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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丹朱(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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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千把年不曾碰过酒具,算起上一次自酿佳饮,还是在玄冥雨师亲设的灵虚酒宴上。
那时要我酿一壶五色酒,须得花上百年积存其酒香。今日仓促几个时辰,说不得,也只好委屈九祗清君喝些清淡的了。
本想再多做几盘精细小点,用以遮掩酒水太过寒碜的滋味。刚把大罂拖入地窖,九祗便回来了。
我顺着盘旋的阶梯走回去,正和他打了个照面。
他四百多年没见过我,显是忘了宫中还有女子,更显是不曾料到……这女子竟是打地底下钻出来的。
微愣之下,那冰冷了万年的神态仿似顷刻鲜活了些。
这番相遇堪称唐突至极,我和他面面相觑,许久无人说话。
走廊上一盏盏青莲宫灯渐次亮起,绵延到紫仪宫尽头。我咳嗽两声,自觉十分窘迫,不知该怎样称呼他,便道了句:“回来了?”
他仍是一袭从头到脚的素白,身姿在灯火之下翩如惊鸿,“嗯”一声权作回答。
我思索着要怎样开口,他淡然的视线已往酒窖的通口一飘:“你酿了酒?”
我也“嗯”了一声。
本仙姑活了万儿八千岁,什么场面不曾见过。本以为早不知脸皮薄是何物,同九祗别别扭扭对得几句话,竟尴尬之极。
天上天下,有哪一对夫妻做成我二人这般。
就这么大眼小眼互瞪片刻,忽听他开口言道:“闻着像是五花佳酿。”
我忙接话:“仙君鼻子好灵,确是如此。只不过芙蓉道上无甚好花,是小仙闲来无事、酿来凑数之物……”
他轻轻颔首:“那么,便给本君也斟上一杯。”此话正中下怀,我不禁微笑:“请仙君稍待。”
那之后九祗自去炼丹房取丹,我吭哧吭哧从地窖里抱出酒缸,想了一想,默念个冰咒存入封口。品尝之时,酒液也能更冰醇可口一点儿。
在炼丹房内品酒,实是不大风雅。我将酒缸搬到庭院的白玉石桌上,又拿来琼觞一对,方才启封。
杯中映一轮明月,那醇饮端得是一番清澈透明,娇翠欲滴。
想我偷工减料不少,酿出来模样竟还不错。两杯酒摆在桌上颇显单调,我便四下找来几片落花,将花瓣轻浮于酒液之上。
一回头,九祗不知何时已站在我身后。白衣乌发,神态泰然。
我笑道:“这就来了?”他不言语地挑个凳子坐下,四下瞥了两眼:“这些花都是你种的?”
我知他是指庭院里艳艳开放的凤凰花,点头之下,把琼觞推到他的面前:“小仙嫌这庭院太过清冷,不免多事了一番。若坏了紫仪宫的好风水,还请仙君不要怪罪。”
他神色似是一晃,道了句:“不。这样很好。”修长的手指挟起杯子品得一口,竟是脸色大变,微微皱眉。
我忙道:“五花佳酿须得百日后开封……这一缸却是赶着仙君回宫,才赶急着酿好的。没能在窖中好好存放,许是不及仙君常喝的稀奇珍品。”
九祗清君那副惊魂未定的模样半点不消,半晌,清俊的眼目斜了一斜,毫不掩饰地盯紧了我。
“这酒……是谁教你酿的?”
“……”我一愣,不知他此问何意,便胡编道:“步楹姑姑啊,怎么?”
“步楹?”他仍是皱眉,低头再喝一口,若有所思。
可怜本仙姑潇洒了两辈子,如今竟被这喜怒无常的上神弄得心惊胆战。
瞧他神色依旧古怪,忍不住多问了一句:“酒有什么蹊跷么?”
九祗垂目不语,片刻,终是回复了平日的冷淡。
“倒也无妨。”他道:“只觉得与一位故人的手法似曾相识。”
你说奇不奇怪,反而是他这棺材脸,本仙姑看着更舒心些。
舒一口气,我微微笑道:“虽说酿酒的法子因人而异,总结一番也不过那么几种……这回让仙君思及伤心往事,算是小仙的不是。”
九祗闻言,稍稍挑高了修眉。
我在他对面坐下,举杯道:“小仙甘愿罚酒。”
我竟和天上界头等的冷面上神在月夜下对酌,你一杯我一杯,还喝得十分畅怀。
……
……
我是按照自己还是凤羽公主时的酒量来衡量的,万万没想到这丹鸾的身子如此不胜酒力。
喝酒时人往往不认为自身会醉,醉倒之后才真正叫后悔莫及。因为醉了常常会做错事,若酒品欠佳,更是得不偿失。
我没有醉过,亦不知自己酒品如何,头天醒来发觉自己和衣倒在九祗的寝殿中,头脑里嗡的一声,炸裂般疼痛开去。
昨夜我接连多喝了几杯,而后返了酒劲,一头栽倒在白玉桌前,手上还紧握着杯盏,不肯放开。
依稀记得九祗清君劝我别喝,被我呵斥了两句,便也不再说话。
嗯,我喝醉了胆子倒是不小,连九祗都敢出言顶撞。
那之后又发生了何事?我扶额用力地回想。
那之后……我似在朦胧之中被谁拍了拍手背。
“丹朱?”
那人唤我,声如寒冰。
我自然是没有回应的,耳畔只听得一声叹息,再有记忆时,便是轻飘飘地被人抱在怀里了。
我靠在人家胸前,不老实地抬头看去。目光所及处,竟是了不得的一个美人。可惜美人不大爱笑,板着张脸,煞了不少风景。
明月皎皎,我笑呵呵地拍了拍他白净的小脸。
“长得挺好,气质不佳。”
“……”
“仙姑在怀,坐怀不乱……”
“……”
我拍拍手笑出声来:“你一定是个雏儿。”
就算是醉着,我也记得美人的脸色变得多么可怕。
不好,昨夜那个美人……
那个……并不是甚么美人……
我惊呼一声,伸手掩住口唇,脸盘也烧了个通红。
不是害羞所致,而是惊吓过度。
完了……我还嘲笑他……是个雏儿。
本想趁此机会,好好挽回一下自己在九祗心中的形象,日后有求于他,再开口不迟。
现下看来,别提套近乎了,本仙姑还有几年好活,许是都说不准了。
忽闻门口传来脚步声,我赶紧一个滚倒,继续闭眼装睡。
那人走到床榻边上,沉默看我片刻,方冷然地道:“你的眼皮子还要再闪多久?”
我只好再度睁眼,一张老脸十分挂不住。
“仙君……”我回避着他灼灼的目光:“实在对不住,占您的床榻一夜,我这就起来。”
他唇角一勾,眼睛却没在笑:“紫仪宫内又没外人进出,为何要把皓水阁锁住?”顿了顿,眼中眯起一丝凛冽流光:“你可知你昨夜做了些什么?”
我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小仙酒后一时糊涂,说话都……都做不得真。还请仙君……”
边说边偷眼瞧他。
他依旧冷冷地不发一言。
“仙君若要责罚,我也无话可说……还请您念在我们名义上夫妻一场,别下太重的手。”
我做出副可怜兮兮的样子,他的神情变了一变,仿佛很是吃不消。
“罢了。”晌久,我才看到他黑着脸,拂袖转身:“……下不为例。”
原来这不染尘俗的堂堂神君,竟怕女人装可怜求他。
我内心纠结一番,好笑一番,终究不敢在他面前表露,只用袖子掩去,披衣下榻。
今日起得太迟,修炼的功课还没来得及做。