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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4、第一百三十四章 且共听风雨(四) ...

  •   九月十九日,晴空下军中一片默然。一行雁字自石牙山而来,斜向北去,割裂了两军间短暂的祥和。

      沉霖一直未踏出院子一步,远远地望着那畔没有硝烟的烽火。院中枯木失残叶,落地有声,静得让人发憷。

      时间一分分过去了,林宸封未来找过她,齐浦青亦然,想必正商议着破阵之事。她微微苦笑,不是不信他,可要解此间情形之险又谈何容易?于他而言,比起如何脱险,恐怕如何压下那些让她作为替代品去羌羯的声音,才是最难。

      入夜了,她已换了三壶茶。院外的仆从依然沉默,只是依稀流露出一丝不安与倦怠,她可以感受到他低微的目光里有几分殷切。只是一个下人尚且如此,更莫说大帐内那些佩甲铿然的将军们与抱剑孤望的兵士们了。

      谁都知道,她和那名女子长得一模一样,更何况这是她故意传出去的消息?

      放下了失温的茶盏,她站起了身。戌时已过,沉闷了一日的军营依然没有丝毫动静,天又纷纷然下起了细雨。她撑起纸伞走了出去,雨渐细密,人步于雨中,顷刻身影便被淹没,只余下天地间绵长的秋息。

      已从齐浦青那儿得知林宸封的寝居,她备了几壶温酒,一些小菜后便坐下静待了。雨寒夜清冷,屋中陈设简单,纸笔平淡,宝剑高悬,三两张地图闲散,七八卷兵书慵卧,风袭弱火,灯花空落,一室寂然。

      惊雷又劈了几道,在窗纸上留下斑驳的暗影,她以温水擦拭酒壶身的手蓦然一顿,一抬首,门悄然开了。门口停着林宸封放下的伞,他解着腕上衣袖的扣子,旋即一滞,复停下。他的目光投向一身安谧的她,不惊不喜,不欢不怒,只有额角滑下一滴水珠,不知是汗是雨,无声地容纳了他满面的倦意。

      “你来了。”她低喃一句,擦净了酒壶上余下的水珠。

      他一步步走近她,方才一路匆匆走来,面上洒了些微雨水,将他的侧脸勾勒出瘦削的轮廓。他走到了她的跟前,她微抬眼睫,他颀长的形影尽数落入眼眸,幽冷无端。下一瞬,她掩于衣袖中的手就被他捉起,因方才泡在热水里,她的手还是一片温热,而他持伞自冷雨中来,手早已凉透,此刻正如生刺般扎着她的手。

      他握着她的手的力度慢慢减轻,如扑火的飞蛾般贪恋地摄取她的温暖,冷与热交织碰撞,相对无言,惟有风雨不歇。

      半晌,待她的手也彻底融入了他的温度,他方缓缓启声道:“别去。”

      她的手极微地颤了一下,尚未开口,他已了然。便是齐浦青佯装不曾来过她这儿,又怎瞒得过他呢?

      “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她避而不谈,只是慢声细语地问道,生冷的氛围霎时柔软了下来。

      “记得,是你的二十岁生辰。”他随她低语,放开了她已不温不热的手,又说道:“时隔五年,我确是该陪你一起过,只是今天不行……而且我知道,你来这里也不是为了此事。”

      她幽叹了一声道:“阵前莫谈儿女情,你明知当有所为,有所不为,这又是何故?”

      “我说过,要这个位子是为了你。你若不在,要它何用?”他字字铿然,若金铁碰撞着瓷器,稍不留神便碰个支离破碎。

      她似是轻哼了一声,笑得不若先前那般恬淡了,说道:“隔岸是三千将士,岂容你这般恣意妄为?”

      “我知道,我知道……只是狠不下心。”他幽幽说道,随手倒了一杯酒,细细酌饮。

      他如此一说,她亦有些不忍说下去了,也斟了一杯,缓缓饮下。

      几杯温酒下肚,他的面色便浮了一层润色,比酒量,他未必是她的对手。更何况此际他并不愿太清醒,长醉不顾更舒坦一些。

      “少喝两杯,你不让我去,还需清醒点。”她淡然说道,往他的碗中夹了一片牛肉。

      他眼中起了一层阴郁,旋即又狠狠压了下去,只是低声问:“你做的?”

