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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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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酉后,已逾五日。
大雪一直下个不停,平日热闹的御花园里一时也冷冷清清。
绛雪轩前伫立着一整队配着腰刀、威武不凡的大内侍卫,在被雪覆盖的海棠树从中显得尤为醒目。
侍卫群中,跪着一个人,身着亲王端罩,其下微露石青色补服。虽然比身边众人都矮了一截,却不卑不亢,目不斜视,身形笔直。
这样的光景,已经持续上演了三天。
“他爱跪着,便让他跪个够罢。”
两日前,皇帝经过御花园远远瞧见这幅光景时,冷漠地如是说道。于是侍卫统领噶尔宾阿拨了一队人守在绛雪轩前,即是监视,也为了以防万一。
毕竟跪在那里的不单是一届亲王那么简单,至少此人还身负辅政王大臣的职责,兼管理藩院尚书和工部事务。
尽管最近这位廉亲王的“同党”似乎被皇帝接连不断地打压,但他本人却只受到皇帝的申饬,甚至皇帝在不少场合明示或暗示周围的朝臣们,自己对廉亲王还是抱有期待的。当然,这到底是皇帝在混淆视听,抑或真是如此,目前还没有人敢于公开揣测上意。
所以噶尔宾阿对这位自愿跪在进入御花园必经之地绛雪轩前的廉亲王,还是多少有些客气的。
虽然皇帝也曾派人来下了口谕给廉亲王说“跪够了可自行离去”,但这位硬气得有点过头的亲王殿下还是生生地在大雪中不吃不喝不睡地跪了整整三天。原本雍容清俊的脸上终于还是布满了疲惫,眼睛周围的青色在苍白皮肤的掩映下更加刺眼了。
陪在廉亲王身边的侍卫已经换了九拨,连默默路过的噶尔宾阿都在好奇这位亲王究竟能撑到什么时候的瞬间,那个一直笔直跪在那里的人却在猝不及防间突然地倒下了。
一时间,噶尔宾阿竟然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允禩被抬进乾清宫偏殿的时候,头脑已经有些清醒了过来。等到周围的侍卫和太监都退出去后,他才慢慢睁开眼睛。
四周熟悉的陈设,让他想到了很多年以前,当他还是个被父亲喜爱的儿子时,他曾很多次应父亲的要求夜宿此地,只为了父亲想见他时可以随时见到。
现在想起来,那就像是上辈子的事了。遥远得连是否曾经存在过都令人怀疑。
有点懊恼自己没有坚持到见到雍正,允禩无声地叹了口气,默默地揉着太阳穴。这种状态下再在雪地里跪下去反而达不到目的,不如静候召见算了。按雍正那人的小心眼和坏脾气,自己晕倒后不召自己过去冷嘲热讽一番是不可能的。
冷笑着和衣躺倒在床上,允禩不悦地发现自己竟对明明该是最讨厌的人知之甚深。
其实最想躲开皇帝的人就是允禩,这一次如果不是因为允禟在西宁的行事大大地得罪了雍正,令他终于扯开了一直带着的假仁假义的面具,只凭楚宗两句小报告和允禟的几句气话就对老九、老十和十四下手,允禩才不会自讨没趣来宫里求见。
允禩捂着眼睛强迫自己休息,虽然这种情况下他实在是睡不太着,但想到一会儿要对付的是雍正,理智还是让他选择养足精神再说。
不知道过了几个时辰,雍正身边的太监果然来宣他了。
被一个趾高气昂的中年太监挑剔了半天,终于迫不得已先沐浴更衣才去应召的允禩心头已经掠过好几道杀意。不过是雍正身边一个太监,就能如此逾矩,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进到南书房时,守在外面的大太监陈福赔笑道,“廉亲王驾到,还请先在这里等候片刻,皇上正同李绂李大人议事。”
允禩点了点头,见陈福并不令人设座,便明白了雍正的意思。当下掀起补服下摆,朝着南书房便跪下了。雍正既然要他跪,老九老十十四的小命又紧紧捏在雍正的手里,允禩没有什么理由不听话。换个地方而已,室内总比室外好些。
这么一跪也不知道过了几个时辰,长时间没有吃东西,允禩有些犯晕乎,不过,倒也借此忘却了膝头的疼痛。等到苏培盛从室内送李绂出来,再召他进去时,他甚至有些站不太起来。
郭络罗氏说得不错,雍正不好相与,在他眼皮底下不过是个早死与迟死的区别。曾与雍正交好的前太子不也是去得不明不白?
