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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第一百一十章 挥剑却浮云(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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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两个多月里,沉霖照例随君溟墨习轻功,日见长进,上房檐,登树巅,皆不在话下。惟一不足者便是体力稍欠,不可长行远翥,或为天生如此,难以更之。
已是入秋气候,秋气干爽,西风清凉。她立于小树林里,看那一堆堆油绿染上霜红,夏蝉也褪去了羽翼,秋天是真的来了。君溟墨说他已经没什么可以教的了,轻功本便易学,只是各人练习程度不同,方有高低长短之分。便嘱她平日里多加练习,方可渐入佳境。
落花憔悴,黄叶堆积,她独自漫步林中,也被这一层萧索的秋意浸染,不觉生悲。旋即,她便又自嘲一笑,早年自言伤春悲秋者俗不可耐,不想他年自己也落入了这窠臼里。低啸一声罢,她振臂撤步,运力调息,一跃便上得高木之巅,尽览初秋风色。
江千雪素来着白衣,连带着她也终日服素。秋日里天凉风急,她坐于树顶上,厚实的白衣飘飘,长袖翩跹,如云绕枯叶,雪欺树枝。
举目青山外,入山有一羊肠小道,平日里不足为观,而今自树顶端望,倒也有一番情趣。那小道弯弯纤长,若曲水,似流纨。道外便是秋草卷地,青山障日,高阔处风遏行云,烟斜雾散。
正望得入神,忽觉有一白物移入道中,其驰若疾。极目而视,便察乃是一白衣人策马奔腾,行入山中谷地。白衣者似也觉察有人望着自己,抬头相视。来者白须霜鬓,面容却依旧清朗,蓦然一笑,有如秋日明阳,肃中含着轻暖。她一惊,几要从树上摔下去,旋即又笑着对那白衣老人摆臂大呼:“爷爷!”
老教主策马而来,风尘仆仆,未及竹屋,便先向树林这儿来了。马蹄踏着焜叶沙沙,顿于最高的那棵圆木之下。老教主一仰首,便对上了她欣喜的眼。天光照耀下,她柔密的青丝上压着一层水蓝,与天共色。
她从树上一跃而落,抚着老教主的棕鬓马,浅笑道:“爷爷你可是回来了,这一去四个月余,整个夏天皆过去了,还以为你见着石牙城,念及旧日羌羯生活,一去不返了呢。”
老教主一跃下马,摸了摸她的头,和蔼笑道:“几个月不见,你这小丫头还是这么伶牙俐齿的。老夫那一圃花菜可还好?没饿着冻着罢?”
她笑着回道:“那自是没有,成日里浇花肥菜,一样不少,可是肥了花菜,瘦了人了。”
闻言,老教主细细端详起她来,不禁咂嘴道:“老夫见你这非但没瘦,这身手可还敏捷了不少。老实说来,这身轻功是谁教你的?”
她暂先卖了个关子,说道:“你猜。”
老教主也有耐心,嘴上数落着她顽皮,终还是配合她猜了起来:“是千雪罢?这儿数她轻功最好了,平日里也与你最好。”
回想起当初江千雪拒教她轻功时与君溟墨的对话,她憋着笑意摇头。
“咦?怎会不是呢?那莫不是日影?她也与你有故交。”老教主继续猜道。
她依旧摇头。
老教主微微瞪大了眼,惊奇道:“那莫不是溟墨?老夫还以为你水火不容,指不定这些日子打了多少回呢。”
她仰首挺胸,颇为自豪道:“那棺材脸已被我驯服得妥妥帖帖,送饭提水未有推辞,教个轻功自然不在话下。”
老教主揉了揉她那一撮水蓝的发丝,慈笑道:“小丫头,又胡说了。想必是仗着老夫的名义,对溟墨指手画脚了罢?”
“还是瞒不过您呐。”她捋了捋被揉乱的碎发,老实交代。旋即,她又笑眯眯道:“莫干站在这儿了,回游云居去罢。您这一去呐,可有人寂寞着呢。”
老教主上马前再次揉乱了她捋平的碎发,笑道:“小丫头,也知道开爷爷的玩笑了。”言罢,老教主便策马奔去,穿行乱林间,任她在身后千埋万怨亦大笑不回顾。
游云居中,江千雪一人独饮夏日里最后一拨百日红。此茶名曰百日红,顾名思义,初夏时生,初秋时殆,只风华百日,以夏末秋始时饮用最佳。秋气干燥的竹屋里,也因着这茶雾湿润芳香起来。
听闻有马嘶声,江千雪起身去开门,门尚未开,便先笑道:“是君贤回来了罢?”推开门去,果见爷孙两人牵马而归。
沉霖拍手称奇,问道:“前辈,你怎知是爷爷后来了?”
