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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第八十八章 离恨如春草(二) ...

  •   毕竟曾是这夏凉天下之主,先帝立时镇定下来,堆笑道:“晨儿这是说什么呢?为父当然是以你为重了,至于江山,你若不愿,为父自不会勉强你。”

      沉霖却是听厌了这些假惺惺腔调,甩首冷笑道:“何必再演苦情戏?你这计划恐怕是早已有预谋罢?我还当真以为你是这场阴谋中最是无辜的一个,未曾料想你之阴险分毫不下旁人。”

      饶是她如是说来,他还是死撑不放道:“晨儿这话说得可是冤枉为父了,为父虽早在隐村时便知你身世,但绝无欺诈之意。只是奈何追杀者甚多,为父尚不能摆脱,方一时未告诉你耳。”

      她敛起眼眸,目光锐如鹰隼,利如剑尖之芒,道:“从一开始我便知你不怀好意。试想,你若是因七星地震而逃至隐村,那么来隐村的时间当与我一致。可事实上呢?龙大夫这个名号在隐村驻扎已有一年半载,显然是早有打算,为今后从地震中逃出的你安排一个身份,以免唐突,遭人识破。”

      他一惊,不知她连这事也知道。据他所想,当时她不过出生一两天耳,尚未知人事。只是不料她根本不是一个婴儿,而是一个异时空者。见伪装为她所识破,亦无法再强加隐瞒,他便索性挑明了说:“不错,我确实是早安插了眼线在隐村,但我却是在地震当日才知将有地震,部下匆匆携我离去方幸免于难,否则我何不早早避患?何须这般费心思?”言罢,又觉那夏武帝实在可恶,补了一句:“可惜当年大意,未防那乱臣贼子,致使兵权落入人手,辗转周折至今日。不过上苍明鉴,还是让我遇到了你,光复丰召看来是指日可待了。”

      听了这话,她方稍降辞色道:“你既是不知地震之事,为何要安排龙大夫这一角色于隐村?”

      他脸色一沉道:“因为你。当年皇后觉知怀有身孕后,便有一人进谏,道是皇后腹中胎儿乃三千年一遇之凤者,待年十五后,将其鲜血献于祭坛之上,便可得天下。时年边事连连,我尚未有能力平服羌羯,是以决定按此人之言一试。因怕你身为公主,引人注目,便于隐村安插龙大夫这一角色,命一怀有身孕女子乔装为其妻。待皇后生产后,便两儿交换,让你在隐村中长大,听命于我,如此这般便可高枕无忧了。”

      她早知他不怀好意,是以并不很气愤他如此看待骨肉。子嗣于皇室而言,并非缺一不可,而又况乎一女子?她只是想起了母亲梦中呼唤时那声哀怨,便沉声道:“若是当时尚有余力带走一人,你会带走何人?”

      他先一诧,不知她为何突发此问,也不知她究竟想要什么答案,再三斟酌下还是决定从实道:“比起人,我更想带走些珍宝奇器,毕竟但凡忠心于我者,多从中逃生,带些钱财便于日后筹划光复丰召。”

      她分明见他思索了一会儿,却是始终未想起自己的结发之妻,亦无怪乎母亲声声凄怨。帝王者,果然多无情。她心中暗为生母叹一声不平,表面上却是未有质疑。他既是能牺牲她,再牺牲一个皇后又算得了什么?江山自古多血染,一将功成尚需万骨枯,无论是她还是母后,皆不过万中之一耳。

      不过既是双方已挑明目的,她便打开天窗说亮话了:“你既是掳我来,那也当有能让我甘心献生的筹码,是什么?”世间能令她在意者不多,惟三人耳。而此三人,除却林宸封外,便是她的养父母了。她的拳头不禁攥紧了几分,多时不见,不知他们是否已落入先帝之手。

      然而,最坏的料想还是应验了。先帝一撇嘴,笑得猖狂:“你定是想不到,你的养父母已落入我手。暗月费尽心机寻找多时未果,却是不知他们早已被我收入囊中了。”

      她心一沉,面上光鲜分明黯了几分。比起林宸封,手无缚鸡之力的养父母更难逃走。以其二人性格,恐怕是断不会答应以自己一命换他们两命的,也不知眼下如何了。她便问道:“你可有将他们怎样?”

