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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我们兄妹四人, 除过逸轩与大哥, 剩下我们都是同父异母的. 只有大哥和逸轩算是出生清白罢了, 而湘绮, 似乎并不是爹的种.

      至于我, 说起我的身世, 那是一段未曾展开的故事, 详情并无人知道.

      只听人提起, 父亲年少时, 一次出门行商, 经久未归, 音信全无.

      家里上下久寻不遇, 且无人主事, 惶惶不安, 已经打算由堂叔掌家, 为父亲立个衣冠冢.
      哪知父亲突然带着有了身孕的母亲归来, 二人落魄褴褛. 问起遭遇, 也只说遇匪, 事实如何, 无人知晓.

      当年母亲肚中, 怀的正是我.

      母亲并不是父亲正妻, 父亲离家前早以娶妻, 并且有两个儿子.
      我四月出生, 六岁上, 母亲亡殁. 据说死于疾症.

      左右没人知道母亲来历, 而父亲也未曾提起. 大家所知仅限于父亲称呼母亲春兰. 所以府里人背地说母亲是野女人. 当然这些话, 要到后来很久, 才逐渐有人当我面说起.

      母亲过身后, 除过父亲仆人, 并无人答理我, 大娘尤其少见. 所以直到六七岁上, 我才辨得出大娘的样貌.

      幼时父亲对我挺不错. 完全不似对两个哥哥那样, 绝少理睬, 只是固定检查课业德行, 神情语态也相当严肃.

      对我却是完全纵容的, 小时调皮, 与仆人的孩子们到处乱跑. 父亲跑来看我时, 我便一身脏腻地扑过去要抱. 父亲总是宠溺地笑, 一把抱过我, 揉揉我的头, 将我扛在肩上, 然后我会琐碎地同他讲一天的乐事.
      后来大点, 在某些人旁敲侧击下, 似懂非懂地装体贴. 父亲再举我上肩膀时, 我会得问他:\"不重吗?\"
      父亲只是温和地笑, 柔声道:\"如果幸福能扛在肩上, 随身带着, 再重背着也甘心了.\"
      说时, 并没有看着我, 我那时虽然并不懂什么事, 但看着父亲异样温柔迷离的神情, 隐约觉得话中似有无尽意味.

      后来父亲娶了三姨娘过门, 大娘脸色酸酸地问:\"怎么? 前头不是说心里头一辈子也只放得下一个女人的吗? 现在春兰过身才一阵子, 就奈不住要娶了?\" 父亲听后, 拂袖而去, 留下饭桌上的一家大小莫奈何地偷偷打量大娘. 我只觉得大娘那时的脸色, 仿佛我第一次吃苦瓜的样子. 苦苦涩涩的, 要咽咽不下去, 要吐又吐不出来, 只觉得嚼碎的汁液顺着喉咙涩涩地流下去, 连胆汁都是苦的, 简直从心里苦到面皮上来.
      然后疑惑起来, 想起母亲的话, 她说女人如果心里爱上个人, 一辈子都会念着他, 再也放不下任何空间给旁杂的事物, 就算是自己也放不进去了, 满心满眼, 都只是那个人.

      跑去问照顾我的奶娘, 男人为什么要娶妻?
      她告诉我:\" 因为爱那个女人啊, 所以要娶回来.\"
      我愈发觉得奇怪起来, 爹娶了一个又一个, 那不是爱了一个又一个? 照娘说的, 一个人心里只能装下一个爱人, 但爹却装了三个. 难道爹的心比别人的都大些吗?
      我那时正是八九岁年龄, 求知心旺盛, 什么事情都觉得想不通, 一定要问个明白.
      所以认认真真地问父亲, 为什么他心里可以装得下三个女人?
      爹并没有答我, 只是眼神复杂地看着我, 良久不语, 然后转身离去. 那天桃花落了一地, 把四处都染得粉嫩娇艳, 唯独父亲的背影看在我眼中, 似乎格外沧桑, 憔悴.

      那个春天, 院里的桃花开得比往年都艳, 后来想, 也许只是因为我比平时都更有时间看这一园春色吧, 因为父亲娶了妾后, 再也不曾来看过我.
      春尽时, 我容积了满眼的桃红, 却同时失去了父亲的足迹......

