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命如草芥(一) ...

  •   “姐,你的信!”听到夏草急促的喊声,在地里种玉米的我忙抬起头来,用沾满了泥土的手擦了擦脸上的汗,朝着还在五十米开外的她微笑。

      每个月的十六号,是我这十八年人生中最为期待的一天。不为别的,只为能读到他的只字片语,知道他的近况。

      当夏草把一沓厚厚的东西塞进我手中时,我竟情不自禁的去抚摸信封上的字迹。他的字写得极是隽秀,咋看有些像女孩子的字。记得第一次收到他的信时,还被夏草取笑了一番:“尹知俊不仅人长得娘娘腔,连字也写的这般女气,跟个小白脸样的!”

      每逢这时,我就会笑着和她打闹:“看你还说,他才不是小白脸呢,你都不知道他长得有多好看!”说完我的脸就“刷”的一下红了。

      夏草则挑着她那两条高低不一的秀眉继续调侃我:“姐,你去照照镜子,你现在的这副德行活脱脱一个深闺小怨妇,等着那个男人每个月一次的临幸,不,是等着他的字来临幸你!”

      夏草是我大妹,比我小一岁,今年刚上高三。她极喜爱文学,每天吃饭、睡觉都抱着名著啃。她书看得多了,说起话来自然就文邹邹的,总让我听得有点不太习惯。

      “临幸?讲的不是皇帝和妃子吗?怎么用到我身上来了?”我有些纳闷:“读过书的人果然不一样,连用词都用的这么有水平!”虽如此想,但我心里还是挺乐的,一想起知俊和我以后会结婚,还会生一大堆孩子,我的心就“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还记得两年前他考上了省城A大,我送他去镇上坐火车。在月台上,他紧紧的抱住我,话语哽咽:“夏花,你要等我!等我大学毕业,找到了工作,我就来接你!”

      我眼中噙着泪,把他搂的更紧,想将他的身形牢牢的锁在脑海里,怕一个不小心,我就再也找不到他了。

      看着火车”轰隆、轰隆”缓缓的开动,我心里突然害怕了起来,立刻冲到窗边朝他伸出了双手。他看到了我,把整个身子都探出窗外来够我的手。终于碰到了他的指尖,冰凉冰凉的,我不由得哆嗦了一下。下一秒,火车开始加速,他离我越来越远,我哭着在后面追赶他,直到他的身影从我的视线里消失。

      他这一走,我就整整两年没见过他。在这两年的时间里,他的堂哥尹强都当了爹,他还是没回过一次家,但每个月都有给他母亲寄钱,并附上一封专门写给我的信。

      虽然我只读完了小学,认识字的不算多,但应付他的信确是没问题(因为我知道他会把信写的浅显易懂,也尽量使用我认识的字),然而有问题的是我回不了信。

      每次想提起笔来和他说说我最近发生的趣事,可在写了“亲爱的知俊:见信好!”这几个字后都没了下文。因此,夏草总是嘲笑我:“姐,我看你平时写日记不是写的挺顺畅的嘛?为什么对着他就什么都写不出?”我看着自己满是老茧的双手,惭愧的低下了头,也许是我潜意识里认为:“不需要用这些乡间琐事来打扰他繁忙的都市生活。”

      我一直都觉得自己配不上尹知俊。从前他家里承包水泥厂,在镇上都是数一数二的大户。如今他又考上了省城的重点大学。我觉得我和他之间的差距可以用光年来计算。

      我出生在穷得只剩下土地的夏家村,家里共有六口人,除了父母亲外,还有三个妹妹夏草、夏树和夏木。我降生在初秋季节,等同于文盲的父亲瞥见窗台上掉落的一片花瓣后,便灵机一动给我取名为“夏花”。

      每当邻居大婶亲切的唤我“花花”时,我全身的鸡皮疙瘩就掉了一地。直到稍稍年长一些,这个“雅称”才成为过去式,夏家村的人现在都习惯连名带姓的叫我“夏花”。

      原本我很是不喜欢这个名字,觉得俗气的紧,可一想到我那三个妹妹的名字比我的还“动听”时,我突然觉得“夏花”好像也不赖,至少听起来还蛮顺耳的。

      那时无知的我并没听过这样一句话:“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水之静美!”否则,我想我应该会爱死我这个名字。