允禩冷笑着搭着苏培盛的手,进到书房里叩见雍正。礼行得极全,令人挑不出一丝错处。默默地盯着地面,随着苏培盛带着室内的其他侍卫宫女无声而迅速地离开,允禩背上逐渐感受到无形的重压。
“朕的御花园,风景可好?”
雍正用一种高高在上的目光审视着跪在地下的允禩,冷冽而鄙夷的口气里居然隐隐有几分幸灾乐祸和得意。
“御花园的雪景一如既往,和皇父在世时一样好。”
允禩扯了扯嘴角,平心静气地回话。要是在这种小事上就被牵动情绪,那他才真的该回炉再造呢。雍正想看他生气,他偏偏就是好脾气。明知这样会令雍正不高兴,允禩也不在乎。或者说,他其实有些故意吧。
雍正看不惯跟在允禩身边的那些人,无论他们之中是否有人已经熄了扶允禩上位的心,只是纯粹地交往。雍正元年对吴尔占的处置,雍正二年对保泰的处置,雍正三年对鄂伦岱的处置,都是雍正在毫无证据的前提下,只凭一己好恶就随便给人定罪的证明。
允禩已经对雍正不抱任何期待了,反正不论他身边的人是否有反逆之心,雍正都觉得他们和胤禩结党谋私。偏偏对允禩,雍正一直采取虚伪的怀柔政策,除了偶尔貌似痛心的训责外,从不给予实际的处罚。而对允禩身边的人,雍正却毫不客气。
既然如此,让雍正处置了自己也就是了。没有了结党的源头,自己的那些兄弟、所谓的朋党,自然也就安全无虞了吧。虽然这么想实在很有些天真的成分,但冷静下来,胤禩目前只想得到这么一种方法。
所以挑衅雍正、惹雍正发火,成了他目前最想做的事。
“起罢。”
良久,雍正听似淡然的声音缓缓响起。
允禩谢了恩,慢慢站起来,立到一边,眼睛盯着绣了龙形的地毯。
乾清宫的地毯还是康熙朝的什物,热爱节俭的父亲三四十年来用的是同一件地毯,虽然旧了,却依旧整洁。
明黄的下摆飘忽着,同色的靴子行至眼前,立定。
“看着朕。”
近在咫尺的声音令允禩很不舒服,可能是太久没有吃东西,喉咙深处有一股急欲反胃的恶心闹腾起来。
听话地抬头,望进那一双深幽的眼中,允禩强掩着心头的不耐与厌恶,耐心地等着这种比凌迟更令他难受的酷刑结束——雍正的眼睛里有着胜利者独有的得意和对失败者的恶意讽刺。
“你求的,朕一个字都不应。”男人极端恶劣地说着,嘴角略微勾起,冷笑,“知道了就继续在这儿跪着罢。你不是爱跪么,那便跪个够罢。”
早知道雍正不好相与,却没想到男人竟会对体罚有兴趣。允禩也不同他争辩,规规矩矩地跪着。只是人还在那里,心却早已飞去了不知哪里。
他想着这几年发生的事情,大略有些灰心丧气。
从被父亲厌弃、母亲病逝开始,允禩就已经对皇位没有什么期待。等到雍正即位了,他仿佛松了口气般,偏偏心中又有不甘,总不能平心静气地面对现实。这种情绪大概感染了老九和老十,于是他们动用所有可以动用的势力,暗中做了很多事。
虽然对不起老九和老十,但允禩真的觉得自己已经累了。然而,争与不争虽在一念之间,牵扯的人、牵扯的利益太多了,却不是轻易就能放下的。
晕黄的灯光下,允禩望着烛台落在地上不断摇动的阴影。室内极其安静,雍正大约保持着正襟危坐的姿态批阅着奏折。雍正用的墨和康熙是同一种,淡淡的墨香撒在空气里,正是允禩已经闻惯了的那种香气。
身体的负担过重,让允禩对时间的概念越来越模糊。雍正亦是勤政,夜早已深了,他却仍旧孜孜不倦地处理政务。间中,苏培盛进来过两次,给雍正换了茶和香。经过允禩身边时,苏培盛目不斜视,仿佛他根本不存在在那里一般。
