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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朕志已定 ...

  •   “陛下继统三载,储嗣未闻,请遣内官博选良家女入宫,以备采择。”
      呵……祐樘冷笑,把手中奏折啪地甩到一旁。
      先帝禫祭才过,他除服仅仅三天,早有人算好了时候,八百里加急的折子这就递上来了。
      荆王朱见潚,这位远在江西的皇叔,你好得很!是天高皇帝远,擅自揣测圣意,以为朕迫不及待要选妃,来给朕搬梯子下台阶了?
      多谢了,拜你所赐,今晚坤宁宫朕是进不去了!
      祐樘悲愤地起身,在书桌前踱步踌躇。
      这种情形的到来,他早有预料。
      再怎么调理怎么亲热,甚至修道拜佛、斋醮求子,他和宛月这三年横竖是身无所出,一旦失去守孝这道挡箭牌,面临的必将是朝廷内外,众口一词——选妃。
      荆王之奏,只是个开始。
      是的,以他们夫妻二人,对抗天下指斥,这场以寡敌众的战争,只是个开始。
      不,不是以他们夫妻名义,是他自己。他不能陷皇后于不孝不贤不义。不肯纳妃,只是他自己的决定,有再多的风暴,尽管迎着他来吧。
      他的皇后,只需要躲在他身后,静享一片安然小天地。
      你许我一生真情厚意,我只要你一人长相厮守,仅此而已。

      坤宁宫的大门,祐樘坦然进了去。自袖中取出荆王奏折给宛月读了,在她启齿欲言又止之时,沉声开口:“朕的皇太子,必须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
      樱唇轻咬,瓠犀微露,宛月困惑地凝视着眼前端坐如山的男子。
      这是一位皇帝的许诺?
      弘治元年郭镛惹出的那场闹剧,祐樘不过是轻描淡写说了句“谅阴之中,选甚妃子?”再后来,纵柔情蜜意日重一日,他也绝无半句山盟海誓。是以,对于皇帝的心意,宛月并不确定。谢迁一道谏疏带来的两年独宠,对她仿佛是一种偷来的欢愉。
      而今,他说他的第一个孩子,必须是她生的?所以,在她生出儿子之前,扩充后宫毫无意义?
      为什么?因为他自己身为庶子命运多舛,不愿让自己的儿子为后宫争斗所累?确实,从洪熙到成化,这三朝因为中宫无子,后宫掀起了太多的血雨腥风,祐樘可是最厌恶这些女人心计的。
      宛月这么想着,似有所悟,又忍不住问:“要是我一直生不下儿子,可怎么办?”
      “咳……”祐樘清清嗓子,庄重自持的表情有些崩坏,“怎会一直不生?皇后是不相信自个儿的肚子,还是不信朕的能力?”
      “没个正经的。”宛月轻轻嘀咕了一声,粉面飞红,臻首低垂,油黑发髻上簪尾的金凤随之轻颤。
      咳咳,总算插科打诨岔过去了。哪怕变身大灰狼扑上去,也不可能把“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这一类的情话说出口啊。
      祐樘又叮嘱:“日后这类奏折少不了,也不再拿来烦你了。总之,相信我,一切交给我。皇祖母她们问起,就说你劝过我选妃了,我不听。”
      “得了,”宛月把奏折交还祐樘,轻笑道,“就算我真劝了,别人也会说我装模作样。本宫这顶骄妒擅宠的帽子,是扣定了!哼,本宫偏就乐意,谁有本事,也擅宠试试?”
      娇妻一笑,便是云过风轻,花开月明。祐樘瞅得欢喜,又从袖中掏出一纸金笺,“这是我给荆王的亲笔回书,你瞧瞧可得体?”
      宛月展开,一目十行过去,扑哧笑了。没想到皇帝陛下一本正经地胡扯起来,引经据典胡搅蛮缠的本事半点不逊于言官。
      瞧这段,“况祖宗朝,册后之后,无遣官重选妃例”,万岁爷你是在逗皇叔玩儿么……照你这么说,先帝那些嫔妃不是遣官重选的,莫非是九天仙女儿下凡来的不成?
      “你笑什么?”祐樘被笑得发毛,总不至于哪个字写错了吧?
