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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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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你们所谓的自由正是最坚固的锁链,虽然它的链环在阳光下闪耀,迷惑了你们的眼睛。”
——《先知》
一会儿的工夫,房间的门被敲响了,一个战战兢兢、听起来很不情愿要发言的声音说:“主……主人,两个守卫被杀了,是……是下边的牢房里发生的事……”
橡木制的门砰然洞开,在他们两人的视线里,一个穿着长袍的矮胖巫师站在那里,挂满汗珠的圆脸上,一对小眼睛中尽是惊恐的神色。斯蒂芬没有转头,只是抱歉地对萨拉查微笑了一下,嗓音低柔地说:“哦?我记得,我似乎交代过,除非有人在半个晚上内赤手空拳闯到了大厅这一层,否则不许前来打扰我们,是不是?”
“是……是的,但是主人……”矮胖的巫师咽了口唾沫,“杀死守卫的是那一位……那位‘妖精王之剑’的拥有者。我、我以为您会关注这件事……”
“你以为?”斯蒂芬重复道,他的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这里不需要傻乎乎的自以为是,笨拙到极点的讨好和私自揣测主子心意的行为。我想,一个如此不称职的仆人没有他存在的必要?”
“不,主人,我没有,我——我很抱歉,我很抱歉!只是——”
变调的声音被咒语截断,斯蒂芬收回了手,冷冷俯视着跪在他脚前的巫师。房间里静悄悄的,壁炉里的火不知道什么时候灭了,剩下的只有牙齿打颤的声音,以及汗水一滴滴砸在地面的声响。萨拉查轻敲了下扶手,不耐烦地道:“我以为这是件小事?”
他的语气生硬,少了一贯保持的礼貌,斯蒂芬却双眼一亮,像个孩子那样跳起身来。他看也没看瑟瑟发抖的矮胖巫师,反而一把抓住萨拉查的手,将他从椅子上拖了起来。
“奥斯温,奥斯温,你相信我了,是吗?你一定也是愿意帮我的,对不对?机会只有一次,你知道错过了就永不会再有了。你知道的。”
他突然换了腔调,带着几分孩子气的天真,眼中闪过期冀的光辉,看上去既真诚又恳切。萨拉查眼神一变,瞳孔的深处划过一丝警惕。他没有挪开被抓住的手,只是稍稍提高了声音,说道:“斯蒂芬阁下,您是否介意我询问您的仆人几个问题?”
“当然啦,我可以给您一个礼拜的时间慢慢问,不过别忘了,他是个胆小鬼,他会把自己去年被押送到这里时的袜子颜色都招出来的。”
斯蒂芬轻快地磕着脚跟,好像马上要翩翩起舞似的,这样活泼的动作在他做来,竟依然不失那分恰到好处的优雅。萨拉查看向地上的矮胖巫师,后者在他那双和斯蒂芬极其相似的灰眸注视下,抖得更厉害了。“今天总共有几个囚犯死去?”
“两……两个,斯莱特林阁下。”
萨拉查闭了闭眼睛,轻微地呼了口气,继续问道:“背叛者的鲜血取到了吗?”
“取、取到了,每天的日落时分……”
啪地一声,一束火花在巫师头顶炸开,燃着了他的头发,并沿着他的长袍一路灼烧了下去。矮胖的巫师张大嘴巴,无声地惨嚎着,方才被解除的消声咒似乎又回到了他的身上。斯蒂芬不屑地笑了笑:“别激动,这是对你的愚蠢的惩罚,不是你说了不该说的话。”
他转向萨拉查,收起笑容,玩味地盯着他。萨拉查脸上浮出歉意,做了个忏悔的手势,说道:“我道歉,斯蒂芬阁下。原谅我,你总得给一个脱离尘封的旧书本已经太久的巫师一点提示,他才能进一步确定整件事。新月的夜晚、古老的仪式、背叛者、日落时分……我应该说,那些牢里的巫师都被您骗了。”
斯蒂芬微笑起来,“那可不一定,你那位旅伴没准就猜到了什么,”他说。“自由?根本没有那种可笑的玩意,那群废物中只会产生两种人:牺牲者和背叛者。前者的鲜血对我没用,后者的鲜血对他们自己没用。”
“随着时间的过去,愿意做背叛者的会越来越多,‘羔羊’就要不够了。”
“那没什么,”斯蒂芬不在意地挥了挥手,“血祭只需要与‘四’这个数字相关,四百四十四人份的血固然完美,四十四人份的也不是不能用。比起这个,我更关心你的那位旅伴能坚持到第几天。”