允禩的思绪从老九、老十身上转到去年年末被夺爵的保泰身上。这位堂弟虽也和伯父,已故的裕宪亲王一样亲近照顾胤禩,但一直不肯搀和进皇位更替的大事里。然而去年年末,雍正却以保泰不肯附和自己说允禩的不是,而定了保泰一个和廉亲王结党的罪名,令其弟保绶之子广宁袭裕亲王爵。偏偏广宁一直仰慕保泰,凡是保泰肯定过的,他也一概承认。广宁曾几次到胤禩府上做客,完全不顾身边人的阻止。这让允禩又是感激又是皱眉,说了广宁很多次,乃至最后闭门谢客,但广宁总是不退却。
过年的时候,雍正在乾清宫家宴上不阴不阳地嘲讽过允禩几句,允禩只当他是在自言自语,全然不予理会,只是心下仍不免惴惴。老九老十已经被雍正小心眼地惦记上了,这孽缘已是无法可想了,广宁年纪轻轻,本与此事无甚瓜葛,却是可惜了的。只是这孩子性子扭得紧,和裕宪亲王、保绶的性子都不像,很难说服。
允禩皱着眉头苦笑着,现在的情形他是自身难保,竟然还有闲情为别人操心。不由扭头看一眼身着明黄龙袍的雍正,在一些大略有些扭曲的情绪下,那个男人竟是比以往还要讨厌三分。
事情就发生在允禩对雍正的厌恶空前高涨的一瞬间。
或许允禩胸中的愤慨和敌视被上天感应到了罢,原本还平静地批阅着奏折的雍正突然直挺挺地向前扑倒下来,握在手中的笔掉落在尚未下批文的折子上,红色的墨如血花般渲染开,盖住了黑色的文字,触目惊心。
允禩一怔,不及反应,便站起身来。酸麻不堪的腿支撑着他走到案边,用力推了推那个被明黄掩盖的男人,却良久得不到任何回应。
伸手探到男人的鼻息和颈间的脉动,尚有呼吸,脉搏也只较常人稍快。允禩立时松了口气,却忍不住皱起眉来。
雍正于他来说,死了比活着好。虽然从没有想过要弄死雍正,但他如有违天命立时暴毙,对允禩来说也未尝不是好事。偏偏这个时刻惦记着自己、心机颇深的男人还有心跳。
或许杀了他比较好。允禩和雍正本来就没有什么兄弟感情可言,杀了他,就算自己被处置了,和老九老十他们也没有直接联系。但是允禩不敢冒险,要知道天子一怒的后果从来都不会遵循常理,何况最有可能即位的弘历对雍正还怀有极深的孺慕之情。
真是个连死了都会让自己困扰的男人。允禩犹豫了一会儿,认命地扶起雍正瘫倒在御案上的身体,半拖半抗着将男人弄到御座上做好。
男人远没有允禩想象的中重,常年的饮食不规律和睡眠不足令他比看起来更为消瘦。搬动男人的时候,允禩甚至好几次觉得自己被对方的骨头磕到。
这也算是咎由自取吧。允禩有些凉薄地想着。曾经,他也想过若自己登上皇位会是怎样一种情况。那副沉重的担子究竟那个厌弃着他的皇阿玛是以怎样的努力扛了六十年的。只是那个时候,为父亲认同的渴望远远大于成为统治者的野心,让他简简单单地就忽略了因在其位谋其政而可能出现的艰辛。
允禩虽然不喜雍正,却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人勤政。他不是见不得敌人优点的人,相反的,若敌人不是身具超出常人之处,他也能平心静气地欣赏。私底下允禩不是没有在老九老十面前赞过雍正,但欣赏归欣赏,要允禩对雍正摒弃前嫌显然也是绝无可能的。
允禩略有些冰凉的手贴在雍正的额头上,了然地点了点头。
尽管雍正上台后,自己手中的势力受到了很大的限制,毕竟允禩还是有些家底的。皇帝自登基以来一直为温病所苦的事,他并不是不知道。
雍正还在当阿哥事,因康熙的命令下过几次江南跟在于成龙身边学习河道治理。那时候条件艰苦,雍正又爱做虚心学习、不畏苦寒的姿态,几次下来,轻易地便落下了病根。但雍正又不愿让父亲和兄弟们知晓,一发病便假装参佛事,躲起来不肯见人。
