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子无方》河西走郎

31、成熟不成熟

　　顾历打开电脑，信息提示有新的电子邮件。他看着发件地址，手指不自觉蜷握成拳。

　　“看了你的课表，早上一二节没有课吧？来我的办公室坐坐吧，我们只谈公事。张淑烨。”

　　公事？也是，他倒是希望他们之间唯有公事，不带那些杂碎的私人情感。但是他是学史出身，所以更明白什么是历史。那些事都成了历史，花也黄了叶也落了，该是新春美景时了。但是心情不一样，蜿蜒爬行了那么长时间，在他心里留下了太深刻的痕迹。他不能拆东墙补西墙地填平那些沟沟壑壑，时光沉淀的灰尘又太过稀薄。他三十了，置气不是他该有的行为，唯有这一点他还是不成熟。

　　缓缓整理着并不凌乱的书架，开了窗子透一口气。快要到冬天了，什么都是冷的，是冰的。
　　最后他还是去了，不为别的，只为像他希望的那样，只为公事。他既然来到了D大，就说明心里已经有了计量，不能还这么不清不楚。

　　走在校园里，正是上课时分，不管是哪个系，一般在早上都安排有课程，就是为了整治那些懒散学生睡懒觉的毛病。但即便如此，也不乏有个别逃课的睡眼惺忪从顾历身边溜达过去。

　　历史系的地理位置比较偏，顾历走到行政主楼足足用了二十分钟时间。

　　上了三楼，沿着寂静无人的走廊一直走，尽头处拐个弯，只有一间办公室。门上明晃晃的牌子上明晃晃写着“校长室”。

　　张淑烨正背对门口弯着腰给放了茶叶的杯子倒水，顾历看了她好一会儿。她今年五十了吧，头发还是黑的，不知道用什么手法在脑后盘出那么齐整的花样。年龄大了照旧蹬高跟鞋，虽然还是不怎么高但是气势上就不一样了，走路敲得地面噔噔响，腰板和年轻的时候一样笔直笔直。据说生孩子表示女人的功德圆满，这个缺了一大块的女人大概是为了填补才能较劲一路爬上这个位置。

　　也不一定，顾历冷笑了一下，她娘家背景硬，说不定D大校长之席坐得如鱼得水。

　　“张校长。”他依旧保持礼数。

　　张淑烨回头见是他，热情地把他往办公室里迎，“喝茶吗？我记得你是喜欢喝绿茶的。”

　　他淡淡点头。

　　杯中茶，套里人。杯子拿在手里的时候顾历忽然搞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坐在这里了。张淑烨不紧不慢地吹茶叶，面上妆容精致，让她年轻至少五岁。

　　“张校长的公事就是喝茶？”

　　张淑烨叹口气，“顾历，你不是急性子，只是因为不想和我共处一室？我们为什么不能有个和平一点的开场？”

　　顾历不再说话，这已经很和平了，难道非得看他踢桌子砸椅子她才觉得应该？

　　校长室比他的办公室要暖和，女人，尤其是年纪大了的女人可能都有些畏寒，不像他，而立之年，英朗如风中劲松。热了，便脱下风衣，里面是质地良好的米色V领毛衫，令他看上去优雅而从容。

　　大概是这件休闲的毛衫打动了张淑烨，让她觉得他终于放下敌意，于是开口：“我想让你做院长。”

　　开门见山，是她的风格，他欣赏，也讨厌。

　　“新院长上任还不到半年呢。”

　　张淑烨苦笑一下打开电脑，指着屏幕对他说：“不到半年你们系的意见书建议书投诉信已经塞满我的信箱了。上个月竟然有学生把一碗馊米饭放在我办公室门口，表示‘弹尽粮绝而抗议不断’之情。历史系从来没这么出风头过，哦，除了上次院系篮球赛。”

　　“学历史的多少都有反骨，你晾着他们就是了。”

　　“不，”张淑烨摇头，“我认真考虑了学生的意见，要管理一个小家尚且不易，何况是一大家。”

　　顾历厌恶似的皱起了眉头，张淑烨察觉他的情绪变化，赶紧说：“由有威信的人出任家长，是民意，也是规则。有学生把你的课录下来传到网上，我看了；有学生在校报投稿宣誓‘誓死追随顾教授’，我也看了。你以为我不了解，其实我都了解。顾历，现任院长不好做，但他要面子，得顶着。”

　　“你用这种方式帮他不就是拆他的台？”

