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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初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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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才下潇潇雨 ,一盏淡酒入喉 ,些许压住心口上的疼痛 。
枯树下杂沓脚步 ,走近爬满青苔的石井边上 ,探身向里望去 。
水里映着一张绝美容颜 。
“六妹 !怎么又跑到那口井边去了 。宛姨不是交代过你离那口井远些么 。”一个穿着绯红纱裙的女子略显得焦急地走了过来。
“二姐 ,我只是心口有些疼 ,出来散散步。再说了 ,你不说 ,宛姨又怎会知道 。”纤纤手指挽住绯衣女子 ,娇笑道 。
“好啦好啦 ,我不会说的 。不过六妹你以后少去那口井边了 ,怪让人担心的 。”绯衣少女依然喋喋不休着 ——
第一章长安城中七女子,倾人夫君倾人郎。
我用手拄着脑袋伏在石井边上 ,呆愣愣的看着井里 。现在正是仲夏 ,院子里但凡能开花的树都正开得如火如荼 。不时有几片花瓣飘下来落到井里 ,粉白色的花瓣浮在绿深深的水面上煞是好看 。我朝井里轻轻吹一口气 ,那就像块墨玉似的水面便会荡起一圈一圈的涟漪 。
我历来都喜欢跑到这口石井边上玩 ,石井边也历来都沿覆盖着一圈毛茸茸的青苔 。每次我伏在上面时 ,都会把我的衣袖浸湿 。不过我也不介意 ,反正我常日都是穿青色的裙衫 ,不怕会弄上污迹 。
初春 ,好些小虫子会掉到井里 ,不停歇的挣扎着,若是旁边恰好落着一片叶子 ,它们便会使劲的爬上去然后又滑下去 ,它们爬不厌 ,我也看不厌 。入夏,时有一些花瓣摇摇晃晃的落在井面上,漾起层层水纹 。孟秋 ,井里会浮着那些枯落的絮絮柳柳,红色的枫叶 。寒冬 ,则会结上一层薄冰 ,落下的雪絮会覆盖住井边上的青苔 。
反正在我看来,一春一秋,一冬一夏 ,这口石井都好生有趣 。每当读书倦了 ,唱曲累了 ,强颜欢笑厌了 ,我都会到这口井边来逗留上半日 。可宛姨老是不许我靠近这口石井 ,她说井水寒气大,容易凉了身子。因我从小心上就有顽疾,受不得寒。所以每次我来这井边 ,都会被她狠狠的训上一顿。于是我只好背着她偷偷来井边玩 。
石井落在秋水院西角的旮旯处 ,周围种着各种各类的树 ,什么金松 ,雅楠 ,木槿,还有好些我叫不上名字的 。都是那些富贾官僚遣人来栽植的 ,听说是从很远的地方运送来的 。像那开着粉白色花的就是从倭国移来的樱花树,春天开花秋天花落 ,花瓣常常落得满院都是 。
有时候 ,看着井里的落红 ,我常会惋惜 ,惋惜它们从此落井生朽 。
太阳愈发毒辣起来 ,额头上蒙起一层细汗 ,明晃晃的光线刺得我眼睛都发痛 。我连忙走回南厢小院 ,院里种着鸢尾 ,还未进去 ,就已经闻到了一阵芳香 。常和姐姐们打趣说 ,只要闻着这鸢尾香 ,就是闭着眼睛我也可以找到我的小院 。
推门进屋去 ,顿时感觉凉快了不少。房间里点着沉寒香,合着忏木,弥漫着一股淡淡幽香 。我正闭着眼睛像小狗似的嗅来嗅去 ,便听到一个着急的声音 ,“小姐 ,你可算回来了 。”
我还以为屋里没人 ,哪知小绿这丫头突然冒出来 ,着实吓了我一跳 。我没好气的坐到赤木椅子上 ,瞪她一眼:“我出去散散心 ,整日闷在屋里会烦死的 !”
小绿不做声 ,走进里间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药出来,放在我面前的桌上 ,“小姐 ,今日你还没喝药呢 。”
我瞥了一眼那就像泥巴似的药汁,立即蹙起眉头 ,我是知道这黑糊糊的药有多难喝的 ,宛姨说这是她请东市的工常大夫开的方子 ,每日一次便可缓解住心口的疼痛 。虽然说这方子确实很有效果,可天知道那个工常大夫在里面加了什么奇怪的药材 。这药实在太难喝了 ,我喝了三天就实在招架不住了。我只好眼巴巴的看着小绿 :“小绿……这药太苦了 ,要不……”
小绿立在一旁,莫名其妙的看着我 ,“小姐 ,再不喝 ,这药就凉了 。”
“我是说……”我朝她皮笑肉不笑道 ,“这药苦 ,我一喝就会想吐 ,想吐就吃不下东西 ,不吃东西身子不就更弱了 ?所以……要不……咱们悄悄把它倒了……神不知鬼不觉的.......”