“相信我,你会大吃一惊的,”萨拉查说。“不过,如果你的计划仅限于此,那就大错特错了。”
“哦,为什么?仪式中白巫师的作用确实必不可少,但他不是唯一选择。”
他紧紧逼视着萨拉查,青年巫师重新坐回扶手椅里,毫不掩饰郑重的表情,说道:“他是个顶级的魔药大师。”
当三个持矛的士兵再次踏入牢房时,他们不约而同退后一步,一个人掉了手上的火把,他一脚踢开它,似乎为自己如此轻易被吓到而感到恼怒。戈德里克侧倚石墙单膝跪地,那个鬈发女巫就躺在他膝盖上,骑士的脸庞隐在阴影中,憔悴疲惫,但三人都看到火把的光芒就跳动在他的眼睛里。石室角落里除了焦黑的尸体,还有两个穿铠甲的士兵,脸向下趴着,一动不动。罗伯特和另一个男巫惊恐地缩在一边。
“你干了什么?”一个人嚷了起来,拔出矛对着他,但没敢上前,“你这个下流肮脏的败类,被诅咒的杂种,没有那根木棍子你就什么也不是。在这里杀人,你和你的同类连地狱也去不了——”
“我知道,这就是为什么他们还活着。”戈德里克说。他一手放在女巫肩上,另一手从她腰侧短暂移开,又迅速按紧,那上面沾满了鲜血。“你们需要把你们的同伴带走,而我需要一些清水,药和绷带。求你。”他咬着牙加上最后一句。
“啊哈,一个女巫、一个娼妓也需要绷带了?她们不是应该把那玩意儿缠在大腿上,当男人像吻圣盘里的羔羊一样吻她的腿时,就撩开袍子绞死他的吗?”
他发出几声空洞的笑声,在戈德里克目光射来时后退了几步,突然他感觉手里的矛被抽走了,身体被推着转身。“停止激怒他,不然我不敢保证他会做些什么。”一个像是首领的士兵警告说,他穿着式样简单的白袍,戴着兜帽,露出袖口的手腕纤细。他伸出手,同样抽走了另一个人的矛,“带着地上那两个蠢货,离开这里,并祈祷斯蒂芬阁下不会因为你的轻率惩罚你。如果囚犯没献出背叛之血就死了,那就换你的血流在这里。”
两个士兵将地下的两人拖走后,首领关上石门,走到戈德里克身边。他探了一下女巫的呼吸,骑士全身绷紧了,但没有动作。“她还活着。”他评论道,从袍子口袋里掏出一个细颈瓶,瓶中装了一少半紫黑色的液体。但当他倾过瓶子时,戈德里克拦住了他。“让开,”对方说,那声音比他预期的轻缓,充满韵律。“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轻举妄动。在这个地方勇敢救不了你,只会让你尽一切机会去送死,顺便说,这也包括将我的两个部下打昏在牢里。”
“你最好问问你的部下,他们原本打算干什么,”戈德里克没有抬头,轻轻擦去女巫脸上的血迹。“我别无选择。”
“不管你是否信任我,她快要死了,只有我能救她。你别无选择。”
戈德里克盯视了他几秒,默默让出位置。首领从细颈瓶里倒出几滴紫黑色的液体,滴在女巫的伤口上。一阵呛人的烟雾冒出来,烟雾散去后,那深得可怖的伤口边缘开始收拢。戈德里克绿色的眼眸中掠过疑惑。这疑惑不是针对治疗效果而来,而是因在首领俯身时,几缕银发从兜帽中垂下,他身上传来橡树和夏日山毛榉的气息,那不像是长期生活在黑暗封闭地底的人所能有的。这唤醒了他对森林和太阳的记忆,令那疑惑愈加鲜明。
完成救治,首领留下一小盆清水和几块面包,投给角落里的两个男巫锐利的一瞥,走出了牢房,戈德里克听到轻盈的脚步声逐渐远去。他将思绪收回,用清水洗去残留的血迹,擦拭女巫的额头和嘴唇,低声呼唤她。一直到晚上,她才慢慢苏醒,囚室里又响起了轻轻的、宛转的歌声。
“你谈起珍珠,
那光泽并非尘世的光泽;
你赞美星辰,
那星辰闪烁在我的夜空之外;
你唱起我的心,
但那里空无一物;
愚蠢无畏的人啊,你已被世界遗忘。”
“我没有资格这么说,但她的歌声确实带来抚慰。”罗伯特将一把短剑紧攥在手,神经质地盯着牢门,双腿蜷缩在身前。他舔了舔嘴唇,在戈德里克冷静的目光下几乎无法成句。“我……我从她还是一个孩子时就认识她,她在旷野中奔跑,头发像青草丛中的金盏菊;她坐在长满蕨草的小丘上,对着变幻无方的天空和脾气暴躁的牧羊人歌唱,歌声如同那欢乐小溪的水声,流过她父亲葡萄园的篱笆。听见那些曲子,我心上的沉重一扫而空。我注定要在恐惧中死去,唯一庆幸的就是有她的歌。”
“恐惧并不是过错,屈从于它受它驱使才是,”戈德里克回答。“不过,你早已经屈膝臣服,献出了自己。我没什么可说的了。”
“你跌下王座了吗?
