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姑娘的爱情》约略

2、琴姑娘的爱情

　　十六岁那年我爱上了一个人。每天都去偷看他练功。我以为我是唯一一个慧眼识英雄的人，谁知道他是江湖上有名的高手。
　　他是江宿影。
　　江宿影这个名字，三年前我就听人说过了，说他是近十年以来江南一带最出色的少年侠客，拳打武当脚踢少林的，怎么离谱怎么传。当然我不会相信这些谣言，要知道琴山镇和江南隔了十万八千里，再怎么真实的消息传过来都一定变馊变质了。就好像我听说江宿影的名字的时候他还是翩翩的少年侠客，当我偷看他练功的时候他已经是年近三十——他走的时候我还得叫他江叔叔。
　　是的，我一直等到他离开琴山镇的时候才知道他是江宿影。那之前我一直以为他是一个落魄江湖侠客：衣衫清陋，脸上带点胡子，可是腰杆直挺眼神精亮，当他练完功收势在风中站立的时候，我觉得那是世界上最好看的背影。尽管后来我见过很多次他白衣紫剑神采飞扬的模样，我还是觉得比不上那时候他的背影。
　　我爱他，我疯狂地爱他，可是当我知道他是江宿影的时候我就绝望了。九师父让我喊他江叔叔，我站在那里，傻傻呆呆张口就叫：“江叔叔。”一个多余的字也没有，我脑中只有一片空白。
　　江宿影和王紫芸，江湖上多么有名的一对璧人！有名到连离江南有十万八千里远的琴山镇也有他们的消息！
　　我害上了相思病，他离开琴山镇以后我就大病一场，模模糊糊的六亲不认，唯独九师父进门来探望我就拳打脚踢：“走开，走开，坏蛋你走开！”我把一腔恨意都迁怒在了九师父身上，惹得他受到琴门众师父、师兄们的好奇关注。我病好后曾专门去他那里道歉。
　　九师父问我怎么回事，我抱着病弱之身低头垂眸：“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这事就这么不了了之。那场病以后我变得更沉默，琴门里师兄们都说姑娘大了懂事了。我从琴门乖巧的六丫头，渐渐变成江湖上稳重端方的琴姑娘。
　　我是琴门第一个在江湖行走的女性，第一次离开琴门闯荡就去了千里之遥的江南。我在那一带晃荡来晃荡去，终于有一次见到了他。那是武林盟的裘老爷子七十大寿，江宿影和王紫芸联袂而来，一个白衣紫剑，一个蓝裳青箫，说不出的风华婉转神采射人。我那时候也已经被人夸赞秀华清发琴心如玉，可是一站在他们面前，我就觉得自己泯然众人矣。江宿影也果然没有在人群中认出我来。他就算不知道那个每天去偷看他练功的丫头，他也不记得琴门九师父曾经带一个姑娘叫他“江叔叔”。他什么都不记得。
　　当然他也可能太忙了，这么大一个寿宴他认识的熟人太多，谁也没有时间去细究一个似曾相识的姑娘，毕竟我们分开已经有三年。何况王紫芸女侠一直站在他的身边，须臾不分。
　　裘老爷子的寿宴后，江宿影他们并没有马上离开。那时候整个江南武林盟都笼罩在魔教来袭的阴影中，裘老爷子的寿宴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一次伐魔筹备会。我陆陆续续见过江宿影几次，在花园里，在大厅上，可是没有一次和他说过话。
　　这样也好，我想，如果我和他说上话了说不定就装不了镇定了。
　　他在一竿子心事重重的贺客中显得泰然自若，白衫的质地很好，很衬他，可是我怀念那个穿着我已经不记得颜色的衣裳在风中独立的背影。
　　——他是大侠江宿影，不是那个在偏僻的琴山镇练武的落魄侠客。我需要这样时刻提醒自己。

　　后来的江南有些乱。魔教没有等武林盟派人去征伐他们，就自己偷袭上门了。我被请去护送转移的家眷，王紫芸和我们一起，她是我们这一路人马的头儿。裘老爷子曾经私底下问过我是否带这一队，我拒绝了。琴门一直在江湖上保持中立的态度，我来贺寿只是为了有机会看到江宿影。我看到了，也满足了。
　　王紫芸很能干，又漂亮又能干，只是两天后她就地安置家眷的做法让我有些不认同：在魔教里我也有认识的朋友，我不认为他们是不重视仇家家眷的人，更不是这么容易放弃的人。但显然我不能这么向众人坦白，何况王紫芸能名誉江南，又能成为江宿影的另一半，必然有她独到的见解。我最后选择了相信她，什么也不说。
　　半夜的时候魔教追了上来，还好人不是很多。王紫芸当机立断，分派人手引开他们，她自己就是引开魔教的那一路，而我则被分派继续护送家眷离开。我跟着走了一里路，咬牙回头去找王紫芸。
　　江南王家的阵法是一绝，我花了一点功夫才在临时的松林阵里找到王紫芸，她受了伤，仍在和人缠斗，我一剑隔开魔教追踪者的长鞭，陷入了苦战之中。王紫芸咬牙击退她身前的敌人，撤到我身边高喊了一声：“走！”
　　我微微笑，一招“春水照寒”使出来，同时击伤眼前两人。“你先走。”我故意说得又慢又悠闲。
　　王紫芸走了。如果琴门的“春水十三式”已经使出来，而她还打算先护送我离开的话，那也未免太自不量力了。于是在我一个助力之下，她一声不吭地就点足先走了。临走前我听见她在松林里传一声长啸。
　　我没有时间去想太多，“春水十三式”我只会“春水照寒”这么一招。
　　但我显然比一般人要幸运。我以为我或许会死在这个松树林。但是当我差点被其中一个魔教徒从肚子中央刺穿的时候，另一个魔教徒也同时一脚把我踢飞，导致那长鞭只刺中我的左大腿。虽然如此，带钩的鞭头依然生生绞下一大块肉来。我痛彻，顿时跌落在松针丛里。
　　提鞭的那位魔教徒要置我于死地，但他死的比我更快。那位把我踢飞的魔教徒给自己人来了个一剑穿心。
　　我笑笑，带着喘息。我说过，我在魔教有朋友。
　　魔教的朋友看了我一眼，转身离开，没有再杀我也没有救我。他就是那个夸我秀华清发琴心如玉的人，我第一次听他这么说的时候心里其实挺高兴。但我没有作出任何高兴的样子，只是向他微微颔首致谢，将琴门淡泊人世的模样做的十足。
　　他走了，我想他以后再也不会来看我。他身上还带着我给的创伤。
　　魔教其实不叫魔教，他们也有个好听的门派名称，叫七重海门，魔教是武林盟的人叫的。这世上没什么魔教和正派，不过都是利益罢了。

