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张花笺》金唐

4、水中鬼 三箸灯

　　觅月回到靳府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

　　早上的这一趟，觅月想来就懊恼不已，现在脑子中唯一的念想就是早点回自己的屋子。可是，祠堂出了这么个事情，总是要先跟她爹交代一下的，所以觅月只能拖着两条腿，凄惨的跟在元芳的后头往靳善道的书房去。

　　觅月偷偷瞧了一眼前面那个挺拔如竹的背影，刚才那个缩地成寸的术法她实在是心仪的很，可是下山的时候这个师叔却是完全没有半分再施展它的念头。在那期间觅月试着左敲右击的扯着话题向这个法术上靠拢，无奈，师叔似乎很有些木讷，一丁点也没能理解得了她的意图。

　　觅月这一年来都被教习——凡事女子须得矜持含蓄，然而今日她矜持到最后却还是折腾了自己的两条腿。

　　还没走近前面屋子，觅月远远就看见一身黄色的人影坐在堂前的台阶上。

　　“露水？”觅月试探般的喊了一声，上前几步。

　　“呜呜呜……”那人闻声抬起头，呜咽着哭了，“小姐……”

　　觅月一脸困惑的打量着露水，只见她浑身上下都贴着黄符，跌坐在台阶上用袖子捂着脸抽抽噎噎的哭着，“你坐在这边哭什么？”

　　“我拿了个椅子进去，小姐就不见人影了……我以为……”露水抬起头“蹭”地跳起，上前一把抱住觅月，哽咽的说道：“我以为小姐丢了呢……”脸上还是一脸后怕的表情。

　　“表妹……”身后传来一声斯文细弱的少年声音。

　　觅月回过身来，背后之人正是比她略长几个月的表哥沈集。见他一脸紧张的望着自己，觅月笑眯眯的、语调很是柔软的问道，“表哥？”

　　沈集一身书生打扮，是个斯文干净的纤细少年。他看着觅月，憋了半天才似乎有些埋怨开口道：“觅月表妹，你……你不要到处跑。”

　　觅月略微嘟着嘴，悻悻地辩道：“哪里是乱跑，我是和师叔办正事去的。”

　　元芳并没有跟着觅月上前来，他负手侧立在不远处，闻言侧转过头来，脸上神情柔和的对看过来的沈集稍稍颔首。

　　沈集倒是恭恭敬敬的对着元芳鞠躬作揖。

　　觅月朝着那儿看了两眼，心想，这会子这个师叔倒真是端足了长辈的架子，恰到好处的矜持守礼，这样看去，真是有几分仙味儿。

　　“表少爷早上来找小姐，先前不知道小姐出去了，也急得要命。”露水哑着声音解释道。

　　觅月知道此事原因在自己，一幅的乖巧的模样，很老实的认起错来，“以后再也不会了，表哥你也快点回去吧，过几天就要上京了。”

　　少年点头，迟疑着还要开口，就听见有人将一面锣鼓敲得震天响，扯着嗓子喊道，“老爷让府中各处都到前厅集合。”

　　觅月几人立即往前厅赶，到的时候，前厅已经是聚满了人。靳善道和乾罗坐在上位，靳清流站在一侧，靳家上下三十几个下人按着规矩排列着。

　　觅月见状，悄悄的自后面绕到了靳清流一处。

　　靳善道脸色铁青，如炬的眼光一一巡视着在场的每个人，骤然冷然出声道：“真是养了一群狼心狼肺的东西。”

　　靳善道素来宽厚，眼下的形状，定然已是气急。众人不明真相，皆是心中惶然，不敢不声。

　　“趁着靳家现在出了点事，就都想趁火打劫了吗？”

　　“说，是哪个将家里的这些事传出去的？”靳善道边说边一掌拍在桌子上，桌子上放着的两盏茶被震翻，茶盖子犹自转了两圈才停了下来，“闹得现在满城的风雨！”

　　“老爷。”

　　靳善道话语未落，大管家靳粟惨白着一张脸从奔跑外面进来，神态惊慌焦急，看了一眼堂中众人，却踌躇着不开口。

　　靳善道见状，稍一思量，就果断的朝着众人摆手，“你们都退下去吧。再有下次，定不轻饶！”

　　大管家见人都退了下去，只余下姨奶奶，大少爷，三小姐，表少爷，祭云山的高人在场，才慌慌张张的开口道：“二小姐不见了。”

　　二姐不见了？

　　“什么叫不见了？”靳善道的声量猛地一拔高，他站了起来，瞪着双眼迫看，吓得管家的身形一晃。

　　“是……李虎亲眼所见的，说……说是妖怪……”靳粟说到后面声量渐渐矮了下去，不知道是迫于靳善道的压力还是怎么的。

　　靳善道黑着脸扬手。

　　大管家了悟，立即就转身出去扶了一人进来。那人身材羸瘦，脸色惨白，脚上几乎也使不上力，完全是被大管家架着进来的。

　　李虎一见到靳老爷，扑在地上，哭喊了起来，“妖怪啊……”