“哦……”小绿恍然大悟 ,我正想怂恿她把药倒了 。哪知 ,她低头从袖口里掏出一块丝帕包裹的东西放在桌上 ,“没事 ,我这有压药的饴糖 。”
我仍不死心 :“小绿……可我不喜欢吃糖 ……”
小绿幽幽看我一眼 ,阴深深道:“小姐 ,小绿记得你最喜欢吃糖圆饼了 ,还有足足加上两木豆糖的莲子粥 ,还有,街摊上买的糖人 ,糖柿子,糖……”
“打住!”我宁可被苦死也不愿被唠叨死 。我大义凛然地把药碗端起来,屏息将泥巴汁灌到肚子里 。真是……一泄千里的畅快 ……咂咂嘴……又酸又辣又苦,嗓子里蓦地涌上一股酸水……还恶心人 !我差点没把喝下去的药再一泄千里泄出来 :“糖……”
小绿连忙取出一块饴糖给我,吃下去后甜丝丝的味道随即掩住了那苦药味 ,胸口也不犯恶心了 。
长长舒了口气 ,我转头看见小绿正使劲憋着笑 。死丫头 ,定是笑我刚才的丑态 ,我忿忿道 :“谁说皇帝是天下第一药罐子 。我才是 ,不对 ,我简直是药渣子 。不是我吹牛皮 ,我喝药都喝遍长安一条街了 。西市东市 ,八家药铺 ,六位大夫 ,都是熟得冒烟的了 。我知道我是夸张了点 ,但这药实在是苦得天理不容 ,不信你来尝尝 ……”顿了顿 ,我问她 ,“不过,这饴糖哪来的?”在我印象中,小绿是不好甜食的 。
“是三青小姐给我的 。她说你吃不下苦 ,这糖正好可以压苦 。”
原来是青姐姐 ,我不由心生暖意:“青姐姐真是我肚子里的虫子 ,我的毛病哪样她都知道 。好些时候 ,我总觉得我和青姐姐像是一个人似的 ,想什么总能想到一块儿……”
小绿递给我一块素白手绢,岔了一句话:“小绿倒不觉得 ,小姐你就像天上的月亮 ……”
“那青姐姐呢 ?”
小绿抱着案砧抓耳挠腮了一会儿,才说 :“三青小姐……就像……就像穿白衫的仙女。”说罢 ,她便匆匆溜进里间。
“尽瞎说 !”我看着那个像刚淋过雨水的叶子似的身影 ,撇嘴道。青姐姐爱穿素白裙衫是没错 ,可不是所有穿白衣的都是仙女 ,仙女都是不食人间烟火的 ,不识世上人情的 。仙女会知道我怕苦好甜么 ,仙女会想着送饴糖给我吃么 。
我满腹牢骚,拿起手绢擦拭了下嘴角 ,一阵困意袭上心头 ,这药不仅苦而且一喝就容易让人犯困 。我取下头上的发簪 ,发丝全散了开来搭在肩头,就像河水一般沁凉 。我走到床榻边,掀开床帐和衣躺到软绵绵的绣金锦被上 。目光落在粉艳艳的里帐上 ,我顶讨厌这种暖红色 ,更别提那上面绣着的朵朵牡丹 ,散布得那叫一个春花烂漫 。若我自己挑 ,定会选一个素点的颜色做底 ,再绣上点碎花细草,那就再好不过了 。至少不会觉得像是躺在一片花骨朵比脑袋还大的牡丹丛中,光是那霸气十足的艳色就够折煞人的了 。
可宛姨硬是不许我换素色的床帐 ,她说还待字闺中的女子怎么能用那些黯淡的颜色 ,只有凄凄弃妻 ,戚戚寡妇才用那些素色 ……
眼皮慢慢拉拢下来 ,意识渐渐有些模糊了。
要是娘亲还在世 ,也定没有宛姨那般唠叨……
大唐初年 ,烟花柳巷遍布长安之地 。
只要是青楼在处 ,每每歌舞升平 ,暖脂香粉 ,玩客挥霍着大把银子 ,看客填补着精神空缺,而妓 ,则出卖着自己正值青春的年华只为博贵客一笑 。无论是名妓,贱妓 ,亦或是,歌伎。
但凡青楼在处 ,都热闹至极。
