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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太子(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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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随九祗清君来到青殇那日,倾城俱是怒放的琼花。
前方隐约可见几对神仙眷侣,手里提着贺礼,将脸容腻在一处,或絮絮低语,或折花浅笑,好不恩爱。我与九祗这一前一后的阵势,不大像夫妻……倒像一位独身前来道喜的上神,怕一个人显得寒碜,顺带了个充场面的仙婢。
所以临到宫殿脚下,我被迎客的仙奴截住了。
“这位仙姑可曾收到过请柬?名号又如何称呼?”
我道:“小仙隶属天鸾一族,名为丹朱。”他在手中长卷上细细看了一番,摇头晃脑道:“对不住,卷宗上没写仙姑大名,您还得在这稍待片刻。”
前头的九祗翩翩走回来:“她是我带来的人。”仙奴笑了笑道:“上君莫怪。里头少不了宫人伺候您。我们娘娘特别嘱咐过,上君们自家的仙婢,不在此番受邀之列。”
九祗清君淡然一笑,直接走到我的身边:“怕是你看错了。她是本君明媒正娶的夫人。”说毕,大大方方地将一只爪子搭到了我的肩上。
那仙奴给吓了一跳,本仙姑也给吓了一跳。
九祗道:“走罢。”手下微微使力,半是搂抱地迫我迈开步伐。我没防备,脚底不禁踉跄,肩处几根修长的手指头,登时仿若重过了千斤。
下一道门关处我长了心眼,不待仙奴问话,便眉开眼笑地搂住九祗清君的胳膊。
“紫仪宫上君夫妇,前来向青帝太子道喜。”
上神受惊,被我搂住的手臂微微收紧,我忙使出全力抱入怀中,死也不能让他甩脱。
仙奴上下打量我俩一遭,毕恭毕敬地让开了路:“请天妃、上君入殿。”
我松了口气,方才放手。余光瞥见九祗掸了掸袖子,仿若沾了甚么不干净的物事,令人好不着恼。
原来上神只许自己摸别人,却不许别人摸他。难得占着副俊秀绝伦的好皮相,竟连豆腐都无人来吃。
我心中替九祗痛惜,自去找了张案几落座。不多时,他也坐来了身边。满殿的案几后,都陆陆续续有其他神仙占位。
“上君!终南山一别,久违久违。”左侧有人朝九祗清君拱手寒暄:“你我九百年不曾见面,想不到今次能同坐于此。上君日理万机,能腾出工夫前来贺喜,真是给了青帝好大一个面子。”
九祗清君回他一礼,只道:“确是许久不见。”至于后面林林总总,全无答话之意。
那之后继有四海的水君、十二纪的仙姑、中原各处地仙前来问好。九祗清君极少出席盛宴,难得露面,便有一众神仙巴结。倒不是他们要从他身上捞甚好处,不过怕得罪了大人物,按礼数打声招呼而已。
我在紫仪宫中待得太久,一时见了这许多人,很是不适。
其中一位发觉坐在他身边的我,笑着问道:“听闻上君新娶了天鸾族的仙姑,难不成这位便是。”九祗瞥我一眼,淡淡道:“她放跑了我座下的孽畜,一债还一债罢了。”
那上仙便展开一抹了然的笑:“难怪难怪。我就说以她这等天资,怎配同您双修!还嫌太早,还嫌太早啊。”
这话听得我不太痛快。
天鸾族虽素来被众仙瞧不起,如此当面讽刺的,他还是头一个。
扫那长舌之人一眼,却不见他有离开的意思。那么便本仙姑走好了。
我清清嗓子起身,对九祗一礼道:“此间尚未摆席,妾身气闷,想出去随意转转。”
“现下?”九祗瞥一眼周遭,旋即明白过来,颔首应许。
我拂袖离开,旁边一群虎视眈眈的神仙立刻上前,团团将他围了个严实。
“多年不见,您竟娶妻了呀。”
“真没想到您也有这份心思……小仙还以为……”
“咳咳,你们没听上君说么?他娶那鸾鸟儿,是有些原因的……”
呸,任你们心里万般不平衡,九祗这厮也早已板上钉钉,是仙姑我的人了。
***
云擎山坐落于东海边境千万余年,名声远比相邻的沧澜山要大上许多。九祗清君在天上界虽无人不知,比起青殇帝君,响亮的程度依然是略逊一筹。
自盘古开天辟地之后,天帝手下又另分了五帝上神,各自掌控五行之一。五帝上神不分修为高下,且帝位只传给下一任太子。温陵君承了先父之位,算是第二任青帝。占东方一隅,掌管木德。五帝中除去他,我只认得另一位掌火的赤帝——少珩。
过去闲来无事,常和温陵君一同上南疆游玩。少珩棋艺极差,别提温陵君,连我都能赢他。每每输棋,他倒也不恼,大方地承认自己脑袋空空,被头上两个麒麟角吃去了不少智慧……妙语连珠,当真令人捧腹。
这次旭儿大婚,想必少不了少珩一份大礼。不知这些年过去,他和温陵君是否依旧交好。听步楹仙子说他已有三儿一女,今日未见其影踪,自也是无从问起。
想到此处甚是唏嘘。
我沿着条繁花小道晃悠到云擎山下,略微四顾,又吃一惊——漫山的玲珑花踪影全无,如今栽种此处的,尽是些锦簇的白琼。
万年来看惯了的景色,一瞬间让我陌生无比。
白琼……
我心中默默思索一番,总算想起澜晴最爱的花色。
某次生辰,她曾央温陵君将云擎山的花换一种来栽,被婉拒之后,闷闷不乐跑来同我诉苦。
“我偏生就是喜欢纯白,又不是让他全替换了去。只栽上几束,他也不愿意么?”
