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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祸福相倚(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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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黑暗只持续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
那天出现了最壮阔的奇景,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却足以造成恐慌。在天济这个注定不平静的国家的史册上,竟也留下寥寥数语,书曰:“靖佑三十五年,七月之交,朔月辛卯,日有食之”。
除去水轩玉浪费将近一半时间专注于自己“失明”的问题之外,这不同寻常的景观引起了极大骚动。承乾山僻远,是以慕、水二人并未看到夔州人热闹的情景。二人返回丰郡清韵茶庄,里面人们的话题已然从这家绸子质轻丝滑那家茶叶入口清淡回味悠远统一到了方才经历的黑暗上。
二人好容易寻到空位坐定,周围一群人以一个络腮胡为中心,正谈论得不亦乐乎。只见那络腮胡凑近慕听风,神秘兮兮地问:“你刚才看到什么没?”
慕听风一时没反应过来,只当他说是方才的日食,便点点头。孰料那人得了知己一般跳起来宣布道:“这位公子也看到了!众位可知我刘大所言不虚。”
什么不虚?慕听风疑惑地看向水轩玉,正见对方回以同样的表情。继续听旁人的谈论才知道,原来络腮胡除去生动地描述心理感触之外添油加醋,说是有靛脸獠牙全身乌黑的怪物吞噬太阳,旁边还跟着几只双头夜叉云云,说得那怪物十分狰狞可怖,有人不信,提出疑问,可巧慕听风等人经过,白白成了刘大看到怪物的证人。
原本将信将疑的众人如今看到有人也见过那可怖的怪物,一时人心惶惶,几个妇女甚至面色惨白,声音颤颤道:“哪里来的恶神跟人作对,故意破坏太阳,使我们百姓不得安生?”
临近的一位商人在旁叹道:“近年时运不济也就算了,偏天神又降警,将来可如何立业?”
慕听风闻言,脸色更沉。商人所说“时运不济”,并不全是所谓“天意”,大半是王廷璧认为农乃立国之本而斥商,对商人克以重税,再从原料市场等多方限制,致使夔州原本发展势头强盛的商业发展生生滞缓,仅有的商人也着实有不少难处。实施改革不到两年,却出现日食这样的凶兆,如今保守派更有说辞。
“如今连锦这样的大布庄也难支持,若不是其家底厚,又有慕家接济,怕是要关门大吉了。”
“说来还是这清韵茶庄的老板经营有方。我也是最近才知道,那老板——说来也算老熟人了,你猜是谁?就是那说书的小子!”
“说这些有什么用,不如告诉老弟我几个萨满,驱驱邪气。”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好不热闹。水轩玉暗自思量,此番话说不准已经被哪些“采风”的官员报上雍州去了,而夔州商业举步维艰之事定是重头。不论保守派究竟想不想任由商业发展,都是“王廷璧老儿害得民生凋敝”,这罪名算是坐实了,再加上日食,果真是天不助改革派。
那么慕家呢?慕听风自王廷璧改革以来便鼎力支持,如今天降凶兆,慕家自然脱不了干系。若是慕听风是慕家世子或是掌权人便也罢了,他却是还有三个,至少是两个欲除之而后快的“兄长”,好容易累积至斯的声望也恐就此毁于一旦。
总之,他的情况,非常不好。如今只有希望此事不要掀起太大波澜才好。
想到这一层,水轩玉不免有些担心。像是知道她的心情故意要她放心一般,轻快的声音适时响起:“去陵州看看吧。”
水轩玉自然明白其中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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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中慕府。虽是夏日,府内佳木掩映,应时奇葩争奇斗妍,好不热闹。
“哈哈,还是老天开眼,如今那姓慕的可算是遭了报应。想起来近两年他那自以为是的样子,我就反胃。”慕展云随手捻起冰镇过的杏子,十分惬意地放入口中。
“别忘了你也姓慕。”慕家二公子惊雨淡淡回道。
慕展云发出不屑的嗤声,“谁与他姓一个慕。”
慕惊雨抬眼看了看自己这个三弟。慕展云自小得老太太宠爱,性子娇纵却无城府,如今站在自己一边也只是因为近几年来老太太将宠爱转移了大半在素姬所出慕听风身上,心中不忿。
慕惊雨是那位被慕潜曜打死的嫡妻所出,生母死时他已十二岁,足够对那个叫素姬的女人和与自己相差六岁的四弟产生浓烈的恨意。他至今记得,当母亲的尸体在水中泡得肿大得不成样子,曾经温婉的眉目狰狞可怖,就像他之前看到画上的鬼怪,他竟然没有哭。
人们说这孩子狠心无情,只有他知道,当他第一眼看到母亲尸体,生生咽下即将喷出的献血,喉中的腥甜让他产生嗜血的快感。仇恨的种子自埋下的一刻起,就没有停止过疯狂的生长。
慕潜曜从不关心自己儿子的心理健康,专心于琴棋书画事业。就算死后有知,大概也不会为自己招惹出的这笔烂账后悔的。斯人已逝,只余他们,苦苦煎熬。
那时候,只有大哥。慕振雷与慕惊雨只差一岁,二人自小一处厮混,感情十分要好。慕惊雨十二岁遭丧母之痛,整个慕家竟然只有慕振雷接连三日好言相劝,与他同吃同住,生怕自己二弟有什么想不开。
彼时,老太太正在太庙祈福,身旁不离慕展云;慕听风还在奶声奶气地问父侯今天又见了什么好玩的人。自己母亲生前的用度都很快被人拿走销毁,栖梧苑就此成为一处荒园,甚至没有人再提起过她。
年岁碾过旧时的记忆,慕振雷说过什么自己早已记不清,只记得当时只有他,在自己身边。
收敛心神,慕惊雨以其一贯淡淡的语气道:“大哥如今下落不明,只有他或许有些线索。此时慕家内讧,对大哥百害无一利,如若日后大哥知晓我们做过如此绝情之事转而助慕听风,对你我也无利。不要轻举妄动,暂且看着。”
慕展云自知自己这位二哥说一不二的性格,心中再有不满,只得发两句牢骚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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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每日在这茶庄评述些天下奇闻的说书人此时手捧热茶,默然不语,周围百姓的每一句话都听在耳中。思量一阵之后,眉目清朗的男子俯身,向面前的木桌道:“明日动身去往陵州,你说可好?”声音清峻,有如玉石裂地,“我却着实舍不下你。”
男子起身,复坐下,拍拍桌子道:“我保证,有一天,我会一直陪着你,永远不离开。”说罢,将过于宽大的衣袖叠起,扎作一处,向南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