而七色院则是长安城里最热闹的地方 。钛兰宛是七色的老板娘 ,也就是我们的宛姨 。她喜好作画 ,便把收养的七个女子一一赋予一种颜色的名 。
大姐朱砂 ,二姐胭脂 ,三姐褐石 ,四姐三绿 ,五姐三青 ,小妹藤黄 。
我是黛青 。
大街小巷里传唱着这样一首诗 :
长安城中七女子,倾人夫君倾人郎。
万芳不胜黛青尔,一笑痴了一国人。
宛姨不许别人称她老鸨 ,也不许旁人把七色院当作青楼 。她虽时过青春年华 ,却也还风韵犹存 。她定下规矩 ,七色院每月只迎客三天 ,初七 ,初八 ,月末 。尽管如此 ,每到这三日 ,院里必定门庭若市 。我历来觉得宛姨是个奇特的女子 ,听姐姐们说过 ,她是隋末官宦人家的小姐 ,后来家境落败 ,她只身一人来到长安建了七色院 。
从此 ,长安城里多了一处人人知晓的七色院 。
多了七个千金才能换取一笑的女子 。
纵然不喜欢那床帐,我这一觉还是睡得沉极了 。突然感到鼻尖痒痒的 ,像是被谁用狗尾巴草挠着似的 。我闭着眼睛迷迷糊糊的把挠我的东西扒开 :“谁用狗尾巴草挠我 ,别闹 !”话还没说完 ,我的脸就被扭住了,我睁开迷蒙的眼睛一看 ,一身素白的女子正坐在床沿上笑咪咪的看着我 。
“黛儿 ,我的头发像狗尾巴草么 ?”
我瞌睡醒了一大半 ,敢情刚刚青姐姐是用她的头发丝挠我鼻子,脸还被她扭着 ,我扯着嘴角看着她 :“青姐姐 ,痛……”
她这才把手松开 ,抱着手坐在我旁边 ,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 。
“青姐姐 ,以前……我用狗尾巴草挠过小绿 ,所以……”我揉着脸一脸苦相 。
“黛儿 ,你整日没事作弄小绿干嘛 ?”
一想起那件事我就来气 ,那次姐姐们都背着宛姨到七色围墙外的那条河处放纸鸢 。我也跟去了 ,所以就没温书 。可谁知小绿这丫头居然跑去宛姨那里告状 ,等我放完纸鸢回来就被宛姨一顿好打 。当时我又惊又疼又委屈,惊的是我从没见过宛姨那么生气 ,要知道 ,那是她第一次打我 。又细又长的竹条抽在身上火辣辣的疼 。而且 ,我顶委屈当时 ,姐姐们都没有温书就偷跑出去玩了 ,可她偏偏只打我一个 。后来 ,我可没饶过小绿这大嘴舌,我拿一根狗尾巴草挠她 ,胳肢窝耳根子 ,硬是把她挠得又笑又哭的 。
现在青姐姐又问起我这件事 ,我也不想重新提起 ,干脆理直气壮道 :“她活该 !”
“好了好了 。别赖在榻上了 ,过来我帮你梳妆 。”青姐姐看我一脸蛮横的样子 ,有些无可奈何。
我极不情愿的走下床榻 ,坐到铜镜前任由她打理 。
闭着眼睛 ,能感觉她温软的手指穿过发间 ,理顺青丝 ,挽起发鬓 。发根处没有被扯得生疼 ,檀木台也没有落上一根发丝 。我心里暗自佩服青姐姐的巧手 ,就连小绿平日替我梳头时偶尔都会扯痛我的脑袋 。
“青姐姐 ,你手真是巧呢”我看着铜镜里的她,情不自禁道。
青姐姐戳戳我的脑袋 ,“你以为姐姐我像你呐 ,跟个毛脚男人似的 。”
我才不理她 ,反而笑道 :“像杨成柏么 ?”杨成柏是秦王的要将 ,他好生喜欢青姐姐 ,时常送些燕脂珠钗来 ,可青姐姐从来不要那些东西 ,她老是把杨成柏送给她的东西给我 。每次我提起杨成柏 ,青姐姐都不会再耍嘴皮子,反而认真起来 。
这不 ,青姐姐也不嬉皮了 ,一本正经道:“黛儿 ,你怎么老是提杨成柏?”
