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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子不教之过 ...

  •   郑佩佩一生中最得意的事就是教育出了一个听话懂事的儿子。儿子是她的杰作,但她知道,人往下走容易,往上走却难,所以一刻也不能放松对儿子的要求。

      三十年来她都和儿子住在一起,关注儿子的一举一动,她认为自己的严格来自于爱的浇灌,所以丝毫不理会老同事们委婉地提醒她这样下去儿子是讨不到老婆的。在郑佩佩看来,自己是合格的母亲,更是伟大的母亲,如果一个女人连这一点也不能体会,那她便没有资格做自己的儿媳妇。

      郑佩佩喜欢大家闺秀,她不理解这个世道怎么会容忍女人们像男人一样剪寸头说粗话,还被追捧。她是传统型的女人,对这些规矩和观念的恪守近乎偏执。她相中了一个老同事的女儿,端庄大方,举止优雅得体,在生人面前还有着些许羞涩。这样的女孩才配得上她郑佩佩的儿子,才配成为这个家的一份子!

      如果不是这个女人,如果不是这个狐狸精!

      郑佩佩的手抠紧门框,恨不能用眼光剜了面前这个女人。

      “你来干什么?”

      “阿姨,”夏小满被瞪得浑身不自在,却还是很真诚,“我听说孟然出事了,来看看您。您别担心,我会劝孟然自首的!”

      郑佩佩咬牙切齿尖声叫道:“住口!谁说孟然出事了?孟然是我儿子,轮不到你这狐狸精来假好心!你少在这儿装腔作势了,不要脸!”

      夏小满忍受着郑佩佩的谩骂,尽力以一个母亲的身份去体谅面前这个眼球渗红光的妇女。这实在很难,夏小满的头被看不见的千斤大石压着,连带腰背都负债。来看郑佩佩是她自己的主意,吃饭时看着那一桌子色香味俱全的菜肴,这个念头忽然就冒出来了。她对师孟然抱愧,总想能够补偿,就算不是为了别的什么——她偷偷看一眼对面正给夏小贝剥虾的顾历,只为了能和他坐在一起的时候正大光明坦坦荡荡。

      顾历没有反对她,只是在听到她的决定后深深看了她一眼。夏小满无从判断他的目光中包含着什么样的内容,但车子停在师孟然家楼下的时候,顾历像从前无数次做过的那样,慈爱地揉了揉她的头顶。

      没错,是慈爱,近乎一种父亲对女儿成长的欣慰。这令夏小满感到迷惑,同时又仿若理所当然。

      既然不是爱情,那么总要有一种感情来解释他对她的好。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

      她耳中听着郑佩佩成串连贯的侮辱性词句,但又好像没有在听,心思有些飘渺。她是真的关心这个一直将她视若灾星的女人吗?真的能够设身处地为她着想吗?夏小满知道,自己或许正是为了听这谩骂而来,作为一种减轻自己罪恶感的方式。郑佩佩的愤怒是对她的超脱,至少她不用再为自己忽视师孟然的过错而自责。

      所以承受面前这些并不困难,甚至于,有一丝轻松和释然。就像你跪在教堂中,或是跪在佛像前忏悔一样,说出你的罪恶并不代表可以将过往一笔勾销,只是解开了出于种种原因不敢松解的包袱的绳索。

      “阿姨,如果骂我能让您高兴一些,您就骂吧!”这是夏小满的真心话,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她的眼睛不由自主闪起了期待的亮光,快乐和痛苦,愤怒与惶恐,有时候太相依相偎难以区分。

      郑佩佩勃然大怒,这个女人,这个女人!凭什么以为自己担心儿子?担心代表承认儿子做了那种见不得人的事,孟然不过是几天没回来罢了,他可能在厂里忙,可能和朋友在一起,可能,可能……

      郑佩佩胸口剧烈起伏着,师孟然是她看了三十年看大的,没有一次犯过夜不归宿的错误,更遑论连续好几天都没有音讯了。

      她想骗自己,但其实自己相信什么,怀疑什么,早就在警察上门的那一天注定了,根本没有余地改变,哪怕她拼命掩饰自己心中的失望和震惊。她痛苦的不仅仅是儿子的所作所为,更加是自己的耻辱。她当做骄傲的东西,居然如此令人不齿!这比实实在在挥她一个耳光更令她难堪。

      更无法原谅的是,这个女人,不但勾引她的儿子,还把她想要掩埋忽视的赤裸裸呈现出来,逼她正视,着实可恨!