我只好安慰她说:“你也知他向来只和花过不去,下回再见了,姊姊替你好生罚他。”
可现下却已是满眼缤纷的白。
澜晴,这样你才满意了不是?那人总算把与我有牵连的物事,通通斩绝了。
一阵风起,花树簌簌摇动,带起漫天飞絮,莹白如雪。
忽听丛林深处有个清澈的少年音色道——
“……贺礼中有些胭脂香粉之类,嫣儿并不喜欢,我留着也是无用。送一份到母妃那里去罢。至于要给父君的丹药,暂且给我搁在那儿。他近来病得愈发严重,你们我是信不过的。待到明日,我自会给他送去。”
便有宫人低低应是。
我心跳得厉害,往前走了几步,拨开挡眼的一枝琼花,一座古朴小亭旋即映入眼帘。
亭中影影绰绰几个人影,看得不甚真切。
周遭皆为宫人,一瞧便知。唯有中央一个少年,长身玉立,着一件拖了地的银紫色长裳,袖口印了龙纹,看起来相当华贵,墨乌的头发被金绦束了,从脖颈后方垂落,和风拂过时,便在肩后微微地飘起。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竟是我的旭儿。
不管他变成什么样,我这个做娘的都能一眼认出他来。小时候他总爱抱着我的双腿,奶声奶气地叫我娘亲,那缠人的样子,至今历历在目;每当肚子饿起来时,他便蹙紧浓浓的小眉毛,手指身边小虫,一板一眼地向我保证:“虽然旭儿饿了,但是绝对不吃虫子。”
旭儿……他都已经这么大了……
我早料到此番再见,他会和以往大不相同。却还是止不住地泪如泉涌。
眼中模糊得不像样子,连少年肩头落下的残花,仿佛都沾染上一片光华。
我的脑中也俱是他小时玉雪可爱的身影——站着的,坐着的,躺着的……有时冲我大笑,有时打滚撒娇,有时扬起胖乎乎的小脸,刻意做出副小大人的神情,摇着我的手,让我放宽心。
“谁在那里?”亭中人似察觉到丛中动静,快走了几步,一把拦开遮挡的花树。
我的泪水还来不及收回,急忙背转过身,连他的脸容也没敢细看。
“你是……”
他的嗓音尚未褪去少年稚嫩,却俨然已是大人的语气。停顿片刻,狐疑地道:“会宴之处还要往西走,仙姑是如何找到这里来的?”
我正反手擦了两下,堪堪把泪珠子抹净,依然背转着身道:“随意转转而已,请太子不必介怀。”
“宫殿重新修缮后,由偏殿至云擎山只有一条小路通达。那条小路如此隐蔽,照理只有宫人……呃,仙姑?”
我儿一句话尚未说完,做娘的那个干脆利落地拔腿逃走了。
逃跑的原由并不复杂——再这么待下去,我怕我当真会克制不住。
慌张中腰间似被白琼的枝子钩住,我柳眉倒竖,返身将之一掌劈断,余光瞥见身后宫人俱张口结舌,想是没见过这么凶残的仙子,都吓傻了。但听旭儿在身后唤道:“仙姑,你这日月乾坤结——”我心下一颤,知是不慎遗落了饰品。不过都到这当口了,哪里顾得那么许多?
本仙姑连头也懒得回,直接隐入来时的小道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