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忆江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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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着时有时无的细雨，秋，终究是来了。酷热，一下子就无影无踪了。只剩下丝丝的凉，伴着秋雨，和着秋风。浓绿的树冠已经有些退色，浅浅的绿一片一片。仔细看去，夹杂着鹅黄的红，星星点点缀在其中。
不多久，就要落叶翩飞了吧？近郊的枫叶已经开始泛红，深深浅浅的绿，层层叠叠的红，煞是好看。江风也忽然变得有些呼啸的狰狞，吹在身上冷得紧。夏天终究过去了，再不能屏江临风，惬意放肆了。我的家乡，已是秋了。
八十八公里外的江南现在什么样子了？每当季节更替时，我总是问。闭眼揣度，似乎可以嗅到江南湿濡泥土的香气。那是我生活了七年的地方，我又怎会不了解。一样的细雨，却更温柔，如烟似雾。一样的凉，多一份清冽，少一种萧瑟。
此时，江南还是一片浓绿吧？满世界的浓绿，就算最遥远的郊外，枫叶也还平凡得绿着，隐藏在团团的绿中，低调而舒展。
江南，我满脑子全是关于江南的画，一幅又一幅。烟雨缠绵的幽径翠园，寒山古刹的暮鼓晨钟，小桥流水处的白墙黑瓦，吴侬软语，水袖丝竹，美人如画。
古语有云，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苏州，如小家碧玉，精致明亮，我见犹怜。杭州，恰似西子，浓装淡抹总相宜，大气婉约。周庄、西塘、乌镇、甪直等等古镇水乡，好似水墨画上的那几笔写意的墨迹，灵动，妩媚。连接起苏杭两地，构成了一整幅的江南风景图。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综看神州上下，再无哪里会有如此风姿绰约、繁华千年不尽的锦绣之地。深深地吸一口气，似乎都能嗅到唐宋遗韵。仔细去聆听，千年的丝竹萦绕耳畔。茶香、花香、墨香，浓得化不开。唐诗宋词，丝竹雅韵，千年的文字，鲜活明亮。风霜打不尽，烟尘掩不掉。江南的柔风中，触手可及的，便是那千年的精魂。
白居易有诗云：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其次忆吴宫。
而对于我，苏州则是记忆的核心，成片成片的记忆，就如那天平山的红枫，连绵不绝。七年，从大学始，人生最意气风发，最少年壮志的七年。那七年，正如江南的水墨画，写意地挥洒着，浓郁地绽放着。无论是悲是喜，是爱是恨。全都融入了笔墨中，渗透在那薄薄的宣纸上。
第一眼的苏州，便是城中的北寺塔。郁郁葱葱的树木，映衬着古塔。在江浙一带，这样的古塔并不罕见。“南朝四百八十寺”，有多少寺庙，就有多少古塔。这第一眼的苏州，让少年壮志的我，颇为失望。
哪个少年没有梦？苏州，这便是要成就我远大梦想的地方吗？她，能够成就吗？年少的我满腹狐疑。她如此纤细，如此温润，本就是杨柳腰、墨黛眉的仕女。在张扬跋扈的新世纪，娴静如她，究竟能够走多远？我的疑问，七年来，始终未曾消散。唐诗宋词，抵挡不了工业时代的隆隆车轮。吴侬软语，又怎能匹敌洋腔洋调？
大学，本应是纵论天下，经世济国的后乐园。怀揣着满腔热诚的我，终究难逃失望。那座落在古护城河边的校园，有着最浪漫的传统，最美丽的校园，最灿烂的樱花。但却缺少理想的激情，智慧的火光。她沉寂慵懒的，正如这座古城千年的风韵。这里本就是落魄文人的寄情之所，退隐之士的栖息之地。历代先人的选择，总有其道理。
我，终究也变得沉寂慵懒，一如千年来生活在城里的先贤。心怀天下，却寄情山水。而我并不是贤人，我没有那样的智慧，也没有那样的情怀和成就。我只是平平凡凡的小女子，失意于理想的不可得，悲怆于梦想的缥缈远去。
江南烟雨中，我只看到我的泪。有时我想，这就是所谓的伤城吧？一处伤心得想要将其埋葬的所在。丝竹声声，软语嗫嚅，却只添我的伤悲。这种伤悲一直持续到毕业，就算我手握最佳毕业生的铜盘，我也没能从这种失意的情绪中解脱出来。可笑的是，最佳毕业生的我，心怀经世济国之梦的我，最终都没能好好穿一穿学士服。
在我的记忆里，毕业典礼是在一片迷朦的江南烟雨中结束的。灰色阴沉的天，湿嗒嗒的雨衣，恰如我的心情。同学们匆忙地道别，然后各奔东西，再无更多留恋。在这个时代，如何找份合适的工作，如何在竞争激烈的现实中生存下去，远比任何梦想和激情都要重要。
我的大学，就那么结束在不停歇的江南烟雨中。除了那个铜盘子，还有那座伤城，什么都没有留下。
工作，自食其力，白领，外商独资。这一切，曾经是那么强烈地诱惑着我。隔着不算太高的校墙，我憧憬、遥望着那个色彩斑斓的世界。带着骄傲，甚至是不可一世的傲慢，我跃跃欲试。当我终于可以把这些名词冠在我的姓氏之前，当我有了头衔，有了名片，有了一席之地。我以为这就是所谓的成功。我忘记了一些很重要的忠告。