我纳闷了:“杨成柏人好 ,相貌也顶好 ,而且三绿姐前些日子算卦说 ,他的八字和姐姐你的正好相配……”
“是啊 ,你说得都对 。”青姐姐叹了口气 ,转头望向我 ,“可我偏生就不喜欢他 。”
身在福中不知福 ,我心里暗暗道 。
“黛儿 ,用这支簪子可好 ?”青姐姐从琢玉龛里取出一支雕花骨簪 。
我点点头 。这支簪花本就是我最喜欢的 ,是前年我生辰那日宛姨送给我的 ,簪子尾稍雕成了鸢尾的模样 。像只蝴蝶似的 ,浑身莹白的蝴蝶 。
“青姐姐 ,今日有事么 ?”我起身拿过小绿递上的钿玉带系在腰上 ,转头问道 。
“瞧我这记性差点忘了 ,今个儿不是初伏么 ,宛姨邀姐妹们聚到留雁亭去纳凉呢 。黛儿 ,咱们快些去吧 。”
走出门外 ,天已经蒙蒙黑了 。有几丝微风吹过 ,没有了白日里那般燥热 。青姐姐拉着我匆匆往归雁庭赶去,一路暗香浮动 ,月影婆娑 。
到了归雁庭 ,老远就听到了一阵浅吟娇笑声 。归雁庭有一片水池 ,池中央便是落雁亭。池面上有一条又细又长的石路 ,像条弯弯曲曲的蛇似的一直蜿蜒到落雁亭那里 。
我走上去 ,埋怨道 :“这条路这么窄 ,明明像条细水蛇 ,宛姨偏偏说它像龙。龙哪有这么小的 。再说了 ,龙都是飞在天上的 ,哪有在水里的.......”
我还没埋怨完,突然脚底一滑 ,眼看就要落水里去了 ,“——诶呀!”
“小心一点 ,少耍点嘴皮子。”青姐姐忙从后面扶住我 ,半是责备半是惊慌道 。
好不易的踏上亭子的阶梯 ,我随着青姐姐走进去 。亭梁上悬挂的粉色纱帘被风吹拂在星空下 ,就像一只被拴住蝴蝶 ,浮动翅膀不停的飘呀飘却怎么也飞不走 。
天上的月亮倒影在池塘里 ,立即碎成了千千万万瓣粼粼月光 ,就着水面的波光 ,合着天上的星光 ,光影交错间 ,让人分不清倒底哪里是虚哪里是实 ,何处是真何处是梦 。
“六妹 ,站在那里做甚 ,难不成见着姐妹几个还害羞了呀~”
忽听一句女子笑语 ,我才从光影虚浮里神游了一转出来 。我把目光从亭外移到亭里 ,再移到坐着的几位女子身上 ,个个水袖纱裙 ,个个手捻绣帕 ,个个笑颜如花——
除了有一个笑得及是奸诈 ,我瞥了她一眼 ,才懒懒开口 ,“是呀 。我好生害羞呢 ,谁叫二姐你今日妆点得如此——面赛桃花 ,口若含樱 ,眉似墨画 ,眼如秋波——况且 ,二姐一个劲得往我这儿送秋波 ,我还不得被迷个面红耳赤 ,神魂颠倒 。”
“扑哧——”
姐妹们都默声作笑 ,不知有谁没忍住笑出了声响 。坐在中间的身着青蓝衣衫的女子终是开口了 ,语气稍加责备之意 ,“黛儿 ,去年的今日你便已过及笄之年了 ,年岁长了 ,言行举止也应当稳重些 。”
“就是 。”二姐胭脂好不得意 ,看着我的窘样又小声添了一句 ,“再说 ,你二姐我哪天不是面塞桃花……”
“还有你 ,胭脂 ,多大的姑娘了 。整日嘻嘻哈哈没完没了 。”
二姐一听自个被骂了 ,也窘着脸但还不忘白了我一眼 。我也恨恨的朝她瞪了回去 ,才坐到宛姨身旁 。我本还满腹牢骚 ,一看桌上立即便眉开眼笑了 。
大红的锦布盖在桌面上 ,就像颗艳丽十足的桃树 ,粉嘟嘟的 。上头摆了好多让人情不自禁就会垂涎三尺的吃食 ,热腾腾的桂花糕 ,团呼呼的枣子饼 ,还有一个赛过一个圆得像珠子似的糯米丸子 。
我刚端起小瓷碗喝了一口粥 ,一瞧见那“珠圆玉润”的糯米丸子 ,我更是乐呵了 。谁知刚伸出手 ,就被宛姨用木箸打了一下 。我忙缩回爪子 ,可怜巴巴地看着她 。
“食用箸 ,饮用觚 ,煮肉用镬 ,盛放以鼎 。是谓示玉之礼。笑掩口 ,泣以帕 ,细语慎言 ,行之葳蕤 。是谓淑女之仪 。”宛姨啜了一口清茶 ,缓缓道 。
青姐姐即时递来一双木箸 。
“我错了……”我接过木箸 ,老老实实的夹了一个丸子细嚼慢咽 。
“知错即改便好 。”宛姨眉目不动 ,说言话语也是极其静雅 ,她眼眸一转 ,又突然问道 ,“黛儿今日可按时辰喝药了?”