      她点点头,说道:“闲赋二十载,始知烹饪难。”略一笑,还有些许羞赧。

      他便笑了,不好逆她的意,停下酒盏吃了牛肉,却是五味杂陈,入口不化。“你变了,以前不会这么笑的。”少顷,他缓缓说道。

      她却是一嗤,哂笑道:“世道无常,谁人不变?林宸封,你变得不是更多吗?”她已许久不唤他的名字了,此番更是话外有话。

      夜里浓重的水汽氤氲了他的眸光,烛火明灭,两人间隔着虚虚实实的雾气,彼此看着对方皆有些不真切了。顷而,他只是尝试着握住她微冷的手,定睛看着她,而后柔声道:“流年易逝,音容笑貌会改变,脾性品格会改变,志趣向往会改变。”稍顿了顿,他蓦然一笑道:“惟此情不变。”

      她的睫羽重重颤了一下,不顾他饱含期许的目光,将手抽了出来,不带些许表情道:“别这样。”又别过头去了。

      灯影遮去了她半边眉目,他愈发看不清她的神色了,只是手中点点余温在退却,清晰地渗入指间,渗入骨髓,渗入心中。他的手顿在空中半刻,旋即狠狠地抓住了她的手腕,一字一顿道:“你对我公平点好不好?”每一字皆如利剑般刺在她心头上。

      她尝试挣开,他却不放。她一狠心抽出了腰间短剑,抵于他胸口之上。

      “你要是想刺进去的话,那就尽管来好了!”他的愤怒在隐隐地发作,每个字皆如欲决堤的洪水,维系着他所剩无几的耐性。

      “我当然不会刺,只是想表明自己的立场而已。”她依旧淡然,吐字无情。

      他狠狠瞪了她一眼,终是松开了手。

      她亦收回了剑,理了理衣襟,说道:“是你先推开我的,如今有什么资格责怪我吝啬拥抱?”声似流水潺湲,更是冷彻心扉。

      他咬唇不语,浊风过也,灯烛摇曳,眼前的她愈加缥缈了。强压下脑中的混沌,他问道:“你后悔与我相遇了吗?”

      “那你呢?”她反问。

      他摇了摇头,轻声说道:“是我选择了与你相遇,又怎会后悔?纵是到最后一无所有,亦不悔。”

      她有些莫名,只是反复低念着:“不后悔吗……?”

      他却觉得眼前愈发的晕眩了,白衣叠影,灯火煌煌,黑暗渐渐侵蚀了他的意识,最后他倒在了她的怀里。

      薄荷的香气立时扑了她满怀,还纠缠着点点夜露。她蓦然想起了薄荷的花语:再爱我一次。“再爱我一次……”她默念,抚了抚他鬓角的碎发,面若冰霜地低喃道:“你就是败在这个情字上。”

      旋即,她的面色又柔和了下来,沉吟道:“而我又何尝不然呢?”扶正了他的身子,让他靠于椅子上,她又理了理自己的衣裳。整顿罢,她无意中一瞥,竟发现他的桌上躺着另一柄冰薄荷。她拾起来抽出短剑,与她腰间所系无异。他竟也带着呵,她的心蓦然化作一泓清水,而剑上缭绕着的薄荷幽香时时撩拨起涟漪。她将另一柄冰薄荷也别于腰间,长舒了一口气,走出了屋子。

      外边已是灯火通明,几位主将默然静立着,不知等了多久,雨水将铁甲洗得寒芒四射,今夜将士皆是枕剑披甲,不敢有一丝怠慢。齐浦青立于首位,见她一人走了出来。她对齐浦青微微一笑,齐浦青略一怔,不由得也笑了起来。

      齐浦青与几位将军商议了两句,便同她避开了旁人,转入暗处了。她撑着纸伞走了两步,蓦然道:“齐将军,您也是三朝元老了,当然为何要跟着他这样一个没有皇室血脉的年轻人?”

      齐浦青脚步一滞,略一迟疑,旋即笑道:“公主果然好眼力,不但知晓陛下并非林氏血脉,还知道老夫熟知此事。”

      听到齐浦青承认了,她便轻笑了一声,说道:“你连我和他之间的事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包括隐村,包括他野心的缘由,又是三朝元老,岂会不知他的身世?”

      齐浦青亦是笑道:“当年老夫从武帝麾下,彼时武帝还只是一个王侯,老夫随他往羌羯探些虚实。途经一处森林,林中道路虽有些复杂,但也难不倒我们这些战场上下来的人。林尽后便是一片锦绣山水,虽离飔风城不远,但颇有些与世隔绝意味。在那里,武帝邂逅了一个令他一见倾心的女子,便是陛下的母妃清妃娘娘。只是当时她已有夫婿,武帝肯不计较她已为人妇,她却不肯随武帝走。武帝善妒而易怒,不仅强行将她带走,还折磨了她的丈夫,下了七八种剧毒,又毁了他的容貌。不巧为族中人所见,不得已,武帝又将手无缚鸡之力的族人尽数除掉,藏尸于不远处的一个山洞里。那时老夫便想,此人若为帝,必是夏凉之患。”

      齐浦青转而叹了一声道:“清妃娘娘被带回宫中,却诊出已有身孕,那便是陛下了。她以永远呆在武帝身边为条件,恳求武帝放过腹中胎儿,武帝方罢手。陛下自幼聪颖,虽清妃娘娘不曾道出一字,只是心中苦闷,如何能瞒住陛下?是以,陛下自小便势要除武帝,夺皇位,为母妃报仇。“齐浦青轻哼一声道:“这三次王朝更替,老夫哪次不是看在眼里?什么姓氏掌天下老夫不管,只管他有没有这个能耐。”

      她不禁莞尔一笑,问道:“他做了什么有能耐的事吗?”