      在我年幼时,我们家还不算村里最穷的一户。那时父亲身体强健,母亲勤劳持家,日子算得上是自给自足吧。然而,当最小的妹妹夏木出生后,母亲却卧病在床,全家只能靠父亲一个人支撑。

      为了能让我们过得好些,父亲去了尹新国的厂里搬水泥。因父亲为人诚恳老实,做事更是十分卖力,老板尹新国很是看重他,常常发给他额外的奖金。所以,尽管母亲丧失了劳动力,可只要父亲还在,我们的温饱和学费都不成问题。

      然而,天不遂人愿!噩耗传来时,我才年仅十二岁,刚好参加完小学升初中的毕业考试。父亲被工友们抬回家时,已经奄奄一息,血不断的从他后脑喷出,无论我怎么用毛巾堵,都堵不住那如泉涌般的鲜血。母亲伤心欲绝下晕了过去,十一岁的夏草和八岁的夏树抱成一团放声哭泣,六岁的夏木则独自躲在角落里一言不发。

      我颤抖着把父亲没有温度的手放进怀里捂着,声嘶力竭的求他不要抛下我们。终于他睁开满是血丝的眼,朝着我绽放了一个安慰的笑,并挣扎着吐出了几个字。他的声音小且轻。我把耳朵贴在他的唇边,才一字一句的听清楚了他最后的遗言:“阿花,你是姐姐,是家里的老大,以后你母亲和妹妹就交给你了!”说完他就全身一抽搐,手从我怀中滑落。霎时,我眼前一黑,立刻昏死过去。

      醒来时,夏木正坐在我床边,用她的小手不断抚摸我的前额,脸上还挂着泪痕:“大姐,你生病了,二姐和三姐让我在这里守着你。”

      我不顾额上的滚烫,连忙坐起身来把她拉向自己的怀里,抚摸着她软软的头发,默默的流泪。

      母亲央求叔叔和大伯帮忙办理父亲的后事,我在一旁漠然的听着他们互相推脱:“大伯让叔叔出地,叔叔让大伯出钱。”

      我实在是不想这样的话语污染我的耳朵,更不愿瞧见他们虚情假意的面孔,我从置放农具的储物间翻出一把锈迹斑驳的铁锹,背上它就准备往山里去。

      临出门前,我叫上三个妹妹,让她们试图将父亲放在牛背上。奈何,妹妹们个个都瘦小无力,即便是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未能将父亲移动分毫。我见状立马抛下锹,加入到她们当中。在我们的共同努力下,父亲的身体终于被抬了起来。

      可夏木憋红的小脸却告诉我:“她就快要支持不住!”情急之下我往地上一栽,准备用自己的身子将父亲接住。

      我闭上了双眼,准备迎接父亲的落地。然而并没有想象中的疼痛,我迷茫的睁开眼一看,工地老板尹新国已将父亲的身体抱住,我感激的朝他点了点头。

      那是我第一次见尹知俊,那年他十四岁,正是年少叛逆时。他看见自己的父亲很小心的抱着一具尸体,便出言讽刺:“人都死了,还会觉得疼吗?”

      我听了这句话后,极为愤怒,甩手就给了他一个巴掌。他的皮肤白皙而透明,在阳光的照射下如玉一般柔滑,而被我打过的地方立马现出五个手指印。

      我有些歉疚的朝尹新国看了看,他正把父亲的身体平放在牛背上,用绳索缠了一圈又一圈。一切安端好后,才回过头对我说:“没事,知俊这孩子不懂事,你不要放在心上。”

      我偷眼朝尹知俊瞟去,发现他正泪眼婆娑的望着我,嘴巴撅的老高,一副委屈至极的模样。我朝他扮了个鬼脸,扛上锹,牵着牛,就带着妹妹们离开了。

      “要我们帮忙吗?”尹新国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我吸了吸鼻子,说道:“不用麻烦您了,我的父亲我要亲自下葬!”我没有回过头去看尹新国的神情,但却听到了他长长的叹息声:“夏花这孩子真命苦啊,这么小父亲就走了,这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啊?”