      郑佩佩握住门框的手像是懂得思考一样,松开劲道就要冲夏小满脸上挥去,却被一个略微稚嫩的声音阻住。

      “妈,你怎么还不下去?”

      夏小贝从楼梯转下来,绒线帽子被他摘了给怀里的小狗咬着玩。

      夏小满给他使眼色,叫这个不懂事的别破坏气氛。夏小贝却压根不看她,张着大嘴目瞪口呆盯了郑佩佩两秒钟,忽然转身就要往楼下跑。

      “站住!”郑佩佩像在喝一个刚刚偷了她面包的惯犯。

      夏小贝僵硬地收住脚步。

      “你刚刚叫她什么?”

      小狗湿漉漉的眼睛在夏小贝与郑佩佩之间转来转去,乖巧地呜一声,两只前爪抱住夏小贝的帽子不动了。夏小贝尴尬地看一眼夏小满,半晌老老实实轻声道:“妈……”

      这时夏小满才倒抽一口凉气反应过来,想起自己曾经逼迫儿子讨好郑佩佩,结果阴错阳差被郑佩佩以为夏小贝是顾历的儿子这件事来。

      “啪!”

      她一口气还没抽完,反应更快的一耳光已经重重落在了脸颊上,打得她倒退两步差点一脚踩空摔下楼梯。

      郑佩佩第二次对她动手,这一次夏小满却没有意料之外的惊讶。被打的地方甚至没有羞耻的烧辣,只是麻木地抽痛了一下。她缓缓站直身体,舒扯一下嘴角,平静地回视郑佩佩,这个曾经在她眼里无比威严,充满了距离感和隔阂感的女人。不可思议,当初她是那么渴望得到这个人的认同,现在回想起来,当初的迫切似乎是用一只竹篮舀起的水,那么快就漏个干净,连影子也不剩。

      越是想要得到的,最后可能越是无关紧要。

      有什么关系呢?夏小满微笑着,有什么关系呢?

      “阿姨,您可以打我,我就当是您有劲没地方使。但是这是最后一次了,我不会再给您机会。”她冲儿子招招手,夏小贝乖乖走到她身边,她将手搭在儿子的肩膀上,“您也听见了,我已经有孩子了。就像您爱孟然一样,我也非常爱我的儿子,所以我不想让我的儿子看见他的妈妈懦弱无能。仅仅出于这个理由,我也只做最后一次退让。不过您可以不用担心,我不会缠着孟然。今天来,只是想告诉您,我和孟然到底还是朋友一场,我会尽我所能帮他。如此而已,希望您了解。”她拍拍夏小贝的后背,轻声说着“走吧”,两个人一起消失在楼梯拐角,衣角翩跹。

      郑佩佩一愣之后勃然大怒,对着已经看不见人的方向大喊:“不要脸!背着我们家孟然勾搭别的男人!迟早得艾滋烂死在床上!”

      骂着最不堪入耳的话,郑佩佩将“大家闺秀”的标准抛在身后,只想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那个女人,来洗净自己家门前的晦气。她骂着,喊着,直到满脸涨红,头嗡嗡作响,嗓子干涩到每说一个字都像被锯拉扯过,也没有停。

      楼上传来小孩的哭声,随即有人打开门冲下面尖声道:“发什么神经?有病!”

      “都是婊子!你们都是婊子!”郑佩佩榨干身上最后一分力气回敬。

      楼上哐当甩上门,郑佩佩无力地坐倒在门边喘着粗气,素来面无表情静到发冷的脸上霎时多了条条沟壑纵横。

      她老了,老到情绪容易失控了,老到儿子也像情绪一样不听话了,老到一个女人可以上门来对她颐指气使了。一丝不苟梳理过的头发滑落在脸旁,视野里多了一片灰白,郑佩佩的心像水泥地板一样冰。

      “孟然啊……”她喃喃念着儿子的名字,颤巍巍重新站起来,回屋轻轻关上了门。

      走廊里寂静得如同什么都未发生过,连空气都不留分毫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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