      齐浦青朗声说道:“重情义,知轻重,明利弊,识进退。治世者必善谋术,然无情者不可举。于清妃娘娘,于公主您,陛下可谓尽情尽义。”

      她轻嗤了一声道:“三番五次置我于死地不顾,可真是重情义呵。”

      齐浦青又道:“这便是老夫要说的第二点,知轻重。陛下羽翼未丰时,或许可以保公主一时,但绝非长久之计。两害相较取其轻,一点牺牲换取更大利益,并不为过。试问陛下若非有这般智谋,只是一个徒有其表的王孙公子,公主会倾心于他吗?”

      她摆了摆手,说道:“莫扯到我身上,他以牺牲我换取他的更大利益,算什么对我尽情尽义?他要是真把我看得比江山还重,怎不同我归隐田园,拱手河山?”话是如此,但她自己也确然做着同样的事——辗转于几方人马之间,任鹬蚌相争,自己坐收渔翁之利。

      齐浦青说道:“那便是第三点,明利弊。两朝兴替必起风波,陛下纵是指了谁接替,也不免党阀相向,再掀权欲之争。劳民伤财,恐边庭作乱,不智。再者陛下若当真弃了江山同您归隐,您愿同此无大志者共度一生吗?”

      她这才有些好脸色,笑道:“好话都让你说尽了,那你再说说这第四点。”

      齐浦青捋了捋长须说了下去:“据老夫所知,陛下曾私会羌羯六王于临泠,却暗中散布此消息,欲借江湖义士之手除之,嫁祸于羌羯党争。然公主仁慈,留了那六王一命。陛下不得不再审时度势,顺手推舟卖了六王一个人救命人情,助六王争羌羯王位,坐看羌羯局势愈演愈乱,自相削弱。果不出所料,四王一着不慎兵败如山倒,世子与六王相持难下,宫中势力交锋不断,政变在即。陛下暗中挑拨两国关系,让羌羯不得已,只能率先出兵。羌羯此举,于理是亏,于情势更是不合。此时陛下再率军征羌羯,必杀它个措手不及。”

      她心一沉,才知这场战争原来是他挑起了,难怪他未来找过她,或是怕战火牵连了自己。心里如是想来,她面上还是一派浅笑,说道:“分明是他叫我莫杀那六王的,怎地反成我妇人之见,险些坏了他大事了?”

      齐浦青笑着摇了摇头,悠然道:“陛下只道是不能在羌羯世子西格·赤瑞斯兰面前杀了六王,可没说不能杀他。陛下以为,您当是恨他入骨了,他偏说不让,您定偏反其道而行之。谁人曾料您竟当真留下了那六王?末将不敢说公主的不是,此事乃无心之为,自不会记在您的名下。”

      她亦笑得随意,说道:“齐将军,军中人人说你朝堂上刚正不阿,沙场里如猛虎助力,而我看来,你是只十足的老狐狸。”心中却是暗叹林宸封知己甚深,早年知她胃口,将一村人毒倒,独她安然。后来知她顽抗,众人皆以为她落入几派纷争,必死无疑,独他反将她往纷争中推,任她搅乱这一干狼子野心。而后来临泠宴上,他知道说什么话会激怒她,让她反而顺了自己心意。只是他也确知她太浅,若是当真了解她,怎会不知一旦利益触及了他,她纵有万千不甘,也不会损害他分毫呢?

      齐浦青抱拳笑言:“公主谬赞。”

      她一挥手,莞尔道:“齐将军过谦。”

      两人相视一笑,又往军中步去了。临近灯火前,齐浦青说道:“还有一句便是,当初去隐村,是陛下向武帝请愿的。”

      她不语,只是心中暗忖,这便是他所说的,是他选择了与她相遇吗?

      走到军前,齐浦青正色道:“公主,此去需多加小心,您的功绩夏凉不会忘,陛下亦如此。”

      她抬眼望了望底下海一般的粼粼乌甲,笑得肆意,话语声更是清朗:“齐将军,请您注意言外之意。我此去可不是送死,是降敌。”稍顿了顿,她蓦然仰首,瞳中波澜熠熠,声不高自威:“且我必能成功而返,不辱使命。”

      齐浦青一愣,转而开怀笑道:“好个必能成功而返,凤公主可谓当之无愧,那末将便早早备好了酒席,等您凯旋后,为您接风洗尘了。”

      她回以一笑,步向阶下。夏凉三千兵士皆在隔岸的石牙山中,此时已近二更天,成败便于她了。

      山前多高风,夜晚更甚。当时一阵秋夜寒风顿起,吹起她三千青丝,如满城黑甲欲吞敌。迎风扬袂,她犹是一袭素纱白衣,却好不飒爽洒脱。她素来不着钗饰,然那夜的她,于在场所有人看来,皆是宛如鸾凤,振翅欲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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