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路》冷子湘

25、决意（下）

　　庞统瞥了一眼被公孙策摊开在桌上的那道圣旨，大致扫过内容，便笑了。
　　“小六倒还是老样子，这圣旨也赶得正巧。刚好，过几日大军就要沿安新北上去会会耶律文才，先生也可同时动身，前往定州府城。”
　　公孙策的眼神一瞬间冷了下来。
　　“这么说，果然是你？”
　　庞统不置可否的挑了挑眉梢，算是默认。不过总归那边的公孙策脸色阴沉得有些可怕，他稍作迟疑后，还是跟人又解释了一道。
　　“其实也不完全，你知道，定州乃宋辽边境重镇，向来是兵家必争之地。此番若是——”
　　话音未落。公孙策却是根本没有要听他解释的意思，“碰”的一拳就砸上面前的案几，骨节处顿时绽开几道细细的血口。
　　“喂！”
　　庞统眼疾手快的拦住他又一次砸下来的拳头，将公孙策的手整个包在自己的掌心。
　　“你这是做什么？也犯不着跟桌子置气吧！”
　　“做什么？”
　　公孙策冷笑一声，也不挣扎，只是抬起头咄咄逼人的瞪向庞统。
　　“好，那我问你，近来战事如何？”
　　庞统生怕他一冲动又做出什么自伤的行为来，干脆将他的另一只手也带过来一并握住，这才道。
　　“先生不是一直都耳闻目睹？辽军滞留新城已有相当时日，如今战事并不紧急。”
　　“那么西夏呢？”
　　公孙策不依不饶的追问，庞统则瞬间就没了话。盯着他又有好一阵子，才慢悠悠的接了一句。
　　“西夏自有范仲淹驻守边关，无需我们替他费神。”
　　“事到如今你还在瞒我！”
　　公孙策一把甩开了庞统的手，因为用力过猛而步履不稳的往后退了两步。
　　“西夏李复归领兵二十万直逼边境，范仲淹于夏州驻守却仅有三万余人！呼延丕显与韩琦因军困于延州庆州无法脱身，而一旦夏州失陷，李复归便会以此为据越朔州金城直逼易州而来，届时可就真的是辽夏两军同时压境了！我想将军该不会连这看不出来吧！”
　　庞统一愣，随即轻叹口气笑道。
　　“先生果然敏锐，仅凭几封断断续续的军报，竟也能将目前局势猜得差不离了。”
　　“不出先生所料，现今军势——的确如此。”
　　“而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才跟皇上请求，希望能让先生去往定州。”
　　“定州之于此次战局，乃重中之重。它的存亡关系我大宋命数，不得不多加注意。也许只是巧合，最近定州城恰逢知府新丧，全城上下民心惶惶，若然先生此时接任定州知府，想必能够最快的安抚民心稳定局势。这与我来说，也算是帮了大忙了。”
　　“这么一说——先生能明白么？”
　　公孙策静静的听完庞统的一席话，从喉咙里面低低的哼了声。
　　“只是这么个解释？庞统，如此说来，你也未免太小看我公孙策！”
　　“不错，定州是宋辽边境重镇，何止为重，他根本就是我大宋的边境第一城！”
　　“虽时处战乱之中，但定州城一直是物产充裕人民富足。不仅城中有世族大业鼎力支撑，就连周边村镇也都是无比的丰饶。”
　　“此次战线迁往嘉山一带，定州必然会成为我军休养补给的不二之选。”
　　“失陷？庞统，若想定州失陷那只有一个可能！就是你那三十万大军全军覆没！否则，便是余一兵一卒，你也决计不会让辽人染指这定州城里任何一寸土地！”
　　“帮你忙？恐怕完全不是这个道理！你仅仅是要我避开前线，去替你守那个本就该是固若金汤的后方重镇而已！”
　　“庞统……”
　　有些急促的换过口气，公孙策的再度抬起眼，声音和眼神中都透出些许怆然的意味来。
　　“两年了，我一直都跟着你在这战局之中往复不止……却不想到头来，在你眼里，公孙策竟然就只是个贪生怕死之徒？”
　　“我竟然，连跟你，跟你的将士们出生入死的资格，都没有么？”
　　庞统被公孙策悲伤四溢的眼神盯得心中一颤，连忙上前再次牵住了他的手腕。
　　“我并不是那个意思……”
　　“只是如今，战场变化，已经不适合你再呆下去了。”
　　“现在不管于情于势，定州，才是你应该去的地方。”
　　公孙策望着他，眼神倏地就是血红，而后他紧紧的咬住牙，一个字一个字的从齿关中挤出话来。
　　“庞统，看来你是忘了，你当初带我来边关，为的是什么？”
　　庞统一时语塞，不过手上动作仍是丝毫不敢怠慢，又将公孙策的手腕抓的紧了些。
　　“公孙策……”