“喝了 。”一想起那又酸又辣又苦还恶心人的药 ,我就犯怵 。我放下木箸 ,苦着脸道 ,“宛姨 ,那药真是难吃得甚 。黛儿现在真可谓是一肚子的苦水 ,倒也倒不出来 。”
宛姨闻言蓦然笑了 ,她缓缓侧身将手轻抚在我的脸上 ,道:“良药苦口 。黛儿理应明白这个道理 。”
宛姨的手温软如玉 ,一错神 ,我竟以为是娘亲的手 ,亦或是 ,我以为娘亲的手就应是那般温暖的 。这种感觉让我觉得既不适又不舍 ,我愣了一愣 ,才勉强一笑:“良药苦口利于病 ,黛儿当然知晓 。”
“六妹 。”一身红装的二姐盯着我看了好一会 ,才煞有介事地喊了我一声 。
“嗯 ?”
“二姐我认为 ,其实这世上是有很多色彩的 ,所以呢 ,六妹你不必成日都穿青色的裙衫 ,你说一个正值青春的如花少女弄得跟磐石一样——不太妥当吧 ?”
“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有些不妥——”我肆意思忖了一番 ,又道 ,“不过 ,像磐石也好过那辣死人的红辣椒 。啧啧 ,还是最辣的那种 ,从山上石缝里长出来的那种 。”
听我说她像辣椒 ,二姐不恼反而奸诈一笑 , “咳咳 ,不晓得今早上哪个又跑去井边了……”
经她这一恐吓 ,我倒不敢跟她伶牙俐齿了 。为了今晚上不再挨训 ,得 ,我好女不跟恶女斗 ,我吃我的丸子喝我的粥 ,看你得瑟 。
“秋兰 ,去把和酒取些来 。”宛姨转头朝侍立在身旁的丫鬟说 ,秋兰比我们岁数大 ,她好像跟了宛姨很多年了 ,和宛姨一样注重礼数,做什么事都不含糊 。
俄而 ,秋兰取了一尊青瓷酒放在桌上 ,正要给我们斟酒 ,宛姨摆摆手 ,她便低头恭恭敬敬的退了下去 。
“ 这是和酒 ,姑娘们都尝尝 。”宛姨自己斟了一觚酒 ,便把酒樽递给我 ,我拿着酒樽站起身给姐姐们都满满斟上一觚 。酒香袅袅 ,光是闻着都有些醉了 。
“六姐 ,我……我不会饮酒 。”藤黄推迟着 ,小脸红得就像煮熟的虾子似的 。
我可不依她 ,还是给她斟了一觚,我拍拍她的肩故作老成道 :“小妹 ,这你就不知了 。何以解忧 ,唯有杜康 。酒可是个好东西 ,润喉 ,温心 ,御寒。”
藤黄也不多言 ,低头尝试了一小口 ,立马被酒气呛得咳了起来 ,小脸憋得更红了 。
这丫头天生就无福消受好酒,我摇摇头坐回自己的位置上 。拿起酒觚饮了一口 ,发现这酒和我平日喝的确实不大相同 ,又辛又辣的感觉袭上舌尖 。我不禁问道 :“宛姨 ,这酒味道好生奇特 ,是怎么酿成的?”