　　“让他到行政这边来就是了。有反骨不是坏事，当我不能放任绿林军不管，虽然可能我承担的是坏人的角色。”

　　顾历还是摇头，“我才三十一，不合适。学生和学术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其它的能免则免吧。”

　　张淑烨斟酌了一下用词，谨慎地问：“你拒绝，是因为这是我的要求？”

　　“如果是，我就不会同意来D大了。”

　　张淑烨不同意他的话，“你来，是因为小钰希望你来。”

　　顾历将茶杯放在桌子上，动静不小，意在提醒，“你说，今天只谈公事。”

　　张淑烨轻轻叹息，“你就是我这里最大一根反骨。顾历，不要让个人恩怨阻碍你的前程。”

　　顾历反而笑了，严肃的人如果笑起来其实是很惊艳的，但是顾历的笑带着一些凉意，仿佛他是因为表达什么不同的东西，“张校长，我刚才说，我三十一了。我承认个人恩怨仍旧存在，但我拒绝你的提议只是因为我讨厌接触行政工作，你明白吗？”

　　“一辈子只做一个教授？”

　　“也许吧。”

　　“教授并不富裕。”

　　顾历摇头，“报告会，讲座，学术会议，论文发表……你开工资再大方，也比不上教授的课余收入。张校长，你以为你了解，其实你并不了解。”

　　“这一点你倒是和小钰一样，有赚钱的手段，却又看得淡。”

　　“小钰比我厉害。她有钱，你有权，所以我对你也用‘刮目相看’四个字。”

　　“顾历，”张淑烨有些动容，“我谢谢你这句话。”

　　“未必是褒义。”

　　“没关系，至少我心安些了。”

　　从校长室出来，顾历并没有立即回办公室。距离上课还有一个小时，备课工作早就做好了，他不急那个。虽然张淑烨表示想和他多谈谈，但是他不认为他们之间还能谈出什么和谐调子来。张淑烨现在是他“上头的人”，他既然没有讨好的意思，不如就离得远些。至于张淑烨的提议，顾历还是拒绝了，他希望留在一个让他舒服和轻松的位置，他的特长不是协调人际关系和装模作样当领导。

　　D大的校园是很美的，这一点顾历很早就知道了。小钰曾经对图书馆后那一片杨树林情有独钟，但是顾历不让她进去。因为那里的特殊环境，使得林子在学生中有一个广为流传的别称——蜜语林，非成双成对不可入内。

　　此刻顾历就坐在“蜜语林”中一块干净光滑的大石头上。如果他抽烟，那么此刻他应该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一盒香烟，默默地点上一支送到嘴边。烟雾和沉思的姿态会让他的眼神看上去更加深邃忧郁，说不定就会俘获离他不远的一个小姑娘，令她当机立断甩掉身旁的男友，义无反顾为顾历画地为牢。

　　但是顾历没有一支让他忧郁的香烟，于是也就没有了迷离吸烟的姿态，更加没能迷倒小姑娘。事实上，那小姑娘和顾历两两对视，吓得腿肚子都打颤。

　　一分钟过去了……

　　两分钟过去了……

　　五分钟过去了……

　　小姑娘终于鼓起勇气从小男友腿上站起来，磨磨蹭蹭挪到顾历身边，涨红了脸喊他：“顾老师……”

　　“我还以为换个地方你就不认识我了，我低估你了，真不好意思。”顾历话说得很客气，却令小姑娘感到绝望。

　　“您打算怎么罚我啊？”

　　“你犯了什么错让我罚你啊？”

　　小姑娘清楚顾历这话不是反问句，老老实实扳着小胖手数：“睡懒觉，逃课，逃课还不干正事，背着顾老师红杏出墙和男生约会被捉奸捉个正着……”

　　顾历挺满意，“姚敏，这几月你减肥减下来多少斤？”

　　姚敏颇有成就地挺起胸脯汇报成绩，“八斤六两！”

　　“嗯，数字挺吉利。看在你对你的错误认识比较深刻的份儿上，我就网开一面不重罚你了。放假前你增肥十斤，这事儿为师我就当是做了一场梦吧！”

　　姚敏的脸刷一下就白了，知道顾历说出口的话就没有收回去的可能，嘴唇抖了抖，泪奔回小男友身边泣诉：“我们分手吧！我不想让你看到我丑陋的一面，再见！”说完扭着小胖屁股跑出林子，那男生在后面很琼瑶地追，边追便喊：“敏敏！这是为什么啊？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为什么？顾历翘起的长腿晃悠晃悠，谁让你们出师不利叫我给碰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