　　公孙策低下头，这一句话几乎是要耗尽他全部的力气。
　　“你说，你信我。你需要我帮你打开战局。”
　　“所以我去做了！甘泉谷，岐沟关，五回岭！我帮你造下天大的杀孽！即便是血海修罗我也都认了！甚至于都要习惯了！”
　　“可是现在你却来告诉我，这战场不适合我？”
　　“看来，终于是连你也不信我了……”
　　黯然的吐出最后一个字，公孙策拧身便往帐外走去。不料却被庞统带过手腕一把从腰后拦住，拉了回来。
　　“放手！”
　　公孙策奋力的去推拒庞统横在他腰间的手臂，庞统当然不会依他。硬是拖着人又往自己怀里带了点，凑近他的耳畔语气有些无措的道。
　　“你听我说，不是你想的那样。如果你现在不愿意听解释也好，好歹先冷静下来，伤口还没好透，别这么激动。”
　　公孙策此时自是听不进他的一言半语，兀自在那里挣扎不休。庞统眼看着就要拦不住他，又怕使得力道大了伤着人，万般无奈之下只有朝营帐外面吼了一句。
　　“子辛！还杵在那里干什么？给我进来！”
　　闻言，陆子辛几乎是立刻就摔进了庞统的军帐，之后他有些不好意思的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
　　“将，将军，原来你知道我在外面啊。”
　　庞统没理他故意作怪的表情，只是将公孙策转手推给了他，别过脸去道。
　　“好好照顾先生。记住，外面风凉先生还有伤在身，别让他出去。”
　　说罢，他自己掀起帘幕步出了军帐。
　　陆子辛根本连应声都没来得及，庞统就已经走远了。再看看那边的公孙策，单手撑着桌沿眉头紧锁，似乎是有些气息不稳的样子。
　　于是他倒了杯水帮人递过去，顺便拖着一旁的椅子挪到了公孙策身后。
　　“先生，来，坐下来先喝口水。”
　　公孙策又深深吸了口气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呼吸，这才依言坐下，接过陆子辛手中的茶杯，慢慢的啜饮了一口。
　　“……子辛，我没事，多谢了。”
　　陆子辛摇了摇头，依着一旁案几在公孙策身旁站稳，这才轻声慢语的道。
　　“先生也就别再跟将军置气了。您的伤势刚有些起色，若因此气坏了身子，可不值。”
　　“再说了，将军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您好。”
　　“您之前中的那一箭是有多险啊，莫说是将军，我们都被您给吓坏了。”
　　“将军他也只是不想您再出事。并没有其他意思的。”
　　“先生其实都明白的，对么？”
　　公孙策并不搭腔。端起茶杯来又喝了一口，温热熨帖的感觉。
　　他当然全都明白。只是遇到刚才那种情况，他说服不了自己不冲动。
　　尽管这冲动的后果，就是搅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泛起将要窒息的感觉来。
　　他又叹了口气，隔着衣服摸了摸自己肩上的伤口。
　　还在隐隐作痛。不过比之想起庞统今后都不再信他的那种巨大的恐慌，和所带给他的几乎是剥离般痛苦，这点疼，微不足道。
　　……好在那也只是他失去理智时口不择言的混账话，算不得数。
　　不过他的心绪却好像从来没有如同今天这般乱得莫名其妙。
　　也许庞统说得对，他是该冷静一下了。
　　“先生……”
　　陆子辛见公孙策久久不再言语，便开口又唤了他一句。但公孙策却抬手制止了他后面的话，闭上了眼睛。
　　“子辛，我有些累了。”
　　“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吧。”
　　陆子辛只得依了他的意思不再多言，未几，又从军帐一边取来披风搭在公孙策肩上。
　　“那先生您好生休息，子辛不打搅了。不过这披风先生还是要穿着的，将军说过，今晚有雨，先生不能再着凉。”
　　说完，他低头冲公孙策一抱拳，也出军帐去了。
　　公孙策待他出去后很久，才下意识的扯了扯身上的披风。
　　肩略有些宽。显然，是庞统的。
　　莫名的便觉得安下心来。于是他也就就着这么个姿势趴在桌上，一夜无眠。
　　以及，到了后半夜，外面果然是下起雨来，淅淅沥沥的落了半宿。
　　不过庞统却是彻夜未再回过军帐。
　　（决意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