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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一路走三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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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途漫漫,夏小贝缠着顾历打听养花怪人的来历。
原来那人和顾历是大学同学,更是一个寝室上下铺的亲密关系。他是福建人,家里有好几座茶山,老爹爱茶成痴,给儿子取名毕螺春寄予厚望,盼望着他日后能将祖业发扬光大。但毕螺春没继承他老爹的爱好,只继承了他的痴情,不爱茶,独爱花。那种爱,真是惊天地泣鬼神,海枯石烂永不变心的感人。
男生们住的寝室多半能用“脏乱差”三字总结概括,惟独顾历他们那间不同,窗台上永远摆满了花草,墙上贴满了鲜花图片。看着虽然让人心情舒畅,但是副作用也不少,比如夏天的时候就很容易招惹蚊虫叮咬。所以宿舍其他几人对毕螺春都颇有怨言,加之毕螺春本人不善言辞,孤独成癖,又被看做一个怪人。
开始的时候大家只是不怎么搭理他,后来渐渐就有些过分,窗台上原本开得很好的鲜花经常不知被谁狠心折了去,枝叶凌乱,景象凄惨。毕螺春爱花如命,见此情景常常抱着花盆哭,一哭就是大半夜,更惹人反感。
只有顾历和他们当时的导师对毕螺春照顾有加。导师知道此事之后,狠批了班里的男生一通,但是治标不治本,折花的行为反而变本加厉了。后来顾历建议把这些花草搬到他家里去养,钥匙也给了毕螺春一把,让他可以随时去看花,才算是解决了这个问题。
但是毕螺春始终不善和人交际,集体生活对他而言压力很大。最后在大三的时候,他终于退学了,带走了他寄养在顾历家的花花草草,自此没了联系。
顾历博士毕业后,一日忽然收到一张明信片,上面的字迹工整认真,就是字体稍显幼稚,像是小学生写的一样。他拨打了上面的电话,接电话的却是多年没有联系的毕螺春。后来两人就时不时见面,毕螺春比从前更不爱说话了,顾历得知他在郊外买了一片地,建了花房,但是那地方又偏远又难找,他并未去过几次。
交往多了之后顾历才知道,毕螺春家其实是很有钱的,在当地土财主中也是一霸。毕螺春有个妹妹,极其能干,从小就和毕螺春亲密,比谁都心疼哥哥。毕老爹眼见指望不上儿子继承家业了,无奈之下只能打破“传男不传女”的祖规,要把家业交给毕春茶。毕春茶女中豪杰,扬言五年之内让毕家资产翻一番,如能做到,便要毕螺春自由,无论他做什么家中人都不得再干扰。
毕老爹只当她小孩胡言,谁知毕春茶雷厉风行,五年之后果然坐拥数倍茶山,成当地一姐。于是毕螺春便离开家,回到这里买地皮建了花房,从此人花不分离,日日幸福甜蜜。
夏小贝听这传奇故事听得一愣一愣,他总觉得如毕螺春这等“妙人”只应书中有,谁成想竟被自己撞上个新鲜的。
但听顾历自言自语般地说道:“人是一种群居动物,渴求同类,所以排斥异类。像螺子这样的人其实没有什么害处,他真心对待他的花花草草,自然也就不会去伤害任何人。但是总有人看他不顺眼,因为他和常规的人是不大一样的,他对于大众来说,就是个异类。”顾历轻轻叹了口气,眉宇之间竟然有了一丝忧愁的气息,“但是他并没有错,他原本就是一个很善良的人,你说对不对?”