宛姨莞尔一笑:“制法简单得狠 。胡椒六十枚 ,干姜一分 ,丁香一分 ,荜拨六枚,统统放入酒中浸泡一宿就称其和酒了 。”
“哦 ~”我咂咂嘴 ,辛辣过后便有一丝甜味 ,“原来是加了些丁香 ,干姜 ,这酒尝起来果真是香,辣,辛俱全 。”
“六妹可真是个懂酒的行家 ,一觚酒都能品出这么多些滋味 。” 三姐褐石笑如春花 ,声似笑柔。可我不大愿意答理她 ,我觉得她的一颦一笑固然美 ,可其中总是掺杂了几分虚情假意 。反正我不愿与她阳奉阴违就是了 。
反倒是一直冰冷着脸的大姐尝了一口酒 ,神情自若道:“一尊好酒,也只有懂酒之人才能尝出它好在何处 ,而那些门外汉 ,只把好酒当作浊酒来饮呢 。”顿了顿 ,她凤眼一转 ,扫了褐石一眼 ,道 :“有时候 ,男人也和这好酒一样 。”
气氛一下子变得有些尴尬 ,大家都明了其间原由 ,便默不作声地吃着糕点 。不久前 ,朱砂和褐石一同喜欢上了一个来听曲儿的商贾 ,两人可闹翻脸了 ,明里没有大动干戈 ,暗地里却常常指桑骂槐 。这不 ,都过去多久了 ,她俩还在怄气 ,就像有天大的怨恨似的 。我可不解 ,那个商贾我是见过的 ,长得那叫一个不堪入目 ,死鱼眼酒糟鼻子,还满脸麻子 ,除了腰间银两多点 ,我真不知道他有什么好的能让两个姐姐这么痴迷 。
‘啪 !’
只听一声响动 ,三绿忽地站起身来 ,两手拍在桌上 ,两眼直直看向夜空 。她惊叫一声:“苍龙七宿并列 !”继而 ,便旁若无人地走出亭子 ,站在亭外的阶梯上 ,手指天上 ,呢喃道 :“角 ,亢,氐 ,房,还有是 ,尾……”
我面前的酒都被那一震洒出了一大半 。虽早就知晓三绿这神经兮兮的脾气 ,可这一回见着还是令人有些张口结舌 。看着三绿那副痴态 ,我转头朝青姐姐悄声道 :“三绿姐成天就会装神弄鬼 ,这般好算命占卜 ,以后定会找个赖皮和尚作相公 。”
青姐姐一听,‘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但怕宛姨责怪 ,又忙用手掩口暗笑 。
宛姨看了我一眼 ,“整日就会耍嘴皮子 。”
其他姐姐们也都绷着脸正襟危坐着,但我知道 ,她们都在使劲的憋着笑 。哼 。宛姨就是个冥顽不化的女人 ,她不喜欢笑就不许别人笑 ,不准我去这不准我去那的 ,走路步子胯大些都不行 。我觉得她就像是皇宫里头出来的人,说话做事老是规规矩矩的 ,总是以礼训人 。
“咱们来猜拳如何 ?”见席间气氛活跃了些 ,二姐兴致勃勃提议道 。
“好呀好呀 !”我立马附和道 ,我挺喜欢猜拳的 ,以前二姐带着我溜到东市去饮酒时 ,那些酒肆里的人都好边饮酒边吆喝着猜拳,什么江湖拳,三国拳 ,五毒拳的有好多种 ,江湖拳最好玩 ,喊起酒令来畅快极了 ,比喝醇酒还要酣畅 。
“不可 。”宛姨拿起绣朱丹绸帕擦拭了下嘴角 ,“有伤风雅 。”
“那玩藏钩 ,猜枚 ,可好 ?”我又想到这个嬉戏法 ,满怀期待的看向宛姨 。
“六妹 ,藏钩这戏法太过嘻皮了 ,不为妥当 。”褐石柔声替宛姨回绝道 ,眼眸里渗透进几许笑意 ,她又说 :“姐妹们来作诗如何 ?”