　　我坐在那里胡思乱想，不停的流血使我思绪混乱，我知道我应该离开这个充满血腥和尸体地方，但不知道为什么，一时之间我只是坐在滴血的松针丛里喘息。
　　就在那时候我听到林中一声长啸，一个身影疾驰而来，白衣紫剑，高贵挺拔，那是江宿影。我差点以为以为自己失血过多产生了幻觉，但他叫了我一声。
　　“姑娘。”
　　是了，他是江宿影。他显然认得我是家眷护卫队中的一员，焦急地问了我其他人去哪儿了，直到我说都安全了，他才放下心来。然后他注意到我的伤。
　　我的下裳上有一大片濡湿的红。“你受伤了？”他情急之下要掀开我的外裳看伤口。
　　“啊！”我像是才反应过来，顿时尖叫起来。
　　江宿影吓了一跳，连忙把手缩回去：“姑娘——”他很难得的露出了一丝狼狈，“我只是想看看你的伤口！”
　　我那时候不知道怎么回事，张口就说：“我没有受伤！”
　　说得斩钉截铁，差点连自己也相信了这么一回事。
　　“那，这——”他显然不太相信，我下裳这模样实在不像是沾了其他人的血。
　　我又恼又急，脑子里一片混乱：“那是月事！”见他不信的样子，恼羞成怒喊道，“女人家家的月事你没听说过啊！我和人动手不要力气的啊！”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委屈极了，伤口也痛极了，痛的我眼泪刷刷流下来。我用尽全身力气推他，就好像当年推开我的九师父：“你走！走开啊！”
　　“——你在这里烦不烦啊！让我安静一下行不行！”
　　他走了。堂堂大侠江宿影碰到这种情况很尴尬，当然要走了。
　　我一个人坐在松树底下，心里又失落又有着自嘲。伤口痛得我几乎昏过去。很好，这样子很好……这样子他就不会知道我为他的王姑娘受过伤，他不会记得我是谁。下一次相逢，他还是会客气地叫我一声“姑娘”。
　　多好！
　　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过了才一瞬间，恍恍惚惚间他又回来了。站在我面前沉默了一会儿，说：“姑娘，对不起了！”
　　他抱着我走出那片松树林。
　　血流的很快，他抱着我，那是我们这辈子最接近的时刻。

　　他把我送到一个客栈。模糊意识中我听到他吩咐小二唤一个粗使丫头来服侍我，又派人去找大夫。我坚持着清醒等他离开，可是他站在那里没有走，一直到小二端给我一碗红糖水。
　　我忘记了他有没有亲眼看着我把那碗红糖水喝下去，我只记得自己当时一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红糖水，他为什么不给我一块毛巾呢？哪怕是从小二手中接过的也好。
　　等到江宿影终于离开，一切的混乱、狼狈和痛苦都结束，我也终于可以晕过去了。

　　武林盟和魔教大战两败俱伤，数年之内彼此都无法恢复元气。我在那一次以后就退出了两者之争。由于没有及时抢救，导致我当时失血过多，足足调理了半年多身体才渐渐恢复过来。又过了两年，我才慢慢又开始在江湖上行走。
　　这一次，我到哪里都避着江宿影。
　　毕竟太丢脸。
　　但这样一次歇斯底里的任性也是有好处的，每一次这样的任性过后我都像是蝉蜕了壳，一次比一次成熟起来。行走在江湖，我渐渐也得了不错的名声，得来不少仰慕的目光。
　　有一年我在太白楼住了半个月，每逢黄昏，都会听到有人在我客房门外轻轻徘徊。若是推开门，偶尔能看见仓皇走避的挺拔背影。终于有一次，我候着时间开门，正对上一双慌乱失措的年轻眸子。
　　眸子的主人是江湖上小有名气的年轻俊杰。我对他笑笑，告诉他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那人点点头，什么也没有说，只抱歉而走。我正要关门，他却又回来了，问我为什么没有和那人在一起。
　　我仰天看檐角的浮云，笑一笑。
　　“我碰到他的时候，他身边已经有了很好很好的姑娘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