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子无方》河西走郎

71、相思侵蚀骨

　　“小赵！把刘老师的书稿拿一份给我！快点啊！”

　　顾历无奈地听着电话那头唐秒的高分贝，现在正逢报社每年最为忙碌的时候，以至于她打个电话都不得清闲。通话时间不过几分钟，她就已经在那边下达了五条指令。现在想起来，城市生活的确就是这样繁忙而负重的，平时习惯了倒也不觉得，反而是在毒狡村这些天里，一下子就留恋上了悠闲的乡村生活。虽然做的也是教师的工作，不过村长和乡亲们都对他极为信任，几近崇拜，所以他的教学拥有极大的自由度。

　　说是来工作，倒不如说是度假，修养身心。顾历已经开始琢磨要不要以后每年都趁着假期到这里来过一段时间。

　　“啊不好意思，刚才说到哪儿了？”唐秒舒了口气，顾历听见她喝水的声音。

　　“你们员工被袭击的那件事，你查到了什么眉目？”他看一眼窗外，天色有些阴沉，稀稀落落飘散着雪花。上了半日的课，学生们都有些乏倦，他便把大家都赶到操场上去舒活舒活筋骨。

　　唐秒顿了一下，放低声音道：“目击者我已经找到了。”即便是在自己的办公室，她还是保持着警觉。短时间内经历过太多事，痛苦的甚至是绝望的，惊喜的乃至是幸福的。唐秒是在向成熟女人的方向迈步。

　　“只是程汕藏得太深，挖不出来。”她苦笑着说：“那家伙简直就是深山老林里的千年老参，可惜我们都没有这个经验和能耐。连孙二动用孙二娘的关系都查不到他，我现在暂时还在原地踏步。”

　　顾历啼笑皆非，“你和孙先生关系今非昔比，还叫人家母亲‘孙二娘’，这不大好吧？”

　　唐秒的声音变得有些颓然，“唉，顾历，说实在话，虽然我和孙二如今住在了一起，我也知道他的好，但是我真的不知道能和他走到哪一步。你知道的，孙二不是我梦想中的那种男人，策马驰骋快意江湖，他肯定连想都没有想过。有的时候我也反思，快三十的人了，还做那种不切实际的梦有什么好？他对我好，我也喜欢他，这不是皆大欢喜的么？可是……”

　　“可是仍有遗憾，对不对？”

　　“有遗憾是很可怕的。遗憾是一种强大的情绪，经常能淹没已经得来的幸福，就像烟雾弹。”唐秒忧郁地问：“顾历，你说我是不是太不知足了？”

　　顾历打开一扇窗户，操场上奔跑玩闹的声响立时便撞上了耳膜。几片雪花打着旋儿飘进来，沾在他黑色的外套上，像贪恋他怀里温度一般牢牢扒住衣服上的绒毛。人在不同的环境中果然会产生不同的心情，想不同的事，就连看待同一件事情的角度也会变化。

　　“我很想建议你也来这里住一段时间，到时候你就会觉得，现在这些烦恼根本是些无稽之谈。”

　　“你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她很不服气地嚷嚷，“我是女人呀！女人都是很敏感的，即使是那些看上去粗枝大叶的女人内心也会像蝴蝶触角那么纤细！”

　　顾历哑然失笑，“起码我知道，和孙先生在一起，你变得诗意了。”

　　唐秒有些恼怒地转移了话题，“臭丫头呢？她现在不是你的烦恼，而是无稽之谈了？”

　　“她从来就不是我的烦恼，是我的必然。唐秒，我真的是得谢谢你，取材什么的纯属借口吧？你这一推，倒是把她推到一个女人必有的感性上去了。我希望她更加诚实一点，女人的感性其实是很打动人的，她没必要总是披甲执锐，跟自己作对。”

　　“你倒是诚实，怎么不直接对她说？”

　　“她是乖学生，但不是聪明学生。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你看她能跑能闯，实际上她很消极。与其说教倒不如让她切身体会，我在暗处保驾护航就够了。”

　　唐秒嗤之以鼻，“保驾护航？你压根就是黑幕！是操盘手！是始作俑者！”

　　“那你还把她推给我？”

　　唐秒发自肺腑地长长叹息一声，“没办法，那是朽木，只有你教得了她。”

　　顾历看着一个人影远远而来，一阵大风吹过，那人缩起肩膀，抖开大衣的帽子罩上。他诡谲地笑着，愉快地对着电话说：“朽木也是会发芽生叶的，关键看能不能遇到滋润的雨露。”