宫里最老道的胡太医私下是十四的人,曾好几次禀报说四阿哥热毒蔽体,每年寒冬、春秋交替、夜间三更前后容易发病,三焦俱损,养将起来怕是不易。允禩等人从此便不把雍正放在眼里。不论雍正人前的低调是否作假,单单就算他得宠上位,那把椅子能坐牢几年还是问题。因热病病死的人,就是八旗权贵和京官之中也不再少数,不会独独他雍正得以不为病痛所苦的。
话虽如此,雍正上台后,却很少因病不理事。尽管常常苍白着脸出现,却总是精神抖擞,让人说不出什么不对来。
这个男人多半是在死撑着罢。很奇异的,允禩却因此多少有些同情雍正。要知道上位者是常常需要体恤臣民疾苦的,但臣民却未必能理解上位者的艰辛。要是自己也坐上了同样的位子,多半也会如此强求自己吧。
那样到底是幸还是不幸,允禩不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那一定是一种苦涩之极的甜蜜情绪吧。各种隐忍、卑鄙、阴险、恶毒的手段,不过是为了在最后的最后得到这样一种令人又爱又恨的结果。
除了真正渴求着这种结果的人,在别人看来,大约是永远不会明白的吧,那种光鲜华丽的辉煌和荣耀背后掩藏着什么。
稍懂一些医理的允禩很快就看出了雍正的病因,热邪入肺,身子又虚还发着低烧,想来不好受吧。明明喝了一晚上的水,男人的嘴唇却干涩得快要裂开了。
想让这个男人多受一点苦,允禩不是宽容到没有一点幼稚报复心的人,但最后他还是皱了眉头拉开了通往外间的门。
苏培盛正靠着门边打盹儿,被开门声一惊,立刻站直了身子,平静的眸子里划过一丝惊讶的神色,最后牢牢地盯着允禩等他开口。
“万岁爷厥过去了。”允禩面无表情地陈述事实,“苏公公还是快去请太医罢。”
和苏培盛互相没有好感的允禩说完,便转身回到室内,撩起衣摆,就在刚在跪着的地方跪了下去。
空气里的龙涎香被浓浓的药味压了下去,迷迷糊糊中被灌了好几口苦不堪言的药浆,忍不住咳了好一些出来,胤禛终于挣扎着睁开了眼睛。
离得最近的是苏培盛和陈福担心的脸,心下稍有些安慰。胤禛看周围情状,自己已从南书房被人搬回了养心殿后殿。
等太医请过脉后,胤禛轻轻摆了摆手,示意苏培盛等人自己并无大碍。
细细想来,胤禛的记忆中断在审阅报告张鹏翮卒的折子上。
张鹏翮此人是康熙九年的进士,曾被先皇赞为“天下廉吏,无出其右”,擅长诗词,在治理河道方面也颇有建树,胤禛上台后也极得重用。张鹏翮之死胤禛不能说不痛心,但却稍稍还是有些庆幸的。不久前,张鹏翮和噶礼与张伯行之间的矛盾愈演愈烈,让胤禛很是头痛。
胤禛虽然欣赏张鹏翮,但此人究竟在吏部多年,尽管表面上似乎同允禩等人毫无瓜葛,但也曾多次若有若无地施允禩以援手。此次同他不睦的张伯行也是自康熙朝就被极为看重的清官能吏,和张鹏翮不同的是多年在地方上行走,与朝中亲王关系并不亲厚,因而胤禛对张伯行放心得很。说实话,真要让胤禛在两者之间择其一的话,胤禛会毫不犹豫选择张伯行。
经历了康熙朝最后二十年的他,如今是一点险都不敢冒。不是他太瞧得起允禩等人翻云覆雨的能耐,而是坐在他这个位子上,就绝对没有一丝一毫输的余地。何况胤禛清楚得很,允禩绝非庸人。
胤禛苦笑着揉了揉太阳穴,试图让自己放松下来。就是病了,他也不能停下算计。活到他这个份上,还要步步为营、为保命时刻筹谋,不能不说是一种悲哀。
说到允禩,在晕倒前,胤禛依稀记得自己是命令他跪在书房里反省的。这个狡猾非常、表里不一的弟弟居然没有在自己晕过去的时候动手脚,倒是让胤禛颇为吃惊。
“廉亲王呢?”