      他的话并没有让我觉得自己可怜,虽然父亲已不在了,但我还有母亲和三个妹妹,我并不是孤单一人。想到这里,我似乎就没那么悲伤了。用力挺一挺腰,将铁锹换了个位置,继续向山里进发。

      我挑了好久,才在山头寻到一处隐蔽的地方作为父亲的坟墓。我拿着锹使劲的挖呀挖,妹妹们则在一旁用手掏。大半天过去了,坑里终于宽敞的可以躺下一个人了。我和妹妹们将绳索层层解掉,然后艰难的把父亲抬进坑里。

      我用双手捧起泥土,一点一点往父亲身上盖。夏树见状“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夏木一把打掉了我手中的泥土,双眼直瞪着我。而身旁的夏草则和我一样用她血肉模糊的双手往坑里填土。看着她们满是泥泞的小脸,我再也禁不住抱着她们抽泣了起来。

      我身上的花布袄已经被完全打湿,不知那上面的是泪水还是汗水。这是父亲送给我的十岁生日礼物,特意找张裁缝量身订做的。花色是当时很流行的小碎花,领口还缝上了荷叶边。生日那天,我穿着新做的袄子,在附近几个村里兜了一圈,收获了许多姑娘艳羡的目光,连家里那三个丫头都两眼放光的盯着我看。

      母亲还和父亲打趣说:“老夏,看我们花花多美,日后定能嫁个好人家!”听到这话,夏草和夏树抿着嘴偷笑,夏木则作出一副不合乎年龄的深思状。就在众人都以为她没听懂时,她突然冒出一句:“我和大姐一样美,我也要嫁个好人家。”紧接着,饭桌上传来一片哄笑声。我觉得那时的家才真正像个家。

      思绪转回来后,我便脱下了身上的花棉袄,用他盖住父亲的脸。然后就一锹一锹的往坑里铲土。看着泥土一点一点将父亲的身体吞噬,我的心也跟着一寸一寸的冰冷。

      把父亲埋好后,我并没有给他立墓碑。一是我没有钱给他刻碑,二是我不想有人来打扰他。我只在父亲坟旁的松树枝上绑上了一朵洁白的绢花。

      那天回家后,母亲就变得神志不清,连我们四姐妹都认不出来。我强忍着眼中的泪,默默来到厨房生火做饭。看着几乎见底的米缸,和墙角堆着的几颗烂白菜,我忽然觉得我要振作起来,我不能让妈妈和妹妹饿死。

      当老师拿着镇上唯一的重点中学A中的录取通知书来我家找我时,我正在打水洗衣服。看着老师疼惜的眼神,我呆愣了一会。回过神后,拒绝的话马上脱口而出:“李老师,谢谢您告诉我这个好消息,我想我是不能再继续上学了。”

      我就这样缀学了,夏草见我一人把活全揽了,吵着闹着也不读了,要回家帮我干活。我坚决不让,还威胁她:“如果你不读书,我就去跳尹家村的那条河!”众所周知,那条河深不见底,不知淹死过多少少女。尹家村的老人都说:“这条河很邪门,里面住着一位专吃少女的河妖。凡是有少女落水,任你是大罗神仙也难将她救出。”

      夏草被我的话吓傻了,出神了老半天,才浑身颤抖的挤出几个字:“我读,我求你不要跳河!”

      我笑眯眯的摸着她的头说:“乖,这才是我的好妹妹!”

      从此,我便真正过上了极为艰苦的生活。每天天未亮我就起床喂鸡,挑满两大缸水后,才开始洗一家人的衣服。洗完后接着做早饭,并伺候母亲吃饭。等妹妹们都上学去了,我再拿起农具下地干活,一干就是一整天。

      父亲在的时候将农田打理的很好,三亩地全都种上了粮食。因此,只要我把它们照看好,还不至于会饿死。再加上我在屋后挖了一小片地来种蔬菜,相信经过我的努力,生活会慢慢的好起来。

      时间就这样一点一滴从指缝中溜走,转眼我就迎来了我的月经初潮。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命如草芥(一)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