　　觅月站在一侧，见李虎的这声哭喊委实是凄惨的很，显然是被吓得不轻的，她不禁多了几分同情，心中又不免掂量着，被吓成这个样子可还能记得当时的情景？

　　靳善道冷声大喝，“你给我一五一十的说清楚！”

　　李虎吓得浑身一颤，反而比先前要镇定一些了，“小的、小的看见二小姐……被妖怪捉去了……”

　　堂下的众人闻言更是大惊失色。

　　“你如何断定掳走绣心的就是妖怪？”

　　“小的正巧在绣心小姐的院子。当时正蹲着在打理花圃，就见一个身影窜出小姐的绣楼，我仔细一看，那身影肩上正扛着小姐，小的正要大喊，那人好像是知道了什么，竟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李虎说道这里不自觉的顿了一下，仿佛眼前又出现了那当时的情景，“那根本不是什么人，而是一头白猿，小的当时吓坏了，怎么也没见过大的猿猴，还有它那两个獠牙……它……对我龇牙。”李虎刚说完，整个人就像虚脱了一般的瘫坐在地上。

　　靳善道双眉紧拧着，不发一语，在细细思度着。

　　元芳此时正坐在一侧的椅子上，眉眼处淡淡一抹不解，缓缓对李虎问道：“那白猿可是通身雪白，猿首有三道黑纹？”

　　李虎闻言惶惶然然的回忆，牙齿打颤点头道：“是。”

　　靳善道随即问道，“先生可是识得这妖怪？”

　　“尚不确定。”元芳摇了摇头，有所思，又言：“靳老爷也不必担心，在下这就让祭云山的弟子留心打探二小姐的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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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安全起见，晚上觅月被勒令就近睡在了靳善道旁边的屋子里。

　　她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脑中不经然又想起了白天在湖边看见的那个黑色的身影，越想越觉得古怪。不是从自己的方向过去，也不是从师叔来的方向来的，就这么突然出现在自己的前面往树林奔，难道……是从旁边的水中来的吗？

　　那个黑色的人影从水中来的？

　　思及此，觅月自己都不禁觉得毛骨悚然，越发没有睡意，也不敢闭着眼睛。不知道是心理原因还是怎的，觅月总觉得周身凉飕飕的，黑暗中她借着外面透进来的月光四周下打量起来。

　　突然看见一个人影正站在床前，觅月大惊，张口，却发现怎么也发不出声音。而那个人就直直的站在那地儿，既不上前也不退后。

　　觅月急的汗都要下来了，又突然想到，会不会像昨天在宴会上一样，这只是个梦？

　　可是，显然这不是一个梦。

　　觅月看见自己的身体不受控制的起了床，期间磕在床沿上有些生疼。她慢悠悠的跟着那一抹黑色的影子朝着外面走，饶是她自己不愿意，可偏偏就是由不得自己，像是一只提线而动的偶人一般，完全由着影子人的控制。

　　觅月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瞪大了眼睛干着急，额上已经沁出冷汗。

　　越来越接近那一面湖了。

　　觅月脑中一个激灵，会不会……这就是自己今天早上看见的那个背影？

　　果然那背影慢慢飘在水面上，身子浸入了水中，直至完全没入，奇异的是湖面上竟没有起一丝涟漪。

　　觅月的身体也不受控制的、慢慢俯身蹲在了湖边上，她的脑袋被一股力拉着越来越接近水面。看着越来近的自己倒影，她心中恨恨的想，不会就这么被这个东西无声无息的弄死了吧！

　　这时，水面下出现一张惨白的面孔。这一张诡异的脸，除了白还是白，是那种灰白、惨白、阴森森的白。在水面下，却是微微张着嘴向觅月吐着气泡，一双手更是缓缓伸出水面，眼看着就要去捧觅月的脸。

　　虽然还没有触碰到，倒是觅月仿佛已经能感觉到那种冰凉和粘腻的感觉，她浑身已经汗毛倒立，起了鸡皮疙瘩。

　　“破”，一声娇喝，青白剑光闪过，觅月被人自后面拉了起来。

　　觅月将将站定，抚了抚喘息不定的胸口，看清眼前持剑的黑衣女子，惊讶不已。“姨……姨娘？”

　　乾罗将挽剑的手掩在身后，平淡的扫了她一眼，说道：“三姑娘以后小心些。”

　　“姨娘……”觅月若有所思的唤了声，她拖着长长地尾音，显然是想问些什么。

　　“我刚刚看见的是什么？”觅月忍不住朝着那水面看了一眼，只见水面上波光粼粼，荡着一圈圈的涟漪，除此之外再没有其它的东西。

　　乾罗略一抿唇，淡道：“是水鬼。”

　　“姨娘，你……不是人吧。”觅月抬着眉眼，定定的看着她，脱口问道。月光下，觅月一双眸子清亮，像是天上的两个星子落在了眼中。

　　黑衫的女子神色一震，而后伸出玉白的手指摸着觅月的头，叹息道：“你果然不是寻常的孩子。”

　　“我确实不是人，不过，你也莫要怕。”