状似不在意地问起,得到“廉亲王还在南书房里罚跪”的回答,胤禛点了点头,不置可否。
“离早朝还有几个时辰?”
这么问后,苏培盛打个千儿道,“回万岁爷,不到一个时辰了。万岁爷再歇一歇罢,太医说了,万岁爷这病重在休养。”
胤禛摇了摇头道,“去,把剩下的奏折都搬过来。”顿了顿,他又补充道,“还有,传廉亲王养心殿说话。”
“遵旨。”苏培盛恭敬地鞠躬,一抹不赞同的神色深隐眼底,并未让胤禛发现。
挥退了围拢在龙榻边得众人,胤禛皱着眉靠在软枕上闭目养神。唇间的苦涩消减了不少睡意,只是发着烧,头晕得厉害。
不知道过了多久,苏培盛进来报说奏折已经在龙榻边堆好,廉亲王也已在外面候着了。胤禛点了点头,让苏培盛准备些干净的吃食呈上来,出去时顺带把允禩叫进来。
苏培盛出去了没多久,允禩便进来了。胤禛示意宫女给允禩搬张凳子,命允禩坐了。
允禩听命,既没有惶恐,也没有假意推拒,毕竟让膝盖辛苦了很多天了,他也不是天生喜欢跪着的。就是赌气,也犯不着拿自己的身子不当一回事。
胤禛就着昏黄的灯光略微观察了一下低垂着头不愿与自己目光相对的允禩。自康熙四十七年,胤禩大病一场,此后身体便一路清减下去,同胤禛记忆中那个身姿俊雅、行动颇为矫健的八阿哥相差甚远。虽眉目仍是一派儒雅金贵、风度翩翩的模样,但从前那种与日月同辉、毫不收敛的光彩却早已被谨慎和猜疑取代。
老八是众兄弟中长得最好看的,虽不如老大、十四英气勃勃,也不像太子那样一副贵气逼人的长相,却继承了其母卫氏的姿容,一颦一笑间总是透着股亲切温和却不失坚强的味儿,叫人忍不住想要疼惜和亲近。
胤禛以前同老八虽然不亲近,却也没有到不对付的地步。但自从发觉允禩进了内务府后收了凌普同太子作对,又百般撺掇允禵与自己兄弟不和,胤禛对允禩就越发淡了下来,甚至演变到后来的极为敌视。即便是太子当时最大的敌手大阿哥胤褆也没有让他忌讳到这个地步。
胤禛总是觉得老八虚与委蛇,爱搞两面派,把人前说人话、人后说鬼话那套玩转得天衣无缝。偏偏康熙早年甚是疼爱这样的老八,即使胤禛暗中串通佟国维、马齐在太子落马后举荐胤禩做太子,都没能让康熙立刻就厌弃了这个出身颇低的儿子。
直到允禩君前三次被重臣集体举荐被太子的事情彻底惹恼了康熙,自此失了圣心,胤禛心里才稍微痛快了点。
胤禛相信,对于拉太子下马这件事老八定是十分得意的,而对于把老八从争夺皇位的最中心赶出来这件事,胤禛也同样自以为了不起。
两看相厌在胤禛和允禩之间并不算是秘密,就算偶尔对对方有些欣赏,讨厌仍然是讨厌。尤其胤禛的性子,一旦厌恶了,便总是习惯性地抓对方的小辫子,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
当然,这中间可能有一些误解,胤禛并不完全排斥这种可能,但是对老八,他实在是亲近不起来。只是老八的确是有才干的,待人处事也足够八面玲珑,若不是对手只是臣下,对胤禛老说老八会是个比李卫更得力的亲信。
因此,胤禛对允禩的感情是很复杂的。既想要他为自己所用,又对他有所忌惮不能亲信;另一方面,又有十多年积攒下来的很多负面情绪。
胤禛相信老八对自己是一样的。只是若真是这么简单,刚刚自己病倒的时候,老八完全有机会做些坏事……
但他偏偏什么都没有做。
胤禛有些搞不清楚老八的心思的。照理杀了自己或者搞些其他见不得人的手段是解救允禩和他同党最好的方法,但老八没有。
看情况,老八不但什么坏事都没干,还为自己叫了太医。
胤禛此刻的心情,实在是非常复杂的。这样的允禩,和他印象里、他所认定的那个允禩,是极为不同的。
……他究竟为什么?
