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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三章(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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牵着浮梦出了角门。几乎不走苏王府正门,这亦是苏桓修的习惯,况且这个方向离皇宫还算近些。角门外是一条小街,稀稀落落的有几家商铺饭馆。苏桓修挺喜欢这条小街是因为那里又一家不论什么时辰都开张的酒肆。店家是个年轻人,一副书生样,不太喜欢说话。苏桓修总在夜半来小酌一盅。昏昏的烛火,虽说寥落,倒也宁静。
路过那家酒肆的时候,店家正在算账。看见苏桓修路过,抬头打了个招呼:“苏公子,早啊。”
苏桓修点头回应。
绕过小街将上大路的时候,一个青衣小厮带着一乘四人软轿恭敬地迎下了他。“小人奉命接苏太傅入宫,苏太傅请。”
苏桓修微一怔,随即微笑道:“不必。”
那小厮仍垂首立在马前,“主子说苏太傅这些天必然忙碌,来不及休息,特意让小人先来接太傅,太傅在路上也好休息一会儿。”
苏桓修沉吟片刻,没猜出眼前这是谁家的人。不会是四皇子宁华。宁华今年才不过十岁,自己虽不了解,但一个十岁的孩子应该是想不到这一层的。
“请问是哪位贵人如此替桓修着想,桓修日后也好登门拜谢。”
那小厮听了这话,知道苏桓修算是应了。伸手打起轿帘道:“回苏太傅,是二皇子殿下。”
苏桓修点了点头,入轿坐定。
轿子里简单整洁,淡淡的灰色调。苏桓修斜倚在轿子里,面色如水,看不出表情。
这人大概是以为他挚爱灰色吧。他懒懒的勾着唇角,这身灰衣,这身灰衣呵……
轿子平稳而迅速,和浮梦带着他速度差不太多,亦不知道他们有没有连浮梦一起带走。苏桓修倒是不担心。浮梦脚力虽然一般,却很是机敏,会自己回去的。
皇宫很快就到了。内侍在宫门口接引着。“陛下吩咐过,苏太傅直接到四皇子殿下书房,勿需到御书房见驾。苏太傅这边请。”
苏桓修道:“那就有劳公公了。”
跟在内侍身后,九重宫阙在眼前一层一层的展开。他不是第一次进宫,年幼的时候他常与父王进宫赴宴,对皇宫的印象始终陷在一个朦胧的影子里,浮华,迷醉,假象丛生。这一番身份陡变,更是感慨万千。
行人莫听宫前水,流尽年光是此声。
四皇子殿在皇宫北角上,七绕八绕许久才算是到了。四皇子宁华是瑾贵人所出。瑾贵人来自江南,自进宫后大半时间都缠绵病榻,加之宁华出生时尚不足月,先天较其他皇子也亏损些,故而也常是闭门静养。内侍低声说解着,苏桓修一边听,一边轻轻一笑。
所谓天家。
穿过一片紫藤花架,就是宁华的书房。
宁华应该已经在书房等了好一会儿了。内侍刚带苏桓修进门,宁华从椅子上起来,行了个半礼。“苏太傅。”稚嫩的声音,好听得紧。
那内侍也行礼退下了。
苏桓修侧身半避道:“四殿下多礼。臣惶恐。”
说罢,他细细打量起眼前这个孩子,宁华对目光很敏感,苏桓修的视线刚一扫过来,就轻轻的瑟缩了一下身子,窄窄的肩膀幼细的线条,看得他心底一软。宁华的头发细细软软,不很黑,亦没有束起来,随性的散着,从苏桓修这里刚好能看见发顶,微弱的光圈,似乎一碰就会碎裂一地。他不由伸出手,轻轻地抚了抚。
宁华又微微往后一缩,又顿住。略微抬了抬下颌,轻轻倚在了算桓修的掌心里。像担心苏桓修会因为自己最初的反应收回手去,连呼吸都小心的屏了起来。半晌,觉得苏桓修好像没有生气的意思,又在他掌心里蹭了蹭,怯怯的伸出一双小手,犹豫了几次,终于拉住了苏桓修的衣袖。
苏桓修心里一揪。
宁华分明极为渴盼别人的亲抚,却也极不习惯。苏桓修不知道这孩子一直过着怎样的日子。一个孩子怎么会这么敏感,像宁华这般大小的孩子,不是应该想苏云渺苏云渺十岁时一样,享受着亲人的护佑,不知世态炎凉,整天想着怎么逃夫子的课、捅别人家的窗户纸,惹得全家头痛不已的么。
指尖略颤,宁华自是感受得到。他抱住苏桓修那只手,略有疑惑的看着他。
小鹿一样的大眼睛,黑漆漆的带点潮湿,长长的睫毛像两只小刷子,轻轻地扇过。苏桓修看着的那双眼,里面闪动着与年龄不符的早慧,竟像足了几年前自己的模样。心底又酸又疼,像用窖底的老陈醋炮制了一次又一次,再狠狠碾成粉末。
他想起十年前苏王爷的书房里的一幕,像一场旧戏缓缓回放。
……
“你知道你该怎么做。”父王的声音平稳如昔,他听到过其中的愤怒、疼惜、正气……却独独没有听到过这样的冰冷和淡漠。
“不……不……”年幼的他张惶后退,后背抵在了柱子上,硌的脊梁生疼生疼,仍压不住心底流窜的寒意。
谁能告诉他,世界为什么突然颠倒了模样。
苏王妃止不住呜咽出声,踉踉跄跄的奔到他面前,一把把他搂在怀里,他闻着母妃身上熟悉的熏香,心下一片又一片茫然。
“可……可怜天下父母,就算不是为了云渺,就算是为了我们,看在我们还有这么多年母子情分上,娘求你,娘求求你……”
清亮的凤眼一片空白。
这是……父王。
这是……母妃。
他艰难的勾动嘴角,似笑非笑。
不,他们不是,他们刚刚亲口和自己说,自己只是六年以前被救回来的孩子,只是个养子。
他们刚刚亲口和自己说,可怜天下父母,让自己舍了己身,来成全云渺一生逍遥。
苏王妃惶恐的唤他,“修儿,修儿……”
他的视线平稳的看着眼前的女人,他的母妃。
不,不要再叫我修儿,你不配叫,我不配听。
抿了抿褪尽血色的薄唇,轻启。只几个字,却觉得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我答应。”
从这一天起,他披上了一件灰衣,一年四季,从未变更。
苏云渺曾经问他:“哥哥,哥哥,你为什么总穿灰色的衣服。”
他笑得云淡风轻,道:“因为喜欢。”
年幼的苏云渺一脸恍然,圆圆的眼睛干净清澈,两湾水似的。
不久之后,苏王府的两位公子就都是一身灰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