我一听她这提议 ,就更是不喜欢她了 。天都知道我顶讨厌赋诗作对了 ,咬文嚼字的好生无趣 。可宛姨定会允许 。
果不其然 。宛姨一副正合我意的样子 ,“作诗好 。按长幼为序 ,每人一句 ,联诗一首 。若是接不上 ,就自罚三杯 。”说罢 ,宛姨首先启齿吟道 ,
“归雁闻笑落雁亭 。”
“好 ,甚好 。”姐姐们都搏掌道 。我也情不自禁作了称赞 ,宛姨这句真是妙 ,把七色院里的归雁庭 ,落雁亭都作到诗里了 。
轮到大姐了 ,只瞧她冷冷的瞥了一眼褐石 ,才道 ,
“ 昔日春风今夏花 。”
我觉得背脊一阵发凉 ,大姐可真是含沙射影起兴了 ,赋句诗都要给褐石一个下马威 ,耳朵不聋的人都听得出来 ,她的意思是, 别春风得意太早 ,春去夏来都是有变数的 。气氛又开始有些尴尬 ,宛姨忙道 :“夏花 ,正好对应上今日的初伏 ,好 。胭脂 ,你作下一句罢。”
“我可是把我的名给赋到诗里了 。”二姐一脸的得意洋洋 。 。
“二姐 ,你就别卖关子了 ,快些说吧 。”我可是怕了她的啰啰嗦嗦 。
“七色花开胭脂艳 。”二姐抑扬顿挫的念出来 ,更是得意得甚 。
姐妹们听她赋完,都对此极是不屑 ,哪有这么不谦虚的 ,自吹自夸的 。
“褐石 ,三妹 ,该你了 。”大姐一脸挑衅的看着褐石 ,似乎在等着她的反击 。
“是 。”褐石还是那副温婉可人的样子 ,“姐姐莫急 ,我这就道来 。”
“牡丹笑嫣芙蓉惭 。”
褐石话音才落下 ,大姐脸都变绿了 。我看她们两一个挖坑一个跳的 ,心里莫名的好笑 ,别看她俩现在这般倒戈相对的 ,没吵闹的时日里可是要好得很 。
“三绿姐 ,还在研究你的宝贝星相 ,到你了 。”青姐姐看向那个站在亭外的背影 ,提醒道 。
三绿转过头两眼迷茫的看着我们 ,看来她压根不知道我们在做什么 ,只顾研究她的七龙八龙去了 。
“三绿 ,赋句诗便可 ,不然罚酒三杯也行 。”宛姨道 。
听到要罚酒 ,三绿可急了 ,抓耳挠腮好一会儿才憋出一句 ,
“夜来天上现苍龙 。”
虽然这又是和她的星相有关的 ,与褐石赋的前句不大相关 。我们也不为难她 ,便也算是过关了 。轮到青姐姐了 ,只见她举起酒觚 ,白色的裙纱轻拂过桌面 ,煞是豪爽,道:
“把酒盈杯邀天翁。”
“青姐姐对得好 ,好 !”我边说边拿起木箸夹了一个糯米丸子 ,今天我从早睡到晚的也没大吃东西 ,肚子瘪瘪的 。可丸子还没送到嘴里 ,手一松 ,就落到了青姐姐正举着的酒觚里 。酒‘哗’的一声溅起好几滴 。我正不知所措 ,看着那沉入杯中的丸子,就像颗白玉珠似的 ,我灵机一动 ,脱口而出 ,
“珠落金樽酒香溢 。”
大家先是愣了愣 ,继而都搏掌称好 。宛姨也不住赞道 :“尚好 !以糯米丸子做玉珠 ,有趣 !”
宛姨极少夸我 ,她这么一说 ,我倒不好意思了 ,忙摆摆手 :“宛姨 ,我胡乱对的 。”
轮到小妹藤黄了 ,我这胡乱一对可把她给为难住了 ,只见她站起身不停的在亭子里来回走动 ,就像只不安的小黄鹂似的 。眼看她都想了好一会都没接上 ,这酒是罚定了 。藤黄瘪着小脸 :“宛姨 ,我真的喝不成这酒 。”
宛姨有些迟疑 :“那……”
“小妹,愿赌服输 !”二姐坏笑着 ,“所以这酒是一定要喝的 !”话说完,她叫来侍从的丫鬟添置了三个酒觚 ,都满满的斟上了酒 ,就等着藤黄喝了 。
二姐就是这爱作弄人的脾气 ,看着藤黄都快急哭了 ,我站起来走到她那边 ,二话不说拿起酒觚了一连三个一饮而尽 。酒觚乒乒乓乓被我随手丢到桌上响成一片 。围着桌边的姐妹瞧见我这般的豪迈爽快 ,都瞪圆了眼睛张大了樱桃嘴 ,她们一时屏息 ,继而才稀里哗啦的搏掌称好 。
我很是得意 ,撇嘴朝二姐笑道 :“酒是一定要喝的 。不过这酒由谁喝就不一定了 。二姐 ,六妹的酒量还可以吧 ?”