胤禛无法阻止自己去探寻允禩的动机,把允禩往最坏的方面想已经是他的习惯之一。尽管登基以来对外他一直做出一副要重用允禩的样子,但实际上他和很多人想的一样正在谋划有一天怎样彻底地、确切地把允禩和他的同党们连根拔除。
允禩的根太深了,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摘除的,虽然被康熙厌弃后他的行为已经很收敛了,但是那些被他欺骗甚深的人——譬如老九,却从没有消停过。也许允禩的本意并非如此,但他的存在本身对胤禛来说,就已经是不得不去除的毒瘤了。如果他是不知不觉地向周围散布着这种妨碍胤禛牢牢掌握所有朝臣忠心的毒药,那他的存在就更为可恶了。
允禩这种人有什么好的?即便曾经问过很多人这样的问题,胤禛还是没有得到一个很好的答案。保泰说允禩为人谦和,广宁夸允禩能力出众,鄂伦岱赞允禩礼贤下士,但胤禛直觉事实的真相并不仅如此。如果只是这样,做的比允禩好的人多得是,允祉也善于笼络人心,允佑也是一个温润君子,允禵亦是能文能武,但为什么只有允禩能够一下子抓住这么多人的心,人心所向无所披靡?这个男人身上究竟有什么魔障可以让这么多人不顾生死和伦理道义地前赴后继?
胤禛微眯起眼睛审视着胤禩,即使是在这个时刻、这个情境下,胤禩依然故我,并没有过多地在乎自己的处境和皇帝对自己的关注。他仿佛混不在意,只是淡然地等着面对一切可能发生的事情,无论那是好的还是坏的。胤禛突然觉得允禩很可怕,他似乎无所畏惧,虽然胤禛知道这不可能——允禩之所以在这里就是因为害怕自己会对老九不利,但胤禛还是有一种允禩无所畏惧的错觉。是什么让这个男人这么地泰然自若。胤禛甚至想立刻就下一些毫无道理的恶劣之极的命令,把眼前人的平静彻底打破。
然而下一刻,他却悟了。
他想,也许这才是胤禩最让人沉迷的地方罢——无论发生什么,他都能不为所动、不卑不亢、那么有余裕,甚至让人有会被他随时反将一军的错觉——诱惑却同时危险。
“这些折子,你替朕处理了罢。”胤禛平复了下心绪,闭着眼睛尝试假寐,“苏培盛送的东西,先随便吃一些。你已经几日没有上朝了,我大清的薪俸也不是这么白白给人领的。”
因为闭着眼睛,所以胤禛并没有看到允禩的反应。但以他多年的经验,他猜得到允禩的脸上一定是充斥了愕然和不知所措的。
一想到仿佛对什么都无所谓的廉亲王脸上居然会浮现出如此表情,胤禛就忍不住得意地勾起嘴角来。尽管连他自己都说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
默默地批复着手中的奏折,允禩其实是累得几乎马上就能睡着的。可是在养心殿,在龙榻边,他是在不至于粗线条到那种全然不管不顾的地步。
雍正丢给他的折子虽然多,却大多是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几百封奏折里问安折就占了四分之三,剩下的都是一些礼部和吏部已经拟定好的庆典祭祀和官吏升迁降职的回揽折。说起来也是,太过重要的折子,雍正又怎么敢留给他处理呢,恐怕早就留中了罢。
默默地睨了一眼在龙床上兀自熟睡的雍正,允禩狠狠地喝了两勺桂花粥。想到苏培盛把粥递给自己时那副极为不甘的表情,允禩就有些得意了。虐不到雍正,虐虐他的手下亲信也是可以的。想来苏培盛根本没想到那些精致吃食是雍正为自己准备的吧,不然早不知道在里面下了些什么有的没的毒药迷药了。
虽然对雍正的行为极为不解,但允禩也没打算亏待自己。速速处理完那些公文,随意吃了些东西,便想吩咐下去沐浴。这几日为了老九,他在紫禁城里呆的够了,这么冷的天,连洗个热水澡的余裕都没有。此刻在雍正寝宫里,不好好利用怎么行。偏偏才吩咐了一半,雍正便突然睁开眼睛,吓了他一跳。
“廉亲王所虑甚为周到,吩咐下去,朕要沐浴。”
皇帝一句话,引得允禩暗暗皱眉,心里略有些不悦。
而这个皇帝似乎是一向跟他作对惯了,不让他不爽就浑身不舒服般地追加了一句,“八弟也一起罢。”