江千雪如老教主一般,轻揉了一下她水蓝色的碎发,不答,却转而对老教主道:“已经煮了最后一拨的百日红,就等你回来了。我这几日掐算你也快回来了,便天天早上煮着茶等你回来。今日这是最后一壶了,你要是还不回来,我可是要喝光了。”
老教主闻言,含笑入屋道:“喔?那可是要尝尝了。羌羯毕竟是荒蛮之族,一路上也没口好茶喝,大漠之地又极为炎热,真道是日高人渴漫思茶。”两位老者戏言而入,她立于他们身后看着,恍然间觉得这或许便是几十年来磨合的默契,无须赘言。
三人入屋后,老教主便直奔主题了:“老夫此次前往石牙谷,也算是颇费周折了,才入得谷中。而那谷中生灵远超出老夫想象之多,光是那一片树林里,便蕴藏了不少老夫生平从未见过的奇花异草,只因貌似平常,方不为人所察觉。老夫于谷中逗留数月,自知一时半刻也寻不出解药来,便竭力将所见之物摘取一些,收于囊中,如你们所见,可是装了两大袋了。”老教主指了指栏里拴着的棕鬓马,两人探头一看,果有两个大白袋子。
来此不过是四个月余,她头上已长出了一面水蓝,虽多数犹乌黑,然水蓝色增长的速度是愈来愈快了。或许不出三年,她的头发便会褪成纯正的水蓝。虽说是免费染了个发,但她可是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老教主亦留意到她的担忧,便安慰道:“虽说一时半会儿找不到解药,然此毒毕竟潜伏期长,又有另一种毒牵制,尚有近十年光阴可寻制解药。凭老夫手段,天底下何毒是耗费十年尚不能解的?”
此情此境,她也只能勉强扯出一个微笑,人或许在某一时刻蓦然抛却生死,然而在一个等死的过程中,总不免心生恐惧。
老教主知道话语不能解决什么,只是暂缓阵痛而已,便提出了些实在的建议:“若是你的体质能增强些,或可延缓毒发。”
听了老教主这话,她的脸色愈加阴沉,嘴角似乎还隐隐动了一下,旋即便沉声道:“爷爷,你这话莫不是在说,让我多帮那棺材脸干些活,好强身健体,延年益寿?”
老教主一愣,之前阴郁低沉的气氛一扫而空。他本无意提及君溟墨,她如此戏笑一说,他便宽心了,顺着她的话接下去:“老夫倒也不全是这个意思,你若是有别的法子,那老夫也不强求你做那些个粗活……”
雨过天晴般,她笑吟吟扯过老教主的衣袖,说道:“爷爷的意思是,我若想做些别的,您也鼎力支持了?”
虽隐隐觉察她又要耍些小计谋,老教主还是应承了下来,笑着抚过她的鬓侧道:“小丫头,就知道你还有后招,说罢,想怎样?”
她倒也大大方方承认了,半低头,将心中想法道了出来:“我想习武……”
老教主微拧了一下眉,身略向后探了一些,让她扯着衣袖的手落了个空,问道:“你习武作甚?在这山谷里除却你一人,哪个不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高手?还需你习武自保?”
她答道:“若得哪日您制出解药,我想离开这儿,去临泠,看看能不能找到爹娘他们。”
“你若是想找他们,让千雪去临泠看看便可,何需如此大费周章?”老教主问道。
“……”她不语,亦不知如何作答。
老教主看了她半晌,方长叹一声,略有无奈之色道:“好罢,你既是心意已决,我也不好拦你。鸟儿大了总是要飞走的,拦也拦不住。”轻拂平衣袖,他又道:“那你便随我来一趟罢。”老教主抖直了长衫站起身来,她方觉其实这个爷爷也颇有威严。
“君贤……”江千雪似还有些顾虑。
老教主回身对她一笑道:“毕竟只剩这么个孙女了,虽不是亲生,也终一层血缘在,又何必如此忌讳呢?”言罢,他也对沉霖颔首一笑。她一愣,仿佛从不曾知晓这个白发老人心中究竟想着什么。
江千雪不再阻拦,沉霖便随老教主而去了。一路跟随至懒云居前,她方想起,自己一次也未路过这间居室。此屋隐于众屋之后,有茂竹修林环着。竹高耸入云,搅合半壁青天,流云倾泻,洒了懒云居一身,那屋子还是岿然不动,倒真别有一番慵懒意味。
竹屋壁上还刻有小令一首,她举目细看,但见其上曰:懒云居,醒时诗酒醉时歌。瑶琴不理抛书卧,无梦南柯。得清闲尽快活,日月似撺梭过,富贵比花开落。青春去也,不乐如何?
