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几家欢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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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水初生，春林初盛，春风十里，不如春燕呢喃。
后苑那对燕子归来了——依皇帝叮嘱，无人惊扰，任凭它们在清望阁檐下筑巢——每见双燕并翼衔泥，朱佑樘的心就软到融化，它们亲手筑起温馨的小窝，就和他一样，有家，有妻，有子。这种幸福，与同将为父之人，仿佛能够相互分享，相互感染。再过阵子，雏燕出巢，弄语学飞，更是一番繁盛喧喜。
在这样美好的春日里，大地舒展着吸收阳光，阳光又宛如从大地冒出，变成一涌而出的新绿。
朱祐樘的胡须，也如同春风吹又生的青草一样，蓬勃而出，占据了形状优美的下颏。
“扎着人家了。”皇后娘娘更爱少年天子那张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的俊颜。
“长了就好。”不剪，就是不剪，陛下很执着。
“显得老气横秋。”宛月蹙眉直言。
“那才像个当爹的样儿。”祐樘启齿一笑，漆黑胡茬衬得唇朱齿皓，倒不失蒹葭倚玉树之姿。
“不蓄胡须，难道就不像当爹的样儿了？民间二十来岁的男子，也少有蓄须哩。”
“孩儿，你瞧，那个有胡须的就是你爹！”祐樘笑道，“你不觉得，这样一来，孩儿很容易在人群中找到爹爹么？”
张宛月不吭声了。她又想到周老老讲过的旧事：
宪宗皇帝遣使往西内迎皇子，纪妃抱皇子泣曰：“儿去，吾不得生。儿见黄袍有须者，即儿父也。”
对于父亲的孺慕心结，祐樘原是从不曾忘怀呢。以至于，把父亲的形象与有须者如此紧密地相联结。自己当年的那些缺憾，如今都要在儿子身上弥补了罢？她几乎可以看到未来的日子，他把儿子捧在手心里抬到脖子上的情景了。
以皇后有孕，御医徐生被秘旨膺专任，每日诊脉请安，已据脉理诊断龙胎为皇子，帝后闻言愈发喜不自胜。
小皇子很乖，胎象稳定，皇后早先卧床休息那几日过后，就起来照常晨昏定省、处理宫务，不光没啥害喜呕吐的反应，胃口和精神还更好了些。于是，帝后决定，二月三十日中宫千秋节照常庆贺，免得反而被外界猜疑。
其日，春和景明，清晨的皇城笼罩在一片娇嫩新绿之中。暖风，顺着宫墙吹动庭中嫩绿新叶，又扶摇直上，消失于苍苍云天。
坤宁宫，仪仗陈设，御香缭绕，命妇各照其夫品级，具珠翠冠、大袖红衫、霞帔，班列于丹墀。
皇后在女官簇拥导引之中，具服而出。
乐作，戏竹笙箫齐鸣，笛鼓琵琶交响，《天香凤韶》乐章响彻云霄：
宝殿光辉晴天映。悬玉钩，珍珠帘栊。瑶觞举时箫韶动。庆大筵、来仪凤。昭阳玉帛齐朝贡。赞孝慈贤助仁风。歌谣正在升平中，谨献上齐天颂。
皇后升座，乐止。司赞唱引众命妇四拜毕，女官进笺，众命妇跪听宣笺毕，司宾引班首进殿。
这些繁复冗长的仪式，张宛月无论是坐受朝贺，还是带领命妇向皇太后行朝贺仪，都行过数不清多少次，一举一动皆高雅沉静，毫无瑕疵。然而今日，她渐觉头上的九龙四凤冠沉重难忍，翟衣大带束缚得胸口烦闷欲呕。
腹中的小子，竟然此时要捣乱不成？
班首的英国公夫人等人跪启致辞：“太傅兼太子太师英国公张懋夫人妾王氏等，兹遇兹遇千秋令节，敬诣皇后殿下称贺。”