雍正显然不是在征求允禩的意见,而是命令。
允禩撇撇嘴甚为不满,却令好看的脸显得更为生动了。
以为雍正不过是想看他尴尬,谁知道一众宫女太监居然还真的准备了洒满花瓣的浴池。允禩扯着嘴角抽蓄了很久,却被雍正一个“你不敢么”的挑衅眼神激得当即就解开辫子任头发散乱开来。然而不到半刻他就后悔了,这到底是什么和什么啊。
雍正倒是很大方,脱了衣服便下到浴池里,一个眼神似乎充斥着嘲讽。
允禩也不是那种在众人面前袒胸露背会倍觉羞耻的人,何况挑衅在前,当下也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进到池子里。不料刚坐下,雍正就示意宫女将刷背的器具交到他手中,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你以为爷是谁啊!允禩心里极为不满,却颇显无奈地接过,循着记忆里仆从伺候自己时的方法为雍正刷起背来。
居然让爷做这种事,你也不怕折寿!尽管心里满是不满,允禩表面上却仍是不为所动的表情,只是嘴角若隐若现的抽蓄,还显示着他的不甘。
殊不知这样的反应看在胤禛眼里,却是令他得意不已,甚至觉得允禩有些可爱了。那个总是被人捧在手心里仰慕的八弟居然一脸不甘地在为自己刷背……胤禛真的得意极了,以至于他几乎就要忘记眼前这个人是他一直想要除之而后快的最大敌手了。
允禩的表情慢慢地从掩饰不住的咬牙切齿,变成了淡然和认真。仅仅是一会儿,他便适应了胤禛给他的侮辱,甚至表现得浑不在意。
本着既然做就要做到无可挑剔精神的允禩,其实并没有下胤禛面子的意图,但这看在胤禛眼里,却是极不识抬举的表现。
这还不够。胤禛沉吟。
……可是怎样才能令允禩感觉是受到了奇耻大辱、神色大变?
胤禛觉得大概自己是鬼迷心窍了,才会想出这样的馊主意。可是行动远较他的思虑为快,他一把抓住了允禩的手腕,后者略带些吃惊地望着他,眼睛里充斥着不解。
直到对方的舌头探到自己的嘴里允禩才猛然回过神来。他被雍正压在池边,双手都被禁锢在对方手中。紧贴着胸口的男人皮肤的触感让他愕然地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想要出声,却因为被以一种极为炽烈的方式堵住了嘴而无法畅所欲言。
“唔唔…………”
这是最新式的迁怒或者报复吗?还来不及想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更进一步的侵略就让允禩瞠目结舌。再也保持不了淡定自若的神态,拼足了力气想要推开雍正,偏偏连着几天不吃不睡的身子完全使不上力,允禩恼羞成怒,脸却因为耻辱而烧得通红。
曾经从良妃那里听说,当年父皇和母亲也是这样浴池边一夜交欢有了自己的允禩对雍正的做法本能地厌恶,难不成那个皇帝真的是烧糊涂了把自己当成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女奴了么!
终于推开了凑得极近的某人,允禩的胸口因急促的呼吸而剧烈起伏。已经很久没有让他恶心成这样的事情发生了。
“你……”
胤禛回以冷笑,想要看到的看到了,就不再那么稀奇了。但奇怪的是,眼前人不再清淡无味的神情,却让他升起了某种优越感——这是别人都无法看到的表情罢。食髓知味的快感,让他甚至有凌驾于某人之上的快意。
允禩皱着眉抽回自己的手。雍正是病疯了罢,或许他该叫苏培盛来组织整个太医院会诊?尚不知自己已经被算计了的允禩,可能永远猜不到这短短小半个时辰中,自己的命运早已半转千回了罢。
就是胤禛自己也不曾想到,对这个是敌非友的弟弟,自己会生出如此多的心思。只要允禩身边还有老九老十和十四,胤禛就不怕捏不牢他。
未来的日子,或许会很有趣罢。
对上雍正满是算计的眼神,虽然身在温水浸泡之中,允禩还是忍不住颤抖了一下。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