　　觅月点了点头，只觉得那双抚摸她的手带着微微的凉意和满袖的清香。她的声音轻柔，虽然做着这样亲昵的动作，可是觅月一点也感觉不到她的亲近。就好像她原本就该是这样一个冷清的人，谁也靠近不了，也亲近不了，你能只能远远的看着她的孤傲，像月辉一样。

　　乾罗一直将觅月送回了房间。

　　觅月待她走后才摊开手看，她掌心此刻正发出淡淡的金色光华，难道是这个东西的原因吗？

　　她就在刚才突然记起了一件似乎被自己遗忘了的事情——半个月前，她偶然看见自家那方池塘中的一处发出盈盈亮光。她好奇就上前拨开湖边的水草去看，发现那是一盏玲珑青铜灯，有三个灯托。但奇怪的是明明那灯在水里面，却仍然有两个灯芯是燃着的，散发出明黄色的光芒。那时，她甫一伸手刚触到水面，那青铜灯就忽然化作了一束光芒钻近了自己的手心……

　　可是……为什么在遇见那水鬼之前，觅月觉得自己就好像当初压根没遇见这等奇事一样，一点都不记得了呢？

　　为什么好端端的会有水鬼来勾搭她？

　　觅月思虑一番，还是决定去找那个同在祭云山修习的师叔。

　　刚一想到，她又觉得心中愤愤。师叔，师叔！算哪门子的师叔，刚才也不知道在哪里！

　　“师叔，师叔……”觅月壮着胆子去隔壁敲元芳的房门，不见人应，她又扯着嗓子喊了几声。

　　咦，难道师叔不在？

　　觅月轻轻的推开门，借着外面的月光看进去，屋子里面似乎并没有人。她又将身子探进去了半个，正思虑着要不要走进去看个明白时，身后骤然响起一个声音道，“不如进去坐坐？”

　　觅月闻言一惊，她回头对着那人讪笑：“师叔去哪里了？我是来给师叔请晚安的。”

　　元芳跨步而入，经过觅月的时候微怔，侧颜拧了一下眉。他将外衣随手脱下搭在了衣架子上，“晚上碰见什么脏东西了？一股子腥臭。”

　　一瞬间，屋中灯火已亮。

　　觅月拎起两只袖子左右闻了闻，撇了撇嘴道：“哪有，我怎么闻不见？”

　　“不过，确实是遇到东西了。”觅月神情一黯，一脸埋怨的看着元芳，“可是就不知道师叔怎么能不管月的死活！”她微微抱怨的声音软软糯糯的，颇有几分娇嗔的味道。

　　“过来。”元芳不答，坐在床边对着觅月略一招手，声音低柔道。他手中正捏着一张纸儿朝着觅月递过去。

　　觅月接过那发黄的纸片儿，上面是她不认得的字，也不知道写着什么。她抬头，张口欲问写的是什么字，可是想想讲出这话委实是有些丢脸的，于是悻悻的闭着嘴，只将纸片儿还给了元芳，等着他开口。

　　元芳一脸清隽，“这个是《问业》上记录的关于靳家先祖的奇遇。”

　　觅月见有故事可听了，随即搬了凳子来坐到了元芳的跟前，一脸兴致勃勃的样子。

　　元芳却摇了摇头，简明扼要的说道，“上面只说是当年靳家先祖靳明志曾经协助一个散仙捉过一个妖。”

　　觅月哑言，愣了愣，瞠目结舌的问道：“这就完了？”

　　元芳点了点头，悠悠然的那张纸儿放在了袖中。

　　觅月恹恹，“师叔出去就是为着这么个破纸儿，这么一句不搭头不搭尾的话吗？”

　　“可记得我昨晚上说过，祠堂里发生的事儿有可能是有人在寻找什么？而靳家的先祖更有可能早就意识到了死后也不得安稳，所以便请了镇尸人来守着阴宅。我问过靳老爷，他说这府里留下的结界也是一直就有的，祖上早有遗训，靳家要世代守着这座宅子，可见，靳家的先人将子孙的安危也考虑在里面了，而且靳家也一向有让后辈修仙的传统。”

　　“与那个妖怪有关吗？”

　　“不错，当年的那个妖怪叫夜风，好奇珍，是像牛而背上有驼峰的妖物。那驼峰中藏着它盗来的各种法器，当年散仙降伏了它之后，清点宝物，发现少了一件。”

　　觅月闻言，拧着眉思索，“正是由于少了一件，所以知道这件事的妖怪就以为是靳家私藏了，才会把祖宗们的棺材一个个打开来找的？”

　　“呀。”觅月脸色一变，“这么说来，二姐极有可能是被这个妖怪捉去了。”

　　“这倒不见得，就如晚上你虽然有险，可现在不还是好端端的坐在这吗？”元芳倚在床栏，意味深长的说道。

　　觅月抿着唇，“你是说姨娘吗？我虽然不知道她到底是什么，可是她刚才救了我。”

　　“那件少了的宝贝是什么？”觅月抬着头好奇的问道。

　　“三著灯。”元芳略动唇角，一字字道，“能渡人往生的神灯，传说是缇旋上仙的法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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