最后一句话他是问夏小贝的,却又不是在问夏小贝。这个问题对一个六岁的孩子来说太深奥了,顾历只是反射性地询问身边人的意见,却没有在意那个人是谁。
“养花叔叔很好啊,”夏小贝却是眉开眼笑的模样,他趴在椅背上,深嗅着后座上米兰花的香气,“他都不要钱的。”
在一个孩子的观念中,好人,就是在乎情谊不在乎金钱的人。很简单,却又很真。
顾历淡淡笑了,专心致志开车。他一直都在想“有其母必有其子”,夏小满当年一定也吃了“异类”的亏。因为太过年轻是不应该和男人发生关系的,更不应该在读书阶段就怀孕的,所以她当年也是被当做了一个异类。而学校这样的地方又格外注重培养学生的一致性——一致优秀,一致出色,自然也就容不下夏小满。很多时候人犯错并不是因为真的错了,而只是因为他和别人做得不一样。
不过如此而已,不过如此而已,那女孩就背负了那么多的歉疚和恐慌。除了唐秒,她几乎众叛亲离。
他心疼夏小满,怜惜夏小满,但他舍弃了这些感情,不轻易让它们外露。对于顾历来说,他要给她的感情只有一种,也只允许她接受这一种。
“顾叔叔,我妈她不会养花啊。”夏小贝看着那盆米兰千愁万绪,这么好的花,要是毁在夏小满手上真是让人心疼死了,“女生不都喜欢花花草草吗?喜欢不就应该懂得照顾吗?我从来没见过像我妈那么不会养花养草养儿子的女人。”
顾历闻言终于笑出声来,是啊,鲜有女人“辣手摧花”的能力能与夏小满比肩。比如……他想起那个快乐哼着歌,轻巧来去于花间弯腰浇水的苗条身影。他远远看着她在花间穿梭,幸福之中竟夹杂了些许苦涩。她轻盈、曼妙、袅娜,种种美好,都独立于他的保护之外。她明明经历了烦愁,却又好似不懂烦愁,让他不敢轻易惊扰。
那时候她果真如表面上看起来那样快乐吗?她的心里可曾怨过什么,恨过什么呢?她留下的照片并不多,每一张上都是明媚的笑脸绽放,赛过鲜花艳阳。可看在他眼中,不知为何就成了一种遮掩,一张他竭力想要揭开的面具。顾历知道许多事,单单不懂她的心思。关心则乱,说的大概就是这种明明距离最近却了解最少的急切吧。
车入了城,经过研究所家属楼的时候顾历再一次将目光投射过去。他相信自己看到并不是一栋生冷僵硬陌生的建筑,而是一个冒着炊烟灯光晕黄夫妻俩用猜拳决定谁做饭谁洗碗的——有家的地方。
夏小满渴望栖息,却一再逃离的地方。
他眼角的余光中是一个悠闲自在趴在椅背上看花的孩子,用尚且稚嫩的童音哼着断断续续不知名的曲子。大概因为车里太过温暖,让他有了一种很久都不曾有过的热情。
他不想等到明天。
发了一条短信给唐秒。自从那晚她同意留在孙二家过夜以来,他们还没有联系过。唐秒绝对不是一个冲动的女人,她的理智远比她所表现出来的要多得多。同时她也不是一个坐以待毙的女人,她喜欢掌握主动权,从前那些推拒或是狂躁,只不过源自她对自己心意的不了解。一旦她懂了,搞不好孙二会被反噬。
唐秒的短信回得挺快,对于顾历问的问题她只表达了浅淡的惊讶,顾历猜测,那是因为她的心思被什么事给分去了一大半。他将手机装回口袋安静等待。
刚把夏小贝送到楼下,第二条短信到了,看来唐秒为了帮他解答问题费了不少周折。
顾历再一次调头折返,这一条路,一天之内他就走了三遍。
研究所创立初期,是位于这座城市的闹区的。后来随着时代变迁,它逐渐衰老了,城市中心东移,它被留在原地,也被留在了旧时光里。“科学”这个词在现代,已经没有“时尚”吸引人了。它的确是越老越睿智,但也的确是越老越萧条。
顾历站在研究所的家属楼下,再一次确定了短信的内容,然后抬头看向右边的一扇窗户。从那里能够看到电视屏幕射出的各色光线,不断变化,浅浅映出玻璃。此时已经过了晚饭时间,顾历即便站在外面也能闻到空气中飘散着一股葱烧鱼的味道。那味道并不新鲜,仿佛从多年前就一直散浮在这里的空气中,盘旋徘徊,从来不曾散去似的,随着这栋楼,也变得老了。
他看得有些出神,也不知心中究竟在想什么,还是在怀念或者感慨什么。他只是很静很笔直地站着,灰色大衣垂在膝盖上方,甚至连衣角都岿然不动。这样一个儒雅沉着穿着考究的男人,与家属楼的气息相距甚远,太过格格不入。所以一位五十多岁的大妈走出楼门倒垃圾时,对这个男人产生了浓厚的好奇心。
她看了顾历许久,终于抑制不住好奇心走上前去询问他要找谁?是否需要帮助?
顾历回过头来,面容的一半被一楼厨房灯光隐约点亮,嘴角挂着礼貌的微笑。
连住在这里的人都有那种淳朴的气质,毫无恶意毫不怀疑就能靠近一个陌生人,热心并且质朴。哪怕她只是因为好奇,顾历也觉得难能可贵。
他微微弯下腰去,一张口就是一团氤氲雾气,声音很低但清晰:“我想向您打听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