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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第一百零一章 王孙自可留(五) ...

  •   在老教主的柔声询问下,君溟墨瞥了一眼半坐于地的沉霖,又望了望他师父,最终还是低语一声“罢了”,便头也不会,疾步离去了,即便是老教主于他身后呼唤,他亦不曾回头,转眼便消匿于檐角尽处了。

      老教主拿他没辙,只拂袖重叹一声,便也作罢了。俯身扶起沉霖,殷切问道:“小丫头可还好?哎,也是老夫欠考虑了,让你们俩独处,本以为可缓解一下矛盾,未曾想溟墨竟会出手伤人,老夫先替他给你赔个不是了。”

      她扶着老教主的臂膀,方勉强站起身来,胸中真气积郁,而她又不知如何泻之,一时憋不住,又吐出一口鲜血来,染红了老教主的白袍。

      老教主连忙扶住她,点了她几处穴位止血,防止她体内真气四窜,伤及五脏六腑。而后扶着虚弱的她向水云居去,嘴里还不住叹着:“溟墨也真是的,下手竟如此不留情面,待会儿见着他,老夫定要好好斥责他一番。”

      换做平时,听到老教主如是说来,她定会乐得眉开眼笑,只如今经脉紊乱,连看着那日光亦是惨淡一片,哪还有心思整治君溟墨?

      “爷爷,我觉得有点儿冷。”她半伏于老教主肩头,无力道。

      老教主将手搭于她的皓腕之上,不禁拧眉道:“溟墨这小子,竟然还惨入了影刺族特有的寒气,小丫头你先忍着,回屋后老夫让千雪给你疗伤。”

      “嗯……”她无意识地应了一声,寒气于体内蔓延开来,明明不过四月中旬,却冷得似寒冬腊月,僵得她连说话亦觉费力。

      待回屋后,老教主唤来了江千雪为她疗伤,江千雪一进屋便不禁嚷嚷起来:“君贤,你看看君溟墨那小子还把不把你放眼里了,竟然当着你的面伤人,怪你这些年来太宠着他了,瞧瞧,如今都放肆成什么样子了!”分明还有些假公济私意味。

      老教主略有歉意道:“好啦,好啦。你先替小丫头疗伤,我去教训教训他,这还不成吗?”

      江千雪撇嘴道:“这还差不多。”

      听见江千雪这算是放过自己了,老教主方出门去,面色略有些肃穆,或在为溟墨的表现感到不解与失望。

      待老教主行远后,江千雪为她脱下外衣,轻解罗衫,露出右肩。真气化作的冰箭于她肩上擦出了一片血红,又自肩头遁入体内,搅乱体息经脉。江千雪叹了口气,先从床头的柜子里取出外伤药,擦干她肩头的血渍,因着穴位的封点,血已止住了。江千雪一点点为她涂上药,伤口不小,无论江千雪如何小心,也难免牵动一些疼痛,然她竟始终一声不吭,江千雪方察觉,不知何时,她已昏睡过去。

      看见她睡着的模样,江千雪不禁扑哧一笑,不明所以地摇了摇头,继续为她调息疗伤。窗外的黄鹂声声春鸣,唤醒了一片清明天光,夏风送微凉,缓缓吹起她耳边的碎发,依稀还有几点蓼蓝,似是深山里的冰泉,带着琉璃之彩。

      泠风将山露酿做绿醑,熏醉了漫漫流云。昼景将阑,落日熔金,倦鸟归巢,霞染长空,寂寂空山,惟寒乌几点呱噪,暮蝉数只乱叫耳。

      伤口在不住地疼痛,一丝丝透入肌理,透入骨髓,与血肉纠缠成一面罗网,将她重重包围,逃也如何逃,挣也如何挣,于此不可逃避的痛苦之中,她陷入了更深的睡眠。

      不知为何,她竟依稀梦见了前世的光景,那久违而又永不磨灭的回忆。思绪回溯到二十五年的黄昏,日薄西山,橘色光晕下,她的亲生母亲笑倚于父亲那幢富丽堂皇的别墅前,见她到了家,热切地上前为她接过沉重的书包,十七岁仲夏夜的晚风,吹得她睁不开眼,看不起那一刻母亲的脸,究竟是写着爱意,还是布满了虚伪。

      流光易逝何堪销?转瞬间母亲唇畔那弯残月,便扭曲成一条毒蜈蚣,张牙舞爪,肆意张狂,那些不堪的字眼狠狠地往她身上砸,连同那只无辜的玻璃杯。哗啦啦,玻璃碎了一地,疼痛如同碎渣一般尖锐,刺于指尖,刺于臂上,刺于心头。血是一条冰凉的毒蟒,一点点舔舐着她的伤口。她却笑了,如同穷秋寒夜里迎风摇坠的罂粟,哪怕枝折花落,也要笑讽秋风。