见她望着那小令瞧了一会儿,老教主便笑着解释道:“初建时不知题个什么名儿好,便随意起了一个,一时兴起,又自篆小令一首。如今倒是当真清静了,却也年事高矣。该是让你们年轻人出去见见世界了。”言罢,他推开竹扉,楠竹清气便扑面而来,久久不散。
刚进了屋,她便不禁惊叹了。山中竹屋多半不大,恰能容两人共居耳。而这间懒云居藏于竹林中,不可探其广,若非见眼前之景,不能道其一二。主室窗明几净,竹簟席地,还有几卷书册散落灯旁。竹架旁有一张棋枰,纤尘不染,而架顶已生灰,她便暗想这师徒三人也是颇爱棋弈。
老教主领她一转弯,便进了另一间居室。若说此前只是惊叹,那这会儿她可是叹绝了。眼前这间房虽说不大,却依次陈列着各式武器。刀枪剑戟十八般武艺,一样不少。
每一样兵器皆以小柜乘之,屋内光线昏暗,这些嗜血之物似也隐隐低啸。她迈近几步,环视四周,虽处暗处,锋芒还是狠狠地扎了她的眼睛,如眼疾复发般凌烈。
老教主立于她身后,曼声道:“归隐山居后诸事了了,甚是索然。便收藏些诗书剑器以消遣度日,居中设有书阁与剑阁两房,此处便是剑阁了。此间兵器虽说不上绝世,然亦非寻常之物,你且挑一件称手的罢。”
她在剑阁里转悠了半天,虽时有驻足,然一件也未掂起过。最后走到老教主跟前抓了抓碎发,低声道;“爷爷,您这不是存心的嘛?您这剑阁里的兵器随便偷一件出去也能卖个百八十两银子的,我怎好意思要?再者,我手无缚鸡之力,舞弄这些个大刀尖枪,恐怕未伤及敌手,便先把自己累得半死了。您要是不愿意教直说便是了,我也并非定要习武。”
老教主微拧眉,有些埋怨道:“你这小丫头真是诸多要求,老夫既是应承了你,便断不会推辞,眼下你说如何是好罢?”
她轻笑一下,如同落入清流里的杏花般轻飘。她从怀中取出那柄不离身的短剑,呈上老教主面前,正色道:“既是不能舞刀弄枪,那持这一柄短刃护身,想必事半功倍,您以为如何?”
“还算有些自知之明。”老教主轻哼一声道,接过她递与的短剑,抽出刀刃细看,又以指相试。一指划过剑背,剑中沉郁的薄荷香便溢了出来,沾了他一手,还带几分凉意。
略一点头,老教主将剑归入鞘中,随意望剑鞘上带了一眼,不禁一惊,立即步出了光线昏暗的剑阁向明亮的主室去。她不明所以,只得跟了上去。
老教主盯着那铜纹古字好一阵端详,半晌,方沉声问道:“丫头,你哪来的这柄短剑?”
气氛霎时肃穆起来,她只得一五一十答道:“在雪桦园时,我曾向墓眠讨要一柄利刃防身,他便给了我这柄短剑,后来才知林宸封之母颜若水也有一柄相配。有什么问题吗?”
老教主沉叹一声道:“老夫少时质于羌羯,是以精通羌羯文字,亦略懂其古文。这剑上刻的正是那羌羯古文啊!”
她有些摸不着头脑了,问道:“即便是羌羯所产古剑,也无不妥罢?”
老教主摇了摇头,面目威严,说道:“其上所刻文字生涩,老夫亦不解全篇。然其为羌羯宫廷祭器无误,或为羌羯王室遗失多年的‘冰薄荷’啊!”
她一怔,不知以何言对,只是看着那柄铜纹古剑,剑刃一闪,锋芒刺痛了她的眼,如月静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