      见她果真在意二人,他便哈哈大笑起来,尽显得意之相:“二位可是我的座上宾了,怎敢怠慢?你若是不信,大可与我归去瞧瞧。”

      见他信誓旦旦模样,恐怕已是八九不离十了,她顿觉棘手。虽说也并非无计可循,但终究还是要用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样的手段吗?行走于暗月、夏武帝、先帝之间,她已经倦厌了。而此时,她所能做的,亦不过是淡然道一句:“既然如此,那便早早归去罢,我也不想在这破地方待了。”

      他亦是从容玩笑道:“这儿不比暗月、皇宫,多有得罪,还请凤公主恕罪呵。”言罢,他便仰天大笑而去。那几个久立墙根者也随之而去,或为准备车马。

      她却是于心中暗骂了其无数遍,比起这副地痞流氓相,她还情愿他摆摆皇帝架子。只不过若非他能拿得起放得下,恐怕也不会能活到今时今日,还有余力与暗月、夏武帝抗衡。

      也正如她所愿,他果真命人驾来了马车。行程极是随意,欲行即可行。她也无需收拾什么,一蹬脚上了车,便离开了这个待了不足半日的荒野之地。看来不但暗月有驿站,连一个落魄先帝也有,且更为隐蔽。

      离行前,她挑起帘幕,望了一眼窗外景色。惟有满地黄沙,碎石如斗,荒草丛生,莽莽如秋。她下了帘幕,闭上眼,马车缓缓而行,窗外始终是一片寂寥。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她在车中暗想,或许再无情势比此番更险了。没有渊,亦没有林宸封,没有任何人可以帮自己了,那么仅凭她一人之力,能否只手翻天?

      马车渐行入深山处,适何无人知。

      水复山重,花明柳暗,转过一村又一村。她不知过了多久,只是麻木地随着他们辗转多处驿站。十几日下来,总算得了消停,到了尽处。

      然而,一下车她便怔住了。他们所谓的据点不在别处,正在隐村后山林中。站在此处,还可遥望及隐村。或许谁也没想到,还有人会回到这片烧得片甲不留的土地上。

      她立于山冈上凝眸远方,惟见一片焦土零零。无人去制止那场大火,房屋便烧得只余灰烬了。本想或许还有什么留下的,然而却当真是旷野无际了。

      心中还是有什么在跳动,她不禁向那片生活了十五年的故土迈出步去。他们在身后看着,也不顾,此处已是他们的天下,她做甚皆是自由。

      初时她只是向坡下步去,渐渐成了奔跑,似乎还如少年时一般,在擦肩而过的泠风中,寻找一丝慰藉。

      只是当她气喘吁吁地立于这片废墟前,举目可见的便惟有焦土了。她不知两年前那场大火烧了多久,秋季本少雨,又是天干物燥时节,要等一场甘霖灭火恐怕不易。那么火要熄,只能是待一切可燃之物烧尽后,自行消却了。

      事实亦正如她所想,这片本屋舍俨然之地,如今已是满目疮痍。她向村中步去,不知怀着怎样的心情,去寻找一寸完好之土。

      她其实也并不抱什么希望了,毕竟那场大火火势甚猛,借着夜来西风漫延无际。然而看到它时,她还是不由得惊呆了。

      在这两年的光阴里,它竟还保持着原来的模样,似是守望于岁月末处的旅人,扬着手,向每一缕过路的春风打声招呼。

      她不禁抚上它的枝干,这一棵孤零的桃树,竟然于那场大火中存活了下来。或许也正是因为它位于村子正中央,不攀附任何东西,方能独存于世。而那些但凡与房屋有牵扯的树木,早已面目全非,不余一枝半叶。

      正是季春时分,时逢桃枝生,桃花发。而这一树清臞之桃,在历经大火之后,非但未退缩,似是愈发向上了。此刻已有几枝桃芽先发,破出稚嫩骨朵,只待一夜春风,便会换上满树芳华。