统治我的唯有精神上的王者。
空中和高崖上的飞鸟不会在乎洞穴里的毒蛇,
让死者埋葬死者去吧,
你自己要在生者的队列中,
要振翅高飞。”
这一天的日落时分,他们四个被带出牢房,在长矛和鞭子的驱使下默不作声地前进。女巫恢复了一些生命力,她仍然没有自己走路的力气,半靠在戈德里克身上。押送他们的士兵有二十人,都穿着镶嵌着金属片的锁子甲,还有两位身穿长袍的人分别走在两侧,手里拿着魔杖。戈德里克认出了其中一人的面孔,但对方并没有看他。
他们来到一间大得多、空旷得多的石室里,除了墙上悬挂的镣铐外,这里没有摆设任何物品。至少有四十个巫师和女巫待在这儿,他们的衣服破破烂烂,不少人的袍子上血迹斑斑。见到门被打开,一些人好奇又同情地盯着他们,更多的人只是抬了抬眼皮,或者毫无反应。戈德里克的目光与一个老女巫的相遇,她打了个哈欠,像公马打响鼻那样哼了一声,继续用手指梳着头发上乱糟糟的结。
他们不是最后一批,刚抵达几分钟,士兵们就又押来两拨人,一拨有十几个,都是青年和中年的巫师,另一拨年龄参差不齐,戈德里克甚至看见一个绝不超过十岁的小男孩。在他身边,鬈发女巫捂住了嘴,罗伯特发出一种急促的喘息声。“妈妈,埃拉和埃莉在哪里?”经过地下三个打鼾的巫师时,那个男孩紧紧抓住一个女巫的手,悄声问着。
他的问话被粗暴的叱喝打断了,士兵们似乎不敢让这些巫师停留太久,急着把他们赶到固定的位置。那个女巫猛然回头,眼睛里闪着亮得吓人的光芒,两个士兵向后退去,拔出了短刀。她轻蔑地一甩头,把小男孩紧紧揽在怀中,仿佛找到了王座,仪态万方地坐下。一个矮小的男巫赶紧向旁边挪了挪。
石门发出吱吱嘎嘎的不祥声音,一行人鱼贯而入,斯蒂芬走在最前面,他又换了一件瓦灰色的长袍。男巫鄂图紧跟着他的袍子角。他右侧竟然是萨拉查,崭新的墨绿色长袍如同长满苔藓的林间空地,魔杖就插在银质袖扣边,面无表情。另一个戴兜帽的巫师戈德里克也见过,他此前曾为鬈发女巫治伤,并带走了两个失去意识的部下,士兵们称呼他梅尔顿。最后三个人的服饰一模一样,戈德里克只能从他们胸口处的一小片颜色|区分,就是黑袍上用金线织了某种长角的动物。一室的寂静中,连罗伯特都屏住了声息,只有那个小男孩在啜泣。“别哭了,亲爱的,”他母亲说,她看向儿子时也是那副傲慢的神气。“如果我们在这里死去,我们会见到埃莉;如果活着逃出去,我们会和埃拉重逢。无论是哪种情况,你都可以见到你姐妹中的一个。”
“我想你现在就可以见到埃莉,孩子。”当斯蒂芬大步向囚徒们走来,他的袍角翻滚,空气似乎也在无形的波动下劈啪作响,几个巫师惊恐地缩到了一边。“Prohibito!”
小男孩尖叫着,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从母亲怀里扫出来,向后飞起撞在墙上,四肢张开。墙上的镣铐有了生命般活动起来,咔地扣住他的手腕和脚踝,不顾孩子不停的挣扎,链条缩短,将他牢牢束缚在原地。人群中传来几声惊呼,几个巫师站了起来,快步跑到男孩身前,用身体挡住了他。“我的命令依旧有效,”斯蒂芬懒洋洋地说。“谁杀了这头待宰的小羔羊,谁就可以获得自由。”他示意之下,两个士兵像在牢房中那样,往巫师们脚下扔了几把短剑。
“你这个毫无人性的魔鬼,”一个男巫瞪着斯蒂芬,大声说。“第二次魔法联盟约定,不同派系的巫师争斗不许涉及没有魔杖的幼崽——”
一道蓝色的火苗穿透了他的胸膛,男巫发出不似人声的嚎叫,缩倒在地板上,颈侧的肌肉不自然地鼓起,双手痉挛如形状诡异的爪子,大颗大颗的汗珠从额上滚下。斯蒂芬眼角瞥了鄂图一眼,后者连忙上前,用魔杖指着一位巫师的胸膛。“不听忠告的人,下场如你所见。你的回答呢?”