      不幸的童年赋予了她一颗坚韧之心,同时也剥夺了她对人心的安全感。然而,在异世不长不短的岁月里,却掘出了她对幸福久违的渴望。而初尝幸福滋味的同时,也陷入了更深的不安之中。她卧于塌上蜷成了一团,不知受伤后引发了寒冷,还是永不磨灭的回忆带来了苦痛。

      君溟墨端着药推门而入,犹有些踟蹰,立于门畔好一会儿,也未肯进屋。道是好雨知时节,却是不偏不倚,于她受伤之际纷纷落下了。初夏暖未透,夜寒雨气冷,侵入窗纸里,又钻入薄衾中,她皱起了眉,更是抱着被子蜷成了一团。

      不知是江千雪粗心还是故意的,窗枢半开着,卷入嗖嗖凉风。看着她眉头愈皱愈紧,不时还放出痛苦的沉吟,似乎已经发起了高烧。想起师父方才教训的话,君溟墨有些无奈,只得端着药进了屋,关上了窗。

      师父先前命他向沉霖道歉,还说无论她如何发脾气,也不能还嘴,更不能还手。可如今她睡得这么沉,莫不是还要他干坐一旁,等她醒来?一想至此,向来面无表情的他竟蹙起了眉,若是她醒着,定是要讽笑一番了。

      深山夜雨,洗尽旧色,伴着空灵淅淅沥沥,点滴叩于他的心头,哀风揉乱了他的思绪。望了望床榻上眉目纠结的女子,他感到心中似有什么挣破了束缚,如同银瓶乍裂般倾泻而出。

      夜幕低垂,纱橱半遮,朦胧里女子的身影愈发虚浮,一如今宵夜色憧憧,迷离幻梦。想起先前师父的追问,他不禁扶额,连自己也不明白,为何出手甚重?即便是觉得她来路不明,又疑点重重,也不至如是冲动,罔顾师父之命出手伤了她。

      眼前这个女子的出现,令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烦乱,他深知她并非寻常人,却不能与人说起。他尚不确定那时看见的光景孰真孰假,只能暂时守住这个看似荒唐的秘密。却又无法沉下心起来与她同处一个屋檐之下,心中不甚沉闷,他几欲屠戮以泄愤。

      夜雨未止,长空黯淡,花容失色,苔痕生绿。屋内灯火明灭,时而幽咽,时而低吟,映照着她的惨淡容颜,血色尽失。他无意瞥了一眼,却是有一个念头蓦然跳出:她梦着了什么呢?神色竟如是痛苦。只是一霎,他便被自己这一想法吓住了,心想她只是一介妖女耳,怎能以常人度量待之?

      他索性靠着椅背闭上眼,双手拢于玄衣袖中。师父道是定要他及时道歉,师命不可违,既已冷静下来了,便不能如当时般冲动,哪怕心中千万个不甘,也要硬着头皮照做。惟愿她早些醒来,他可不想在此过夜,与男女礼数无关,只是单纯的厌恶。

      细雨绵绵,杏花落了满地,化作砌下乱雪,又添作檐上白露。淅零零雨打芭蕉,声碎愁难听。他头枕着左手,眉宇半锁,素不为外界所扰,今日竟为这小小夜雨所惑,令他烦上添烦。是以,他并未注意到,一柄利刃正抵于他颈间,直到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

      “你在此作甚?”她的声音里不杂一丝情感,冷比今夜雨。

      他缓缓睁开眼,不余丝毫动作,只是乌瞳中波光潋滟,与台上烛火相应。“你觉得你能动我分毫吗?”此声与她一辙,同是冷入人心。

      “不能,但我总不能坐以待毙。”她平静道。她醒来无何,便觉身侧犹有一人,偷眼一看,非是他人,正是致使她抱病在床的君溟墨。她便悄悄摸上了床头的短剑,一寸寸褪下剑鞘,向他逼近。也是庆幸,他竟未留意到她的动态,让她得以将剑抵于他颈间。

      “既知如此,何不乖乖躺下,不怕激怒我再让你吃一掌吗?”他微微仰起头,看着眼前这个何等胆大的女子,若非师父有命在先,恐怕她如今已是自己的掌下孤魂了。从未有人敢将剑抵于他的颈间,或谓从未有人有这个本事。

      她不语,先前敢将剑抵于他颈间,除了自卫的本能外,还有点一时冲动,若是让她重来一次,恐怕不会有这胆量。被他这么一问,她倒当真有些心悸了。

      见她一时怔忡,他伸手往她腕上一拧,她便吃疼地松开了手,短剑落入他的右手中。他把玩着那短剑,嗤之以鼻道:“不掂掂自己斤两,也敢跟我叫板?”稍顿了顿,又曼声道:“还是说,仗着师父护着你,觉得我不敢动手?”