内赞、司赞同唱“兴”，班首及殿外命妇皆起身。
正在这时，端坐宝座之上的皇后口中一股反酸，终于忍不住捂着嘴，侧身“呃呃”干呕起来。
女官们手忙脚乱上前伺候，殿中一群命妇呆了片刻，眼中便透出心知肚明之状。
得了，这下子，全天下都知道，皇后害喜了，皇后有了……
儿啊，还有比你更会挑时候凑热闹显摆的人么……皇后欲哭无泪。
好在命妇朝贺仪式已至尾声，张宛月定定神，拿丝帕拭过唇角，顺势离了凤座，起身淡淡道：“难得诸位夫人进宫一聚，光禄寺已备好筵席，请各位回家慢用。”
中宫千秋节赐宴是有定例的，无非是四色小菜、一碟点心、一碗寿面、三钟酒，张宛月循了王皇后低调的作风，这几年都未在宫中摆宴，赐给命妇们家去，也省却不少麻烦。
张宛月在一群宫人的簇拥下回了暖阁，卸下凤冠钗环，褪了翟衣，重重地吐口长气，总算放松下来。她换了身简单的袄裙，懒洋洋靠在罗汉床上，一动也不想动。
守在外头的冯屏儿轻手轻脚跨进门，“娘娘，英国公夫人、东宁伯夫人来给您请安。”
“哦？”英国公张懋、东宁伯焦俊手握重兵，在朝中地位尊贵，两位夫人也惯是在宫中走动的，张宛月想了想，“请她们进来吧。”
英国公张懋妻妾庶子成群，唯一的嫡子早卒，夫人王氏五十多岁，头发花白，看上去比同龄的王太后要苍老上十几岁，大抵是被无休无止的后宅争斗给耗尽了精神。东宁伯夫人倒是保养得体，四十出头，仍是雪肤乌鬓，丽色犹存。
行过礼，两位夫人在玫瑰椅上落座，见张皇后身着大红方领的百子衣，衣襟及两袖绣有各种姿态的百子嬉戏图，一张冰雪玉容虽略带疲惫之色，却有笑意从眼底盈盈溢出。英国公夫人更加笃定皇后有喜，不好直问，只是说：“娘娘玉体可安康了？”
“方才心下烦闷，这会子好歹松快些了。”张宛月无奈一笑，“刚两个多月，尚未及跟两宫太后秉明呢，倒是先让夫人们见笑了。”
两人忙起身祝贺，笑道：“恭喜娘娘，贺喜娘娘！这可是朝廷之喜、天下之喜啊！”
皇后能坦言相告，她们甚至先于两宫太后得讯，不由得倍感荣幸。张宛月也正是这个目的，迟早她们都会知道，早些说了，把她们当自己人，日后用起来会更方便。
英国公夫人庶子庶孙一大堆，东宁伯夫人则亲自照料过女儿生产，安胎经都是一套一套的，你一言，我一语，跟皇后聊得不亦乐乎。
“这有了身子啊，口味也会变得千奇百怪。我家那位怀小外孙的时候，大冬天的，别的没胃口，就馋石榴，嘿，我们两家把京城相熟的人家托了个遍，才从别人地窖里寻摸到一筐。娘娘您呢，有没有什么特别嗜好的？臣妾给您寻了来。”东宁伯夫人正说着，冯屏儿又打帘进来：
“娘娘，金夫人到了！”
张宛月让梁含香搀起身，抿嘴笑着到门口迎接。母亲不便像其他命妇一样行朝贺礼，这是单独来了给她做寿呢。她的喜讯母亲要是知道了，得高兴成什么样子呢！
金夫人一进门，英国公夫人、东宁伯夫人脸上都笑开了花。东宁伯家与张宛月的姑父沈禄家是通家之好，从而跟寿宁伯张峦家也相交颇深，东宁伯夫人便拉着金夫人的手，笑言：“恭喜，恭喜！瞧我们大功臣，可算来了！”
金夫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却见女儿洁白面颊浮起红晕，偏过头朝着东宁伯夫人，小声嗔道：“我娘她……还不知道呢……”
东宁伯夫人笑道：“娘娘不好意思了呢。金夫人，恭喜你老人家啊，要当外婆了！”
金夫人一刹那楞住，旋即便上前要抱住女儿，又赶快松开，盯着女儿的肚子，忙不迭地颤声道：“真的？几个月了？坐得稳吗，有没有什么不舒服？”
张宛月笑着一一作答。英国公夫人、东宁伯夫人见她们母女情切，略陪了会儿便告辞了。