      她感到心中似有一处蓦然生疼,当年桃花依旧在,而今人事已非然。那年桃花下的痴男怨女,黄发垂髫,以及她与他间的总角年华,早已随隐村一同葬于黄土之下了。

      而今空留这一株桃华,又何用?又何用?顿时一股悲愤涌上她的心头,却是怨也无人怨,恨也无人恨,只能哽咽在喉,强自吞下。

      随后,她便放下了握着桃枝的手,颜色淡然,似是当天青冥,也无晴云也无雨,惟有一色浅蓝,如流水,如烟萝,如华年。

      只是在她转身的一瞬,有一朵尚未绽放的桃蕾打于她肩头。她拾起细细端详,不再似两年前时叹命运奈何,只是攥了拳,兀自切齿低语:“我发誓,要让你们这些祸首自食其果!”而后转身离去,不带一丝犹豫。

      他们看着她热切而去,又冷淡而归,自是无法体会个中滋味,只是依稀觉得有什么变了,却又道不出来。

      她抬头冷冷望着先帝,那目光如同以千年雪山最深处的冰凿成利箭,一丝丝穿透胸膛一般,饶是他阅人无数,遭此直视,亦略感胆寒。如此目光,不该是出自一个少女之眸,可见其恨之深也。

      而后她只是曼声道:“带我去见见我父母。”他觉得比起初闻时略有慌张的模样,她似乎变得从容了许多,而她的这份自信到底从何而来?他暗自紧张,但愿不出差错。

      按他的吩咐,她随其部下而去了。

      此处掩于山林之中,平房低矮,加之漆以黄绿色,不引人注目。四处房屋较暗月要差上许多,恐怕是为了节省开支,毕竟不便明里行事。而屋舍极是分散,数目不少,占了半个山头,却不显张扬,已然混于木叶之中。

      随着先帝旧部转了近半个山头,方到达目的地——一间纯然绿色的小屋前。推门而入,如同这里所有房屋一样,皆是外表其貌不扬,内部尚算上乘。

      房中二人本是郁郁而坐,面色苍老了许多。见有人来亦不显精神。只是来人非同小可,两人初见时先是一惊,随后连连拥上前来,殷勤呼唤着:“霖儿,霖儿,真的是霖儿……”未言已是涕泪满裳。

      然而她却极是泰然,一一安抚好后,浅笑道:“多日不见,女儿亦甚是思念,不知你们是怎么落入这贼人手中的?”

      老爹先是长叹一声,其后道:“当日石牙谷一别,我与你娘侥幸脱逃,不敢在石牙城多逗留,便先往故里临泠了。想那邪教教主不会把你怎样,我们便打算先安顿下来,再从长计议。”

      她闻言后笑而不语,眼中似有零星波光,不知其意。

      见她态度不甚热情,娘又忙拉着她的手道:“这一路可是辛苦你了,看这瘦得,定是没能好生歇息。也怪爹娘无能,连自个儿女儿亦保护不周。”说着说着,竟是声泪俱下了。

      她不动声色地从娘的手中把自己的手抽出,唇边微起梨涡:“娘这是哪里话,霖儿不能照料你们,反连累了你们,是女儿不孝,不知何时方能报二位三春之辉。”

      虽然她的话说得极是恳切,却始终以笑示人,老爹终于禁不住问了句:“霖儿可是嫌弃我们连累你了?”

      她蓦然站起身来,摇头道:“这哪能啊?即便是二位把我舍弃在石牙城,自己逃往临泠避难去了,我亦不会心生怨恨。只是可怜老教主为明月辛苦半生,虽被墓眠改为暗月,但也毕竟是老教主心血,爹从老教主数十载,竟薄情到称暗月为邪教。那老教主若是听闻,定会伤心不已呵,您说可是?”

      两人立时听出她话中语调,皆站起身来道:“霖儿……?”

      她眸光一凛,如万箭齐发,寒声道:“休叫我霖儿,这名字岂是尔等孽障可以直呼的?竟扮作我爹娘来诓骗我,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人俱是一怔,岂料如此之快便被识破了。

      门外却互传一刚厉女声,哈哈大笑道:“不愧是凤公主,雕虫小技果然瞒不住你。”

      她一回身,瞥见门外人,不禁眯起了眼,声沉而疾:“是你,乌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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