“哦 ?六妹酒量很好么 ,我可没看出来 。”二姐不会善罢甘休 ,贼兮兮的瞄着我 ,“这才喝了区区三杯酒 。”
听她这么说 ,我倔脾气便上来了 ,看到自己的酒觚里没了酒,就把青姐姐那一觚酒拿过来 ,连着落在酒里的那颗糯米丸子一起喝了下去 。
“好酒量 !”二姐坏笑着啧啧道 ,“六妹果真是好酒量 。不过不知道这加了糯米丸子的酒是何滋味哪 ?”
知道她拐弯抹角地说了一大通就是想压我喝酒 ,我捻起手绢擦拭了下嘴角的残酒 。手绢一扔 ,我朝她嫣然一笑 :“滋味不大好 。不过我倒可以帮小妹接上刚才那句 。”
“怎么说 ?”青姐姐抢先问道 。
“和酒贪珠一并吞 。”
我话音刚落 ,褐石便笑道 : “好一句‘珠落金樽酒香溢 ,和酒贪珠一并吞 ’,再添上六妹方才那一笑 。锦心绣口 。难怪那么多男人都倾慕于妹妹呢 。”
也不知她到底是褒是贬 ,看她笑得一脸妩媚的样子 ,我翻翻白眼没好气道:“我的心思倒没有三姐你的细腻 。”褐石一听我这话便也不说话了 ,却脸色依旧 。
青姐姐坐在一旁 ,帮我把垂下的几绺发丝揽到耳后,笑道 :“三姐 ,她这哪是心思细腻 ,整日大大咧咧像个男人似的。”
听她提到男人 ,我又想到杨成柏 ,于是我看向她笑嘻嘻道 :“青姐姐 ……杨成柏大大咧咧么 ?”
“……”青姐姐一时语塞 ,脸颊飞红 ,她用手指戳戳我的脑袋 ,警告我不许再提杨成柏 。我可不依她 ,摇头晃脑道:“郎送脂粉来 ,姑娘脸绯绯 。娇似红樱桃 ,轻俏啄一口 ……”
青姐姐顿时又羞又恼 ,拿起一个糯米丸子塞到我嘴里,嗔怒道:“看你胡说 !”
话还没说完就被堵住了 ,我含着糯米丸子含糊不清道 :“甜过樱桃红 ……香过燕脂粉 …… ”
胭脂听了我说的俏皮话 ,第一个就忍不住痴痴笑了起来。藤黄的小脸红成一片 ,她小声道 :“六姐 ,这可是对面迎春楼那些姑娘唱的……”
宛姨显然也听闻了些许 ,她脸上微露愠色 : “黛儿 ,你怎么成天就知道这些艳诗滥调 ,以前读的诗书礼经都忘了 ?罢了 ,明日抄……”
“天色很晚了 !”我急忙打断了她的话 ,“宛姨……夜来风寒 ,你穿得单薄 ,可别凉坏了身子。”
宛姨看了看亭外 ,月光冷冷 。经我一打岔 ,她便把罚我抄书的事抛掷脑后了 。
宛姨道 :“现在已近人定时分 ,确是不早了 。姑娘们都先行回屋罢 。”说完 ,她转身 ,交代一直伺立在旁的丫鬟 :“秋兰 ,叫几个丫鬟把这里收拾下 ,还有 ,把无音阁布置好 ,明日便是初七了 。得开场迎客了 。”
好不易免了一场抄书之灾 。我忙拉着青姐姐溜出亭外 。四周早已漆黑一片 ,只有若隐若现的几缕枝柳 。小路上的青石映照上月光 ,通身笼罩上了一圈微光 ,倒真有些像龙了 。我走上去 ,青姐姐在前面转头扶住我 : “喝那么多酒 ,我拉着你 ,可别掉水里去了 ……”
我嬉皮笑脸:“郎送脂粉来 ,姑娘脸绯绯 ……”
青姐姐一听我又念这风流艳诗 ,便丢开我的手 ,兀自走向前去 。
我也不理她 ,反正青姐姐也不会真生我的气 ,兴许那和酒后劲足 ,我只觉得一阵飘飘然 。我摇摇晃晃的踩在被水气覆盖着的滑溜溜的青石上 ,继续念道 :“娇似红樱桃 ,轻俏啄一口 ……”
“甜过樱桃红……”
“香……香……” 我还没念完 ,只觉得脚底像是抹了油 ,“吱溜”一声便滑到水里去了 。
“扑通 !”
水花四溅 。池鱼皆醒 。
……别看白日里太阳那样火辣 ,一到晚上水里凉得慎人。
……青姐姐定会说这是报应 ,谁叫我念那诗来作弄她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