      “我笑皇上以柔克刚,绵里藏针,面上守礼,意下犀利,皇叔看了会不会噎得吃不下饭?”宛月一边说着,一边重读咀嚼文意:
      “王以朕未有储嗣,请遣官选取女子,固为盛意,此系人伦重事,不可轻举。朕即位方及三年,过先帝大祥未久,若遽选妃,将不启天下之私议乎?况祖宗朝,册后之后,无遣官重选妃例,朕果欲选妃,亦当禀命于太皇太后、皇太后然后行,岂敢任意自为?王所拟诚有未当者,朕志已定,可不劳尊虑也,惟叔谅之。”
      读着读着,眼涩鼻酸,满腔的柔肠婉转,都纠结于“朕志已定”四字上。
      夫君,你的深情厚意,或许比我敢要的更多。

      冬至日,大雪似乱琼碎玉,弥漫宫城,白茫茫遮淡了朱墙金瓦之灿烂。
      凤轿之中,宛月紧了紧身上的大红猩猩毡披风,细长手指拨开窗帘,静望着外头风雪。
      真冷啊,到了清宁宫,必又是一场风刀雪剑严相逼。
      以荆王为始,一个月内,请选妃之奏交章而上,皆被祐樘留中不发。为此,宛月不知被太皇太后明言暗语敲打过多少回了。
      这次,依着太皇太后的示意,以冬至节为由,要在清宁宫举行家宴,对风口浪尖的她而言,不啻于是一局兴师问罪的鸿门宴。
      还好,有祐樘挡着。想象着前方红板轿内青松一般挺拔的身影,宛月心中稍定。

      清宁门下,早候了一众宪庙皇妃和皇弟皇妹。见过礼后,帝后立等片刻,候皇太后至,便跪迎轿落,揭帘扶请皇太后入清宁宫。
      一个似玉树临风,一个如娇花照水,一双璧人一左一右扶在王太后两侧的背影,羡煞了身后多少深宫怨女。再如何金玉堆鬓,香腮如雪,再如何罗襦熏香,花面相映,她们一群先帝的未亡人,终敌不过人家“双双”二字。
      众人进入前殿,太皇太后周氏在前呼后拥之中出来升座受了礼,各按次落座。
      酒过三爵,欢娱未央。
      “来,来,把小十三给老身抱抱。还有六姐儿,也抱过来。”太皇太后一伸手,杨恭妃、岳静妃身侧的保母各自把怀中幼童抱上前去。
      皇十三弟祐楷是祐樘最小的弟弟,尚不足三周岁;皇六妹更小,是宛月婚后眼见出生的。两个娃娃皆生得玉雪可爱,糯米团子般围在祖母膝上撒娇。
      太皇太后给二孙喂了果子,逗弄一阵子,向祐樘叹道:“我老了,只能享享含饴弄孙之乐罢了,却不知重孙儿何时才有福分抱到呢!”
      “如今服阕,熊罴之祥,或将不期而至,况且孙儿年纪正轻,来日方长,皇祖母您老人家尽管放心!”
      “你身边就皇后一个,除了皇后,连个识情解意的人儿都没有,叫老身如何放心!瞧瞧你父皇的人,瞧瞧这群孩子,多热闹,多喜庆!” 太皇太后指指座下花团锦簇的宪庙众妃,目光转向宛月,“中宫孤零零一人,没个相依相辅说说话的妹妹,皇祖母看着也是心疼!”
      宛月轻颦蛾眉,“可不是么,孙媳也再三劝谏皇上博选贤淑,以充六宫,只是皇上慎重,未有轻举,孙媳为此端的是吃不香睡不好,您瞧,人都瘦了一圈儿。”
      “皇帝,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太皇太后丰腴的圆脸满是慈祥爱怜,“皇后这般苦苦相劝,你还不依,知道的人要称赞皇帝孝心重,谨慎守礼,不知道的人却会以为是皇后擅宠,拦着你不让纳妃啊。你们小两口伉俪情深,就算为了皇后声名着想,充实后宫之事也不宜久拖了。”
      “皇祖母教训的是,都怪孙儿处置欠妥。只是当前形势,天时地利不具,尚不足以行采择之事。您老人家也知晓,今岁天灾频仍,从川陕湖广,到京畿辅内,大片府州罹于灾荒,千万生民流离失所,朝廷上下多少人为赈灾不眠不休!此时此刻,身为天子,不能感同身受,反而为一己之私大行采选,扰官惊民,岂非遭天下诟病?”祐樘慷慨陈词一番,看太皇太后沉默未语,又学起爱妻哭穷的调子,“何况,内忧外患无不需要银两,太仓库入不敷出,内库那点微薄积存亦所剩无几。眼看着仁和成婚在即,兴王出府选妃迫在眉睫,哪处不是大用度,孙儿若是选妃,势必要压缩弟妹所需,可如何忍得下心?”