      “你……”她一时气血上涌,捂着胸口猛烈咳嗽起来,咳嗽中,又牵动着肩上之伤,一抽一抽地,疼痛席卷而来。

      他将那短剑抛还与她,戏笑道:“还是老实点躺下罢,若再多说两句,我可不保证能否再容忍你。”先前还在心中默念千万遍,莫与她争执,即便她出言不逊,也须忍着。只是如今她一醒,经过如此一闹,师父交代的那句抱歉他是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她手忙脚乱地接过剑,险些被划伤。她默默收好了剑,本想蒙上被子倒头便睡,以免经不住挑唆又与他争执起来,犯不着和自己的身体健康过不去。只是一想到他尚在此,她便觉得心里痒痒的,不吐不快,终是经不住好奇,问了他一句:“你不回房睡觉,来此作甚?”

      本已是装作忘了师父的交代,如今被她这么一提起,他又有些局促不安了。“我……”他支支吾吾,庆幸灯光熹微,她看不见自己此时的窘态。

      她更是莫名了,他不是最嫌恶与她同处一室吗?甚至不惜违背师命,同自己大打出手。即便是他被老教主说服了,终于肯留她下来了,按他那死板生硬的性格而言,也是断不愿深夜留驻一个女子闺房的。如今怎地自个儿送上门来了?不过借着明灭烛光,看他欲言又止的情态,她心里倒是舒坦不少,连肩上的疼也忘了大半。

      雨蓦然急骤起来,哗啦啦落了一地,兼着电光飞驰,火花霹雳。两人急促而绵长的呼吸隔着半落的纱橱相互纠缠,碰撞,沉默如同无形的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一阵莫名的焦躁泛上心头,让他有种闯入雨中,逃离此地的冲动。

      于此雨夜沉寂中,她渐渐领悟到了他在此的理由。她不禁张大了嘴,颤着指指向他,问道:“不会是奉你师父之命,来跟我赔不是了罢?”说到后半句时,她便忍不住笑出声来了。

      被问起此事已令他窘迫不已,如今还被她点破,他更是赧然无疑了。他板着张脸呵斥道:“不许笑!”末了,又低声说了一句:“又不是我自愿的……你这妖女休得意忘形。”

      她却是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比之前更盛。笑声如同雨中精灵,轻点残荷,便又飘入深山中去了。饶是他又骂了她妖女,她也不如之前那般芥蒂了,只是心中暗想着,眼前这个长着棺材脸,看似教条、拘谨的少年,也不过是爱闹别扭耳。

      听她如此一笑,他更是觉得颜面尽失,奈何师命为大,不得与她一争高下,只得暗暗咽下恶气,惟愿哪日师父不在她身边了,可一雪前耻。

      而他的忍让并未换来她的收敛,她只连连称奇道:“怎么,棺材脸,不还嘴了?不是挺能耐吗?有本事再来一掌啊,大不了把我打死了让爷爷怨你一辈子。”既知老教主有命在先,君溟墨不能将她如何,她便借此时机,一报肩伤之仇了。

      “你……”他咬牙切齿,恨不得当真再给她一掌,让她永远闭上这张臭嘴。

      她却是丝毫不在意,絮絮叨叨教训起他来:“哎呀,年纪轻轻的老板着张脸作甚?虽说身世有些凄离,不还有个兄弟吗?你看,当哥哥的不做好榜样,弟弟也学着你板着张脸了罢?好好地正事不做,偏要同那昏君一气,走邪门歪道之路,这下可好了罢,知道邪不胜正了罢?还有,整日里教唆爷爷赶我走,还不知是谁心怀鬼胎,我同你无怨无仇,你偏要处处刁难。”说着说着,她竟肆意一笑,笑声于冷夜里回跃激荡,惊翻起千层浪涛,如同一道长电忽掠,他听得心中一震。

      “我早已一无所有了,又何必急于斩尽杀绝?”她回头看他,唇畔笑意盎然,恍若那年隐村树下的桃花,砌满了一面镜天,若绯若醉,如陌如流。他却在她眼中,依稀看见了薄薄的水雾,而她亦恰于此时以袖遮目,似是掩饰失态。

      他蓦然站起身来,冷冰冰丢了一句:“药凉了,尽快喝罢。”便转身向屋外去了,立于门扉侧,有那么一瞬的怔然,她似听见他低语道:“对不住……”只是电光霹雳刹那,他的身影便融入黑夜之中,混为一体,不见踪迹。

      她却是捂着眼笑了,适才骤雨汹汹,方觉眼目疼痛,激出些泪来,她便伸手去轻揉,以解眼痛。他似是误会了什么,倒是也罢,如此这般,他便算是应诺让她留下来了罢?

      那夜雨始终未停,而却有什么于两人间停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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