这名巫师一句话也没有说,鄂图等了一会儿,蓝色的火苗从杖尖发出,同样穿透了他的胸膛。他走向下一个抉择者,以及又一个。鬈发女巫看着这一切,没有泪水,愤怒扭曲了她的面容。戈德里克听到她小声说:“他问到我的时候,我不想再受折磨。”
“我知道。”他说。
她露出一丝微笑,苍白的脸庞生动起来,“我的朋友,我的名字是赫尔加。如果有一天,你去到英格兰的哈斯丁斯镇,遇见为庄园主戈尔丁老爷打理葡萄园的小约翰,那就是我的父亲。告诉他我很爱他。”
“我会的。”戈德里克许诺。
他们轻声细语时,鄂图的眼光如毒蛇一样扫过这边,不知为什么,他并没有将魔杖指向赫尔加与戈德里克,而是从他们身边走过去了。当一个哆哆嗦嗦的男巫终于点头,被领到男孩面前,男孩的母亲站直身子,笔直地注视着儿子的眼睛,“那些被折磨的人是为了你,你要记住,即使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说。“但这个人却将活下来,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亦然。”
她对儿子就像对待她自己,硬下心肠以高傲应对悲伤,没有试图给予更多的抚慰。男孩拼命压抑住抽泣,点了点头。这时一把短剑从后飞射而来,刺穿了那名男巫的背脊,他喉咙里咯咯作响,双手徒劳地挥舞了一下,倒了下去。不止一个巫师看见戈德里克从地上拾起短剑,但谁也没有吱声。几名士兵抢步过来,想要制住戈德里克,有两人被击倒在地。斯蒂芬刚抬起魔杖,一个声音已抢先说出了咒语:“Impedimenta!”
巨大的冲击力将戈德里克向后推去,重重摔在石头地面上,萨拉查的魔杖正指着他,灰蓝的眼瞳不带情绪地盯着他。“说句不客气的话,我觉得勃洛伊宁阁下——斯蒂芬,”他明智地改口,“您纯粹是在节外生枝,要么就是您不信任我,抑或不信任自己。一步一步慢慢来,迟早也能从这些混血和泥巴种身上取得您想要的,何必急于一时?有的人不会对一个孩子动手,却会杀死和他一样的成年人,有的人在生死一瞬选择了忠诚,但无法承受长久的内心煎熬。”
“那么您亲自选定的魔药大师属于哪一种呢?奥斯温。”
萨拉查定定地望着戈德里克,他们彼此凝视着。“我不需要知道,”他以一种轻蔑的口气说。“囚笼中的狮子不值得耗费心力,那些人也是。”他朝石室中的巫师们点了点下巴,“犯错者理应得到处罚,不过,我不认为单纯为找乐子折磨一只幼崽有何意义。他们本就在我们脚下,弯腰去踩脚下的泥,泥巴也会被抬高到鼻子下面。难道您闻不到臭烘烘的味道吗?”
有人发出轻微的笑声,斯蒂芬也露出感兴趣的笑容,“也许真应该如您所言。您说的犯错指的是?”
“例如像土拨鼠一样在地牢里挖洞,企图以冬眠为借口拒绝配合,”萨拉查说,“又或是竭尽全力把自己养胖,好给今后的死尸搬运增加难度——”
戈德里克抿紧嘴唇以忍住一个微笑,这份独属于萨拉查的讽刺性幽默不合时宜地跳出来,击中了他,让他的心里流过一阵温暖。萨拉查的视线又转向他,在斯蒂芬和鄂图审视的目光下,平静地说:“……也包括这位骑士擅自杀死背叛者和攻击守卫的行为。”
“对于这种行为,是否该给予恰当的惩罚?”
萨拉查双唇微张,又飞快闭上,他上前一步,居高临下俯视戈德里克。骑士静静躺在地上,看着萨拉查的眼睛,那双灰眸宛如暴风雨来临前的天空,充满狂乱复杂的感情。突然一道闪电划过了天幕,那双眸子短暂地合上又睁开,所有的狂乱复杂都已隐去,仅余一片沉寂。他慢慢举起魔杖,事实上有点太慢了,戈德里克聚起所有的严厉和警告,透过交织的目光逼向萨拉查。
这不是劝诫,这是命令。萨拉查意识到,就像以往的任何一次一样,戈德里克在命令他。他握紧魔杖,在心里面低声答复:是的,阁下。
“Cruci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