　　“你的诗意很恶心。”唐秒在那头吐了几句三字经，挂了电话。

　　夏小满进来时，顾历已经坐回讲桌前，貌似正在很认真地阅读稗官野史。

　　她的脚步很轻，站在门口停了一会儿，眼神迷茫地看着一丝不苟的顾历。他一定是个用情很深的男人，不显山露水，沉静地思念并且回忆。夏小满笨拙，但不愚蠢，她已经知道了在学校帮忙的乡村姑娘小玉并不是让顾历念念不忘的那个人。但她克制不了自己的嫉妒，不论是对此小玉，还是彼小钰。

　　张阿姨拿手的醋溜白菜，正是她心中那股味儿。

　　每每看见小玉给顾历送午饭，那娇羞欲滴的小模样，似拒还迎的小眼神，夏小满就心里发堵。这两天在毒狡村四处走访的时候，她也有几分心不在焉，老想着小玉会和顾历在一起说什么，做什么。他们同在学校工作，日常接触是免不了的，小玉好福气，随时随地都能看见顾历，但她只有在放学后才能等到他回家吃晚饭。饭后顾历就回屋看书备课，别说聊天了，他们就连普通日常的交谈都很少。

　　夏小满没让顾历多等，三四天之后她就坐不住了。

　　那天顾历吃过小玉送来的午饭没两分钟，夏小满就进来了，从怀里掏出个保温瓶来，说是张阿姨让给送来的枸杞红枣茶。

　　张美丽不喜欢枸杞，顾历知道，但没点破，抱了同来的夏小贝让他喝去一大半暖身子。

　　那天之后夏小满就时不时找借口跑到学校来，什么孩子是未来的希望，是必要的取材对象啦；什么从学校的基础建设能够看出村民的文化觉悟和道德修养啦……甚至连看大门的瘸子也被夏小满拉住采访，受宠若惊，把自己八辈祖宗都刨出来跟夏小满悉数交代了三天。

　　顾历任她去，还是像她来那天一样，三分客气三分礼貌三分周到外加一分沉默，仿佛看不到她的变化一般。

　　夏小满不由渐渐生了些烦躁，以前他对自己，总是温柔而体贴的，为什么元旦后半个月就突然没了音讯？为什么来了毒狡村之后就对她疏远起来？他对小玉说话却是那样耐心好脾气，浅浅笑着，不在乎她因紧张而变得结巴。那种温柔，原来一直是属于她的呀！

　　就因为她叫“小玉”？夏小满试图寻找原因。

　　“今天是什么？”顾历好奇地拧开瓶盖。

　　“普洱。”夏小满心不在焉地回答。她退到门边悄悄关上门，空荡的教室只有他们两人，绝好的独处机会。

　　“小玉呢？”确认敌情。

　　顾历小心抿着热茶，“村东头养殖场的母牛生了小牛犊，我让她带孩子们去看了。”

　　“那……那个小钰呢？”夏小满不安地问着，心跳有些厉害，生怕这一问会越了雷池。

　　“嗯？”顾历微微抬眼，一时没听明白。

　　夏小满咬咬嘴唇，“就是，照片里那个，小贝说你的柜子上摆着她的照片。”

　　“哦，”顾历翻过一页书，浑似不在意，看在夏小满眼中却像一种不愿提及的刻意躲避，“她……我不知道。”

　　“为什么？你们的关系不是很……很亲密吗？”她想知道，迫不及待想知道。只要是和顾历有关的人，总是会说起小钰，都喜欢小钰挂念小钰。她想知道那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子，能够让顾历在提起她的时候会有那么落寞的表情。

　　顾历转过头去双手握着杯子，“我真的不知道，我们约定好的，我不会联系她，不会问她在哪里在做什么和什么人在一起。关心也是一种束缚，她想要绝对的自由，不过，”他又喝了一口热茶，“那都是为了我能自由。”

　　夏小满并不能完全理解顾历说的话，但她看得懂他的神情。小钰在他心里一定占据着非常重要的位置，仅属于小钰，几乎是圣地。她有些沮丧。

　　“你很爱她吧？”

　　“非常爱。”顾历肯定地说，“不会有人比我更爱她。”

　　心口像是被猛力撕扯开了，一地血迹斑斑。为什么视线会朦胧？她伸手触及眼睑一片湿润，真是，真是太丢脸了！

　　“小满？”顾历起身走向她，被杯子暖热的掌心贴在她脸侧，“怎么了？有哪里不舒服吗？”

　　拇指摩挲着她的眼眶，夏小满又感受到了那种久违的温柔，让她无法抗拒的温柔。她才知道这陷阱近在眼前，自己一边享受一边失去了抵抗的力量。

　　可到如今，她还是为了能重享他的温柔而喜悦。

　　“顾教授，”她握住顾历的手腕抬起头来，顾历的脸就近在眼前，她却只能看到一片晃眼的模糊。加重了手上的力量，像是已经耗尽全身力气般说：“请你，不要对我那么好。”

　　请你不要再对我那么好，我怕思念会销形蚀骨，自此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