑娘竟能让咱们这个六哥肯安安分分成亲,想来也不是个简单的人物呢,此番回去倒要好好看上一看……”
苏煊静静地听他说着,唇边染的一抹笑意浅浅淡淡,启唇想唤身边的人,喉间却是一哽,垂头正对上那人扬起的脸,四目相对的一瞬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仿佛一幅静止的画面。
画面上一立一坐的两人,一个微垂着头,一个略仰起脸,一样的白衣如玉,同样面容精致,视线相交眉梢都挂上了淡如秋云的笑,只是一个笑得柔和,一个笑得张扬,却是说不出的契合。偷偷挤进来的微风悄悄卷起那两个玉人儿身前如墨的发丝,又恶作剧般将它们纠缠在一起,身后清淡的山水字画许是看穿了清风的玩笑,微微一摆,却又很快停下,怕破坏了这一幕永恒的美好。
“等我回来。”
“我等你回来。”
许久的沉默后,两句话同时响起,各自一愣,又是一笑,再开口,依旧是同时出声,连话语都相同:
“好!——”
“好!——”
凉凉的秋风蓦地有些暖了,偷眼瞧瞧桌前笑着的二人,亦是一笑,打个转倏地溜出窗外,同着枝头还未落尽的梧桐嘁嘁喳喳说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