      少了爹的关照, 虽然也迷茫过一阵子, 但到底年幼, 时间久了也习惯下来. 这才惊觉周围人看我的眼神, 如此冷漠挑剔. 我仿佛倒了后台的皇孙贵族, 刹那尝遍人世百味, 为了生存, 渐渐学会察言观色, 一言一行, 一喜一怒, 一哭一笑, 都要先看看四周, 考虑过后, 才决定能不能做.
      曲曲弯弯考虑下来, 常在决定做什么表情后忽然发现, 早过了做该表情的时机, 倒让人觉得面部表情格外迟缓. 久而久之, 练就一张天塌不变的面皮来, 什么时候脸上都是淡淡的, 挂一抹恬静的笑, 做事也低调起来, 最怕惹人注目, 只好整日缩在屋中, 读书习字, 弹琴, 填词. 居然养出旁人眼中大家闺秀的气质来, 算是意外收获吧.

      日子照样的过, 我慢慢发现, 原来父亲是这样多情的一个人, 欢场上四处留情, 风流韵事不断. 而接着三姨娘之后, 父亲陆陆续续地娶了四姨娘, 五姨娘, 六姨娘来, 大娘的脸色也随着众位姨娘一个个踏进门而越变越僵. 终于, 僵到了极点, 如同一张冰冻的黄蜡, 时时望去都是一号的表情, 再无变化. 想想似乎就是以前听过的黄脸婆的写照吧.

      父亲身子越来越差, 大夫说是多年纵情酒色的积痨, 曾提醒过父亲多次了, 父亲都没当回事.
      我十四岁那年冬天, 父亲染了重疾, 加上身子太虚, 居然一病不起, 来年便过身了.

      父亲过世那天, 家里人围满了他床边. 我看着他焦黄枯萎的身子陷在被褥中间, 只觉得陌生.
      大娘坐在床头边, 紧握住父亲的手, 噙着泪, 满眼的温柔凄惶, 那么多年来, 我才第一次发觉, 原来大娘的五官居然相当娇小, 秀丽. 想必当年也是个俊俏佳人.
      父亲已经说不出话来, 浑浊的眼费力地转动, 像是四下寻找些什么, 最后越过众人, 停留在我脸上, 蓦然一亮. 神情温柔迷茫, 似乎陷落在一种永恒的记忆中, 最后他眼中光泽缓缓退去, 如将熄的灯火, 终于黯了下去.
      我站在那里, 定定的, 有些恍惚地失神.
      片刻, 房里爆发出各式各样的哭声, 里面几位姨娘们哭天抢地的声音, 尤为高拔. 听在耳中仿佛生铁刮在瓷碗上, 绞心得慌.

      静默的大娘忽然开口道:\"出去.\" 那种无泪的哀戚, 夹杂着天荒地老的绝然, 看在眼里格外触目惊心.
      四周声响渐小, 良久, 二哥将手搭上大娘的肩, 欲要开口, 大娘只是摇摇头, 无限疲倦地说:\"出去吧, 让我和你爹最后一起呆一会.\"

      二哥要出口的话就这样噎在喉中, 却堵得大家心口闷涩, 二哥垂下了头, 第一个离开了房间.
      众人也渐渐散去, 我立了良久, 看着父亲僵卧的身躯, 心里并不觉得特别痛苦, 只是说不出的空落, 我血脉里流着的他的血, 而今似也随他一同僵凝了.

      我转身离去. 最后回头, 看见大娘始终握着爹的手, 不曾松开. 那景象印在眼中, 落入胸口, 我只觉得空虚得压抑. 静静地带上门, 我漫无目的地走, 空洞而惶然, 尽力追忆着母亲模糊的面容, 忽然那熟悉的诗句涌上心头:执子之手, 与子偕老. 一霎那, 脑海中父亲, 母亲和大娘的面孔如同打翻了的颜料, 全部搅在一起, 就这样彼此纠缠着, 扭曲变形得再也分不开来, 心里一涩, 我连忙抬头, 晴空万里无云, 我试图微笑, 泪却滑了下来, 湿了面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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