      听得提及自己婚事,已定下封号为仁和的长公主不禁红了脸,兴王亦是俊颜赧然。
      不知怎的,眼前浮现出沈表妹衣衫尽湿的曲线,兴王尚在发育中的喉结不由自主滚动两下,忙低头啜了口酒,压住体内涌上的热气。
      “皇上仁爱孝悌,当为天下楷模。弟弟妹妹们全蒙兄长扶持看顾,还不快敬皇兄一杯?”邵贵妃温婉一笑,兴王立即带头起身敬酒,十几个孩子齐齐举杯,场面其乐融融。
      这时,一杯接一杯饮着酒的唐荣妃放下金盏,离席道:“美酒佳肴,怎少的歌舞助兴?贱妾不才,愿献清歌一曲。”
      太皇太后点点头。荣妃得宠,正源于一腔好嗓音,往昔家宴也少不得她露露脸。
      唐荣妃轻启朱唇,一首轻快小调婉转而出:
      山上茶花朵朵开,
      一对蝴蝶飞扰来。
      蝴蝶花,蝴蝶来,
      雌的蝴蝶前面走,
      雄的在后不分开……
      歌词众人听不大明白,只觉满篇蝴蝶和“的”音衬词,甚是奇特。
      祐樘陡然变色,宛月心知不好,这唐荣妃又在做什么妖!
      一曲终了,众人观察皇帝神色,皆不敢多言。
      唐荣妃装模作样掏出丝帕,揩揩眼角,“方才所唱,乃是广西贺县的蝴蝶歌。想当年妾与孝穆皇太后情同姐妹,特意学了几首猺人小调,聊慰思念。”
      此言一出,场面立时僵了。皇太后王氏一个劲儿递眼色给唐荣妃,示意她慎言。
      唐荣妃恍如未见,自顾自说下去,“妾身边那小侍女学得还更像样子些,要不是让皇后关进浣衣局,倒是更有本事献唱于此呐。”
      王太后厉声喝止:“荣妃!”
      “哎呦,瞧贱妾这张嘴!”唐荣妃往自己脸上左右拍了两巴掌,眼神诡异而癫狂,“皇上错认皇亲,正是悲怆之时,贱妾怎的又提起皇上的伤心事!贱妾有错,请皇上降罪!”
      竟然提错认皇亲之事,这个唐荣妃,分明是故意打皇帝的脸!她真的是疯了,想找死吗?
      宛月不能理解,为什么唐荣妃要再三给她和祐樘找不痛快,这种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招数,对唐荣妃自己有何好处?
      “唐荣妃醉了,送她回宫。”祐樘的脸色反而沉静下来。他并不打算与唐荣妃计较,后宫女人这些烂事,他从无兴趣掺和,回头着内使查问便是。
      唐荣妃挣扎着要摆脱左右宫人的挟持,“我没醉!哈哈哈哈,皇上你不生气吗,你怎么不杀了我?”
      她狂笑着,涕泗横流,“我真是活够了!我的长泰公主,跟万贵妃同一天死去,你们,”她指点着众人,愤恨的目光从祐樘、宛月到杨恭妃逐一扫过,“只顾得为万贵妃的死高兴,为同一天出生的十三皇子高兴,为皇太子的婚事高兴,可有谁为我的女儿掉过一滴眼泪?就在那一天,我也已经死掉了!”
      唐荣妃被一群宫人架走了,又哭又笑的尖叫还在人们耳畔回响。
      家宴不欢而散,最恨的是太皇太后。她原本为不听话的帝后准备了一份大礼,打算在众目睽睽之下送出去,被唐荣妃一闹,不敢再激怒气头上的皇帝,遂暂时作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3章 朕志已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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