世界的真相，究竟是怎样的？没有丝竹声声，没有唐诗宋词。落魄文人的寄情山水，本就是虚无飘渺的理想之梦。拙政园是梦，网师园是梦，就连那盘门的城墙也只是一截断壁残垣的亡国旧梦。如诗如画的江南，只不过是一袭浮华美梦。当工业时代的铁轮叩响了千年的城门，这个梦就已经不存在了。
苏州并不只是园林甲天下，“世界工厂”是她另一个名字。飘扬的各国国旗，大同小异的各式厂房，整齐划一、却鲜见人影的工业园里，奔驰往来不绝的大小车辆上载着各种国籍、各种头衔、或是白领，或是蓝领的众多打工者。我，也不过是其中之一而已。世界工厂流水线上的一颗螺丝钉。
工作了，自食其力了。与之交换的，却是激昂的青春和纯净的梦想。我失去了这一切。有多少人能够不屈服于现实？而我们究竟有多少道路可以选择？逃避，亦或反抗。当无力反抗，却又逃无可逃之时，只有忍耐。我的工作，远离我的理想，与所谓的梦想更是毫无关系。只是作为谋生的手段，却让我身心俱疲。
前所未遇的口诛笔伐，明枪暗箭，让我遍体鳞伤。我头回知道，人心居然可以变得如此丑陋。我的眼泪，就连最明媚的艳阳天，也连绵不绝。我战战兢兢地工作着，生怕一失足成千古恨。我巧笑嫣然地周旋在冷热未明的人心里，深怕又成了谁欲除之而后快的目标。
那一年，江南的烟雨似乎特别的浓，怎么也散不开。我终究还是胜利了，只是那胜利来得如此的不易，我的心早已千疮百孔。我的眼里，再看不到江南的泼墨写意；我的耳中，再听不到丝竹软语。
我选择了离开，离开这满目疮痍的伤心之地。我去了中国最璀璨的明珠上海，那充满活力与激情，狡诈而多诡的欲望之都。我喜欢上海，拥挤的地铁，拥挤的人群，拥挤的高楼，甚至连那拥挤的欲望，全都是我所喜欢的。我以为我会欢欣鼓舞，我以为我会从此快乐。然而，就连在最奢华的淮海路，那丝竹声声，那迷蒙水气，也始终在我耳畔萦绕，在我眼前浮现，挥之不去。
“回来吧，我很想你。”他说。只是一句话，我便重回那座伤城，抛弃了所有梦想，又置身于烟雨江南。那濡湿的空气，湿润了我的眼。我却再没勇气离开。我是为了他回来的吗？至今我依然找不到答案。
那个时候我是爱着他的吧？只要我点点头，我们就能牵手而行吧。只是，我们谁也没有勇气迈出那一步。湿嗒嗒的江南，粘乎乎的空气，连我们的勇气也迷蒙软弱。他，绝不可能是我的未来。他，绝无可能托付。我相信我的判断，一如当年不可一世的傲慢。
我的判断究竟是对是错，至今我也无从知晓。一夜烟雨，已是千年风雨过。烟雨中，迷蒙的不只是他的脸，还有那曾经的情愫。很多事情，我已不再记得。
我回来了。对着粼粼碧波，我高声喊。我的未来不在这里。我又喊。或许是曾经受到太多的伤害，就算伤口已经结疤，但是却依然面目狰狞。我忘不了那伤口，我知道我没办法一直留下来。我想，我这一生，都将带着这可怖的伤口。就算时间荏苒，伤口退色。那百孔千疮，却是再也好不了。
新的工作，新的同伴。我的生活总算明朗了起来。我喜欢那些面孔，无论是年青的还是成熟的。我喜欢那里的味道，喜欢那里的声音。现在回想起来，那段时光确是至今为止最快乐的时光。没有阴谋，没有暗箭，没有绝望，也没有伤悲。有的只是单纯的期望，和单纯的快乐，就连怨言，也是最单纯无害的。只是那时候，我并不知道这一点。
生活总不能一帆风顺，工作也总不能顺风顺水。我的工作性质甚至决定了，就连安稳平静都可能是一种奢求。我犯下大错，至今我亦不能原谅我自己。结疤的伤口再度被撕裂，鲜血直流。然而，我不再哭泣，只是看着鲜血汩汩流动。
泪水又有什么用？再多的流血也有止住的时候。
“且由它去吧。”我喃喃自语，等待着被落井下石，或者可以叫做“棒打落水狗”，一如之前的岁月。然而这一次我很幸运，没有人再来撕扯我的伤口，甚至给我递来了止血药。我，其实是很感激的。对于人心，我终于可以多点善意的揣度。时间过去，伤口也会再度愈合。只是，那心里的阴影却是更浓。
一些人的温暖，还远不足够化解伤痛。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我知道，我的离开无可避免。
我又何忍离开？我又如何留下？离开亦或留下，全都是不可避免的伤痛。在八十八公里外的家乡，我遥望江南。
江南的风，温柔依旧；江南的雨，依然迷蒙。江南的冬天，不似这里那么阴冷；江南的秋天，也没有如此的萧飒。仅仅只是八十八公里的距离，却似乎远隔万水千山。
我所思念的，我所怀念的，我所追忆的，我所不舍的。全都在那幅画里，江南的景，江南的诗，江南的乐，江南的人。全在其中。
我的伤口还在，我的泪痕犹在，那里依旧是我的伤城。然而，早已成为我生命血脉的一部分，我的青春，我的七年，我的爱，怎能割舍？
白居易有诗云：江南忆，其次忆吴宫。吴酒一杯春竹叶，吴娃双舞醉芙蓉。早晚复相逢。
人说，有多少爱便有多少恨，爱与恨本是同根。
多少相思多少泪，最忆是江南。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忆江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