金夫人絮絮叨叨叮嘱了半日安胎事宜，才记起把做寿的贺礼拿出来，是她亲手制的两双红绣鞋。张宛月一看那石榴花的样子，就喜欢的紧，“您的手艺越发精细了，我总是学不来。”
金夫人撩起女儿裙摆，细细察看她腿足，“月份小还不显，到后头脚会浮肿变大，这两双就穿不下了，娘再给你做新的。”
“针线活太费眼睛了，宫里那么多绣娘呢，您就别费这劲了。”
“哼，给我闺女做活儿，我乐意！”说着，金夫人又想起一事，小声道，“你可晓得，孕期切不可同房！”
张宛月脸一红，“有太医有嬷嬷的，女儿如何不晓得！”
“那，谁来服侍皇上，安排好了么？”
“他还要照顾我呢，哪就要人服侍了！”她这些日子睡得轻，夜里醒来，全靠祐樘哄着，他恨不得端茶倒水都亲力亲为呢。
这话，简直大逆不道！金夫人瞠目结舌，恨不得捂住女儿这张骄横的小嘴，“怎能这么说话！皇上他……还跟你同居一室？”
张宛月点点头。
“这可不是回事，让人知道了笑话！”金夫人叹道，“要一年呢，男人啊，不能这么总旷着，与其让心怀叵测的女人爬床，不如你自己安排的好。我瞧啊，那郑金莲就不错，知根知底的，她入宫没几天，你就有了，也算颗福星。”
“皇上他……根本没碰过郑金莲！”张宛月好好的心情变得沉重烦躁，咬唇道，“娘，您别管了，我自有主张！”
她的主张就是——没有别人，没有什么“服侍”的！既已许下“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之诺，他们两人中间，又如何容得下第三人！
“皇上驾到！”小黄门的喝声，及时终止了不愉快的话题。
门帘一掀，金色的阳光随着修长的禇黄色身影进入暖阁。
呵，中午了。
“岳母来了？皇后这几日想家想得厉害。”朱祐樘虚扶一把，免了金夫人的礼。
金夫人堆笑道：“来了阵子了，正跟皇后说些安胎的规矩呢。皇后头一胎，不懂事儿，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还请皇上大人大量，不跟她计较。”
朱祐樘微微一笑，声音温柔似三月东风，“岳母您老人家放心，皇后这么辛苦，朕关心尚恐不及，夫妻一体，有什么好计较的。”
张宛月听了越发得瑟，扬起小巧的下巴，朝着母亲直乐。她漆黑的眼眸闪着璀璨的光彩，宛如夜空中群星辉映。朱祐樘看着，唇角不由得宠溺地弯起。
如此一来，金夫人一颗心算是放到肚子里了。也罢，女儿是个有福的，能拿捏得住男人，她还多什么事？想当年，她怀三个孩子的时候，张峦不也老老实实守在她屋里？
“难得岳母进宫，今儿个就请您在宫中用膳吧。”朱祐樘传令设宴。
一道道的御膳珍馐，用金丝笼罩住，盛在朱盒中呈至席面。
按宫廷规矩，帝后二席在正殿，金夫人席设在偏殿。这是第一次设宴招待金夫人，朱祐樘与张宛月心中不安，草草用了几口，便相携往偏殿视察。
朱祐樘一看，秀挺的眉毛皱起来，“所用器皿，为何皆为银制？”
服侍的内官伏地跪禀道：“回皇上，按旧制，夫人用银器。”
“金夫人便以特例待之，换用金器吧。”
换完金器用完宴，朱祐樘又将整套餐具和饭菜尽赐予金夫人。
张宛月斜睨朱祐樘一眼，柳眉凤目间尽是笑意，“母亲已经领了恩赐，父亲还没尝过皇上的饭食呢。”
那一眼柔媚入骨，朱祐樘心都酥了，朝随侍的太监李广吩咐道：“那便把皇后的膳席撤下来，赐予寿宁伯！”
李广忙不迭应诺去办。
作者有话说
第44章 几家欢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